第736章 可当万夫勇

刘颛猜忌方容之前,最亲近、最信重的也是方容。自起了制衡两家的心思后,身边少了可用之人,便越来越倚重内监。

陈芳自不必说,打从刘颛小时就在身边服伺的。严司和高宪等一班内侍也是自那时起受了重用。渐渐地,不仅宫人私下里有了“大祖宗”“二祖宗”这样的称呼,就是朝臣见着他们几位,也多有小心不敢得罪,少不得还要私下里塞些银钱。

上山时,高宪恨不得抢在窦鄢前头,以显示如今地位今非昔比。结果一遇伏兵,他跑得倒是比谁都快。

给他撑着伞的小黄门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平时还颇见得稳重的黄门侍郎就直接蹿到队伍最末尾去了。

不想敌人是两头夹击,不跑还好,一跑反而入了敌人腹心带。

高宪从宫里带出来的几个徒子徒孙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他自己因为有官位在身,被几个侍卫拼死护着,才没被那帮假山匪的乱军给射走。无奈敌方攻势太猛,一路跑下去,侍卫也只剩下一个。

“嗖——”一支冷箭飞来,洞穿了那名侍卫胸口,鲜血喷溅高宪一脸。

高宪一路仓惶,仓惶到此时终于绝望到跑不动了,膝腿一软,就要跪下去了,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腋下,提肩一送,不仅稳稳地站住了,还往前大跨了一步。

是幅视死如归的豪迈样子!

“高内侍。”穆沧平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尽管它是道男人的声音,还颇有些冷淡,但在这充斥着兵戈声和嘶号声的杀人战场上,在高宪听来,不啻天籁之音。

他早就知道,穆沧平这个人可交,会做人又会来事儿,关键时候还靠的住。

真不知陈芳为何总对此人持有偏见。

高宪在穆沧平一剑掩护下冲出重围,正叉着腰大喘气,一道黑色影子悄无声息地飘来跟前,吓得他惊叫一声,差点又没站稳。

“这是我身边的一个影子卫。”穆沧平说道:“让他掩护大人先下山,能否搬来救兵,解除这场危难,就全仰仗大人了。”

睁眼说瞎话呢。

高宪还不知道,余县一个穷乡僻壤的弹丸之地,上哪能搬这么多的救兵,能剿了这漫山遍野的江湖高手?

就是有,等他搬来,窦鄢这些人的尸体也早就凉透了。

高宪觉得穆沧平真是会说话,他怎么能是贪生怕死、逃命去的呢,他是为了全体将士的安危,拼死冲出,去搬救命的啊。

“还请穆盟主转告窦国舅,务必力撑,待杂家请来援军。”话还是要说漂亮一点的,万一窦鄢命大,没死呢。

交代完这件重要的事,高宪一刻不欲多留,在影子卫的护送下一口气冲下山了。难为他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大雨泥泞的山道上,竟也能健步如飞。

窦鄢半生事戎马,大小仗没少经历。

可如此震撼而诡异的场面还是头一次见到。

江湖人混斗与两军交战存有极大差异,后者讲究协同作战,前者更为机动灵活。

因为门派师承的不一样,江湖人所用武器也不如军中齐整统一,刀枪剑戟棍棒锤,长短鞭,龙须钩,锦套索……漫山是飞舞的各色武器,高高低低全是跳动的人影,如蝗虫压境一般直逼欹云岩脚下。

穆沧平站在欹云岩下,一人一剑,竟拉起了一整道防线。

无人可越线一步。

杀到后来,摞在脚下的尸体竟然排成了一个笔直的“一”字型。

面对巨大的财富诱惑而红了眼的众人,无论官、民、匪,此时也都胆怯了,冲在前面的人开始畏缩后退,后面的人也不敢放开了往前冲,更有甚者,看到穆沧平身前摞叠的尸山,转身就往回跑……

攻势明显不如先前猛。

穆沧平也就放慢了出剑的速度,慢慢杀来。

一袭青衫,一把长剑,进退收放间,自如如斯,如书生洒意挥笔,却有着书生所没有的,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凌厉与铿锵。

所谓一夫可当万人之勇,当时如是。

窦鄢收起了将瞿玉儿提前问斩的念头。

午时三刻已不远。

照目前这个态势,穆沧平再抵挡一阵子不成问题。真要提前将瞿玉儿斩了,传出去不免说他畏缩胆怯,被一班乌合之众逼得不得不改变行刑计划,杀人保命,实在有失老将威仪。

外患已不足为患,窦鄢现在要担心的,反而是内忧。

他也不傻,常千佛好端端非要跟着押送队伍走,显然是奔瞿玉儿来的。那位穆三公子穆子焱也是真有意思,不和亲爹一条心,反和外人亲。自常千佛到来后,两人动辄聚首密谋,打的想必是劫囚的主意。

眼下没有穆沧平镇场,这两个是个大麻烦。窦鄢正盘算着,要怎样在行刑前拿下穆子焱和常千佛主仆。

这时常千佛就说话了,“凌叔,我看穆盟主一人防守辛苦,您下去帮把手吧。”

常千佛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先前还只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现在却越发坚定地认为——事情发展到眼前这一步,全都在穆沧平的谋划当中。

那个徐徐推动的阴谋,已经开始加速展开,到了即将收网的时候了。

他让凌涪下去相助穆沧平,一则是要看一下穆沧平的反应,二来他已经感觉到了欹云岩上升起的巨大危险。

如他所料,窦存勖、韩荦钧,乃至窦鄢的举动,全都在穆沧平的操纵下不偏离轨迹地进行。那么这一次,穆沧平让窦鄢冒着大雨,不顾泥泞、不辞辛劳地跑来欹云岩上行刑,所图为何?

欹云岩有什么特别之处?孤峰绝壑,悬挑大江。

除此之外呢?

还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特点,是能让这种岩峰迅速转变成一个绝无可能逃出生天,能将金雁尘等人一网打尽的死地的?

常千佛怎么都想不出来。

凌涪刚刚动身,王婺直也站了起来:“为将者,食君之禄,保民安宁。岂可做视壮士辛劳,自己苟安?我和凌管家同去。”

如此讥讽窦鄢一番,还没忘了圆回来,转身向窦鄢抱拳:“末将力微,不能分身效劳。山上大局,就全仰仗国舅爷主持了。”

王婺直一起,身后一排冀州军刷地全跟着站了起来:“我等追随将军!”

“好!”王婺直大喝一声,笑意爽朗,豪气直干云天:“不愧我冀州男儿!大丈夫生不能热血洒疆场,何如杀贼死?”

“好!”冀州军齐声应道。

如此场面,叫人热血盈沸。有几个虎贲军也提枪纵起,跟随王婺直一群人冲下山去。

英雄气,美人泪。

穆月庭感动得泪水盈睫,目送着一干视死如归的士兵们冲下山去。

穆子焱也感慨一声:“真名将也!”

而常千佛在王婺直下山前,彼此心领神会的对视间,看出了这位琅琊子弟的不简单。

热血固然是有的,比他更早接触到穆沧平的王婺直恐怕也看出什么端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