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的酒,清香凛冽,弥漫整个厅堂。
蒋依依喝的果饮,只闻着酒香,面颊也浮起一层红,似醉酒。
往李哲碗里添着菜,“吃点菜,别光顾着喝酒。”
李哲大手一挥,“诶,你别管。今儿高兴!”
说是这么说,添杯却慢下来。
蒋依依晓得他好面子,浅笑着不与争辩,只在吃饭的间隙又腾出手来给他碗里布菜。
一勺,再一筷,碗里鱼肉堆得小山包那样高,李哲简直要腾不出嘴来喝酒。
常千佛也不为难他,转身与林路几个接着喝。
要说李哲和蒋依依的婚事,委实办得仓促了些。
常千佛是在从洛阳来滇南的路上听到了信,却也来不及赶去贺喜了。
只在后来给两人补了份礼。
十分觉过意不去。
据说就是因为他传书李哲来滇南助他,两家才决定将婚事提前办了。
经过滁州那场大瘟疫,怀仁堂诸人心境大改,对待人事态度都有了变化。
两家长辈都觉着,礼仪排场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两个孩子能相亲相惜,在不可预的将来人生里尽可能多地相守,那便是大福气。
故而临时起意,抢在李哲启程前办了婚礼。毕竟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回。
一应仪程自是从简,两家挨得近,连花轿都省了,直接让李哲将人背了回去。
拜完天地,送入洞房。
三天后,蒋依依就随夫南下了。
出发之前,官诗贝也担心过的,怕蒋依依跟来滇南,遇着了常千佛,又勾起从前的心事。
身为婆母的黄悦倒是看得开,“依依这丫头就是一根筋,转不过来时,别人怎么劝都没用。这转过来了,甭管公子爷这块面饽饽多香,她还就看得见自己家里咯牙的窝窝头。”
李哲差点没气死。
李近山就说蒋依依千好万好眼光不好,黄悦就将他比成个窝窝头,老两口这是有多嫌弃自己的儿子!
但黄悦一直就是个有智慧的母亲,话说得不好听,道理基本是对的。
蒋依依倒也不是说看不见常千佛,只再无小女儿柔肠,见了常千佛也尊敬,同黎笑笑一样,拿他当亲大哥对待了。
是夜小两口回房就寝,说起常千佛跟穆典可的婚事,她还由衷地高兴,“常大哥和四小姐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总算能够在一起了。真希望这边的事情能早点结束,就能洛阳参加婚礼了。”
相府还是和从前一样。
许是因为外面喧嚣了,才反衬出它的冷清来。
今年的年夜饭与往年也并无什么不同,还是那么些人,差不多相同的菜色。
摆盘的顺序和位置都是固定好的;什么人哪个时候该说什么话了,也都在框子里。
从不会出差错。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规矩,尤其是世族,世代累积下来,繁琐的规程和礼仪让身在其中的人不堪其苦,奇异的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些规矩又被一代代严格执行遵守了下来。
那些曾经想反抗它的人在长大成人以后,又会不自觉地成为忠实的卫道者。
这一点,即使是容翊身居高位,权倾朝野,也无法改变。
开席一半,宫里的赐菜也到了,盛在金盘玉碟里,俱冷。
京中官宦人家盼皇家赐菜从来也不是为了吃,是份荣耀,让除夕宴变得更盛大更体面。
于是欢天喜地地接菜,回桌重开宴。
容翊始终微笑着,看不出不喜,也看不出倦这些都是不能让人看见的。宴散后换了身常服,也不让人跟,踏着月在中庭漫步。
其实很想再像年少时那样,街头尽情纵一回马。
但他如今是相爷,很多事就做不得了。
天空飘起小雪,下得稀薄,还没落到肩头就化了。
不知怎么地,就又走来了碧缭阁。
“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他驻足,望着几盏红灯映照下的簌簌雪影,说了这么句。
又笑了。
良辰佳节,此句委实不相宜。
站了会,顺着迂回的台阶上楼,顶楼一如往常布置,净瓶里新插了柔嫩的一枝柳,不是这时节的物,看上去就有些怪,还是忍不住多看。
到底难得春色。
他把柳枝移到避风处,盘膝坐案前,将酒温上了。
倚着朱红栏杆,慢慢斟,慢慢饮,后来雪下得大一点了,才有了些况味,显得这个除夕夜不那么无趣。
和顺轻步上楼来。无忧学网
“嫌菜色不好,打翻了,要见相爷。”
“嫌不好,重做就是。”容翊笑,白玉面容月色下皎皎,愈显的温润,“照她说的去做,宫中赐菜,也一并送去。”
“是。”和顺应道。
不在饮食上苛待刘妍,倒不是容翊心有多慈。
身体的苦往往不如心中苦。
刘妍往日有多风光,对比今日的境遇,就有多惨烈。送她宫中饮食,为的就是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曾是个公主。
和顺走后,容翊觉嘴边醇酒也都淡瘪无滋味了。
甚是扫兴。
夫妻一场,他也借过她的势,原也想相敬如宾,无事过一生。她偏执着,偏要跋扈。这也就罢了,偏还狠毒。
那就怪不得他狠毒了。
酒劲上来,他撑着头,欹身长案上,正好对着云状起伏的层梯。
瞧着瞧着,仿佛就看见了那么一个人,白衣,扶栏杆而立,眉如画,眼如潭。
是他脑中对于那幅形貌最清晰的记忆了。
正因为清晰,清醒得也快。
终究不是。1
不是,所以即使在最寂寞的时候,他也没有强求。
他是什么人啊,容家周郎,一朝相爷,何须去强迫一个心另所属的女人?
