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焱虽未与她提及过,但穆典可从穆月庭那里听来了始末,知道这宅子是穆冈出面购置的。
穆冈是只老狐狸,怎会违背穆沧平的心意,将穆家的子女往外面送?不过是知道自己拦不住穆子焱,暂退一步,做的权宜之计。
穆子焱防人不深,只怕是上了穆冈的恶当,住进了新宅,却拿不到房契。
这时候他再去买房,恐怕整个洛阳城,是无人敢与他交易了。
穆典可想起那日穆子焱醉酒颓丧模样,不觉黯然。
被自己从小亲近信任的老管家摆了一道,又同兄长撕破脸,还杠上了青山祖宅一整个族的人。穆子焱这些日子,应当是是很难过的罢。
穆典可内疚同时,又有些开心的。
就像当初看常千佛为自己受伤,她心疼之余,苦涩心情里总是搀有一点蜜意的。
“明宫撤退时,有没有留下来不及转手,直接废弃掉的据点?”她问霍岸道。
“有是有。”霍岸稍忖下,以实相告,“两个都是老据点,经营了多年,进出人众,难免有不密之处。若贸贸然搬过去住,恐怕引起穆门疑心,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
霍岸谋事慎重,他的意见,穆典可多是听的。
只不过这样一来,宅子的事她也帮不上穆子焱了。只能看他着急上火地白忙活。
当初穆子焱和常千佛拿出另辟宅邸的法子,她就知道,此时不会顺利。就算没有穆冈作梗,等穆沧平回来洛阳,还是有法子迫他们妥协就范——他们的这些小聪明小伎俩,在穆沧平眼里,根本就不堪一击。
然而穆子焱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她如何能相阻。何况这些日子,她的确过了一段从不曾体会过的舒心惬意时光。
这都是穆子焱为她争取来的。
和霍岸说着话的功夫,穆典可写完了两封信,唤住在三进院的穆门护卫来,将信分头送了出去。
霜降一候,黄叶逐风,天气已见得凉了。
小叶打开箱筪,取了稍厚的衫子出来,穆典可接过披了,自坐在院中央的芙蓉树下打棋谱。
心不静时,她喜欢做些耗神的事来分散精力。
所以心不静,是因为她送出去的两封信中,有一封是写给穆子建的。
——她绝不会和穆子衿、穆子焱去谈交易。甚至眼下她做的这些事,都不会让他们有半分插手。
但同为兄长的穆子建,被她区别出来了。
她率先迈出一步,撕开了那一层兄友妹恭的假象,去和穆子建谈利害,谈协作,合则为友,不合就是对手。
——血脉亲情,走到这一步,终究稀薄得聊胜于无了。
一丛浅淡一丛深,独含秋气花发浓。
粹芳苑的秋海棠开了。
穆月庭喜欢桃花,穆沧平为她在苑中植了桃林。可正如美人易迟暮,桃花再美,花期也就那两月。三月暮,四月初,苑中就萧条了。于是穆沧平又着人在庭阶前遍植了兰菊梅花等各色花卉。
粹芳苑一年盛景是三月桃花开时。其它时节,也不乏鲜花点缀,长年芳香不歇。
穆盟主爱女,武林皆知。穆月庭曾经也很得意于父亲这份独一无二的厚宠,直至今日才知晓:穆沧平的宠,含杂了对金怜音的眷恋,对穆典可的悔愧,属于她的那一份,其实很少。
她还能住在这个院子里,看最后一年的桃花开。花谢时,她就要嫁人了。
嫁去颖水南温家,做温珩的继室。
亲事是青山祖宅定下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问期,六礼中的五项,花了仅一旬时间完成。
诸事敲定,无可转圜了,穆放鹤才派人下山来告知此事。
闻讯当天,她快马出了洛阳,一骑奔出四十里,在衰草连天的荒野上勒马四顾,终伏马放声大哭。
——从前穆沧平是她的倚靠,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向他求助。可现在,她最大的痛苦却来自这个曾经对她无比宠爱的父亲。
她不至于天真到连这点事理都看不清楚:没有穆沧平的授意,青山祖宅不敢如此行事。
谁敢越过穆沧平,去插手他看重的儿女亲事?
穆子建劝她说,温珩人品家世都好,对她又十分钟情,是一桩难得美满姻缘。
可是温珩好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在意。
穆月连哭了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形容可见地消减下去。
兰珠儿心疼不过,关了门,悄悄与她泣道:“小姐,我们逃吧。等婚期过了再回来。老爷疼你,气过一阵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会没事?
穆月庭想起从前,穆沧平是多么地疼爱小四儿,恨不能将天上摘下来与她。可是一旦他感受到威胁,也就毫不留情地杀了。
心冷肠硬至此,他怎会容许自己往他脸上抹黑。天涯海角,总不过最后还是会被他找到,揪回来。
平白连累一众下人送了性命。
穆月庭恹恹坐在檐下,目光无神地对着阶前丛丛簇簇的浅碧深红。经霜的秋海棠开得愈发地艳,浓烈到碍眼。
一双绣着青枝白梨花的粉底蜀锦绣鞋出现在花丛边。
这绣鞋穆月庭十分眼熟,原是她描了花样子,叫均娘照着绣的。
穆月庭抬起头,正对上穆典可那双怜悯深深的含烟眸子。
“小四儿——”她叫了一声。
穆典可还剩最后一步台阶上回廊,一步将出未出,被穆月庭扑来抱住了。穆月庭把头抵在穆典可肩头,更咽又说了一声“小四儿”,心中酸苦翻涌,纵情地哭出声来。
穆典可也不劝她,由着她撕心裂肺地哭,只将手抚在她肩上,偶尔拍落,好她知道她的痛苦自己在听着。
“他怎么会这么狠心?”穆月庭哭诉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你难道不是他的女儿——我们不是他的骨血吗?”
这个问题穆典可回答不了她。
天晓得是为什么。
穆典可默默拿开穆月庭的手,扶着哭脱力的她坐回椅上,又掏出帕子擦去她一脸纵横的泪水。
她自己倚坐在朱红的美人靠上,侧身看着栏杆下的点点娇红。
“秋海棠,也叫相思花。”静默有片刻,穆典可低声说道:“有传说此花是一位思夫的少妇盼夫归时,洒落地上的泪水所生发。盈盈粉泪滴,寸寸柔肠断,故又名断肠花。”
穆月庭从前未听过,此时也不好奇,只是觉得穆典可一字一句都说在她心坎上,催生更多伤心。
“你为甚么人断肠?”
穆典可忽然转过头,直直看向穆月庭一双水洗明眸:“你是不想嫁温珩,还是根本谁都不想嫁?换言之,你有思而不得,想嫁却嫁不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