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颜死去的第二天,屠玄背死了。
尸体被发现完全是个意外。
马厩里的马受惊跑出来,撞翻了松华院往外运送废石料的斗车,将屠玄背的尸体从车里泼了出来。
死状和程朱颜一样——喉骨尽碎,是遭人一瞬间大力掐断喉管致亡。
众所周知,穆子衿是焚日派最后一个掌门蓝清平的徒弟,练的就是指掌功夫,一双“销魂手”可切金断铁,弗说掐碎一段柔软的喉管。
穆仲铖踏进松华院时,穆子衿正背对着月亮门凿石,蓝衫之下脊背挺直,像拿尺子比靠过一样。
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穆仲铖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将自己精心凿磨的石雕拿去市集上,任由那些粗鄙傲慢,不懂得品鉴的暴发商人们指手画脚。
从前也不曾听说穆子衿对钱财感兴趣。
他若热衷敛财,凭他的本事,在离开的十多年间也应小有积累了,不该一穷二白地回来——除了几件衣裳,就只有蓝思儿留给他的一把琴了。
穆仲铖没弄懂穆子衿,直到穆子焱提前回来,一把火烧掉自己的院子。
——要护住一个人,不使她忧愁烦恼,光有武力是不够的。
还得有钱财开道。
穆仲铖记得穆子衿刚来穆家时,日子过得很是凄惨。那时候金家势大,穆子衿的出现让穆沧平为难之极,除了给一口饭,他也不敢做些别的。
宅子里最低等的下人都敢欺负他。
穆子衿性子倔,不肯低头,常常身上都带着伤。
穆典可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也是给予他温暖最多的人。有金雁尘这个金家子的示好,金怜音的接纳,才从根本上改变了他在穆宅里的处境。
穆子衿性子孤僻,却重情义,有此过往,为穆典可死亦能。如果他真的认定程朱颜会对穆典可不利,出手杀掉程朱颜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屠玄背呢?
“程朱颜和屠玄背死了。”
穆仲铖开门见山道,“是被腕力强健之人扼喉而死。尸体出现在从你院子里运送出去的废石料里。”
“不是我杀的。”穆子衿手中凿刀不停,没回头,也没过多解释。
依照穆子衿从前性子,他确实不会说谎。
可是荏苒十多载光阴过去了,人是会改变的。穆仲铖有些拿不准。
“程朱颜暗袭小四儿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穆子衿简短道,“我问过她,她说不是她。”
“何以信她?”
“直觉。”
穆仲铖少时便听老人们说过,人生天地之初,有通灵感应之能。
只不过后来人们群而聚之,杀伐争斗,过分地赖于智和术,这种能力便退化了。只有极少数人保留本心,不为尘俗所扰,仍残留着对人事本真的感知力。
他从前是不信这些说法的,随着年龄渐长,对一些超乎认知范畴的玄力也有了虔诚和敬畏之心。
若穆子建和穆子焱跑来和他谈直觉,他一准认为在瞎扯。可穆子衿这样一个经年离群索居的怪癖之人,全凭直觉做事,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穆仲铖没有立刻离开,指望穆子衿再说些什么。
但很显然,穆子衿对眼前石雕的兴趣远大于平空飞来的杀人罪名。
穆仲铖只好去了。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就算人真的是穆子衿杀的,他还能杀了穆沧平的公子给程朱颜和屠玄背报仇不成?
穆典可正教小尧真识字,见霍岸走来,眉宇神色显是有话要说。
她接着前头的话,耐心同尧真讲完“习”字的释义,又叫她复述一遍,笑着将书放下,
“小可儿可真厉害……咱们今儿就学到这里,小可儿跟小叶姨出去玩好不好?”
小姑娘惯是个伶俐的,况她母亲也教过,大人经常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总是陪着她一处,糯声应道,“好。”
小小软软的身子一扭,反趴在高凳上,熟练地溜了下来。又歪着脑袋把左颊凑近:“小可儿厉害,姑姑亲亲。”
穆典可失笑,弯腰在小家伙左右颊上各亲了一口,摸摸她的头,笑道:“去吧。”
小尧真开开心心随小叶去了,过门槛还不让小叶抱,扶着门框,自己跨。
穆典可忍不住叮嘱,“……慢一点,对……别松手。”
目送小叶牵着尧真下了台阶,往亭子方向去了,穆典可这才收回视线,笑颜也冷了下来,“谁死了?”
“屠玄背。”
霍岸面有惭色,道,“属下办事不力,让穆二公子被卷了进来。”
穆典可抬眼看霍岸,是询问的目光。
霍岸接着说,“屠玄背的尸体是从二公子院里往外运送的废石渣中被发现的,且同程朱颜一样,也是遭人扼喉死……”
穆子衿习销魂手,双掌有力,难逃嫌疑。
原来凶手选取扼喉杀人的方式,用意在此。
“不干你的事。”穆典可说道,“这件事筹谋得仓促了些,你能推动事情朝预想方向步步稳进,已经做得很好了。中间会不会生出枝节,这原也不是你能控制的——都是千年成精的狐狸,哪能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话是这么说,霍岸还是不愿意自己经手的事没做好,给穆典可添烦恼。
从前的穆典可智慧刚强,固然让他敬服。可他更愿意穆典可过着简单的,如这些日子一样的生活——和庾依唠家常;带小尧真放纸鸢;同苦菜花拌嘴,跟梅陇雪抢吃食——更鲜活,也更快乐。
还是他不够强大。
“属下会尽力弥补过失,不叫二公子清白被诬。”
穆典可淡淡笑了,“这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算最后认定是我二哥所为,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又道:“我现下已不是明宫的圣姑娘了,你不必自称属下,也不用守那些规矩,许站不许坐的。同菜花她们一样,随意些。”
“是。”霍岸应道,态度依旧毕恭毕敬。
穆典可知道他这习惯一时半会难改,也不强拧。
从案头一刀纸笺里抽了一张,提笔来写信,随口问,“我三哥今日在家吗?”
“晌午出去了。”霍岸道,“穆三公子似乎在打听购房之事。”
穆典可刚松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