当得知莫以禅进宫求旨时,他心中是有些不快的。
想过施阻,最终也没那么做。
他已经毁掉了一个柳青芜了,这一个,就放她去自在圆满吧。
“河畔青芜河畔青芜堤上柳,”他轻吟,有些醉态,拍抚着栏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中朱颜瘦!独立小楼风满袖。”
“哐”一声,牢门打开了。
宁鹤年抬头,看见一个掌灯的人走了进来。
奇丑,说话声音也难听,“我是苏家的人。”那人说道。
苏家,炙手可热的新贵,来找他这个死囚犯做什么?
连本宗宁家都放弃了他。
宁鹤年歪过头去,继续睡觉。来人倒似有耐心,盘腿坐在牢房里散发着霉味的地面坐下。
“柳青芜!”他说了一个名字,“沦落至此,宁公子是为了一个叫柳青芜的女人对吗?”
多年来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名字了,宁鹤年骤然里身体一僵,黑暗中一双警惕的眼盯紧来人。
此人有备而来。
他在禁军围剿明宫的战役中,倒戈替穆典可挡了王玄一戟,回来就被投入了死牢,这件事,知情的人并不多。2
毕竟天子要面子,被江湖门派打得落花流水,这种事外传不得。
“你们想做什么?”宁鹤年问。
“能做什么呢?”那人笑,“一个死了多年的,骸骨都已融化的人,还能拿来作要挟不成?”
那把难听的嗓子在耳畔嗡嗡不宁,“何况城南柳家,那可是容相爷羽翼下的人,明硕公主病前何等嚣张跋扈,尚且奈何不了我此来只为替苏大老爷问候宁公子一声,想为柳青芜报仇否?”
柳三小姐死于时疫,何来报仇一说?
就算了,当中另有隐情,入得他耳的,恐怕不知经过了多少遍的篡改润色,不一定就是真话。
宁鹤年沉默着。
“怎么?”那干瘪的声音又响起来,嘎嘎地笑,“仅仅一个长得像柳青芜的女人,你都能奋不顾身地为之挡刀;正主含冤死了,你却不愿替她报仇。宁公子枉担深情之名,这行事真让我看不懂啊。”
激将法任何时候都是有用的,尤其对深陷爱情的男女。
“苏家想要我做什么?”宁鹤年问道。
“刺杀容翊。”谋士说道,“柳青芜所中瘟毒是刘妍引进孝昌侯府的,却是容翊纵容她这么做的。柳青芜一生之悲剧,难道不是容翊一手造成的吗?他难道不才是那个最该死的罪魁祸首吗?
宁鹤年的眼睛红了。
昔日他躲在大柳树后面,看着那个天人样的女子挽着她的“容郎”在芳草堤上漫步,自卑得不敢走出来。
于是将心事藏心底,期待那个装满了她眼睛的闪闪发光的“容郎”能一世待她如初。
却最后,还是被辜负了。
他那么爱惜的女人,被人弃如敝履,在如花的年纪死去。
谋士将铁筒塞到了宁鹤年手里,“这是唐门独家暗器雨后丁香,近身必杀,当然你也得死。到时我们会引容翊到牢里见你,机会只此一次,就看公子的决心了。”
1第三卷,95章相似不是
2第二卷,373章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