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起于午时的雪,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天地混沌得像一锅搅沸的白粥。
站在霍岸和安缇如的位置,完全看不清战斗的情形,只能从二人的进退的身形判断出穆典可一直处于下风。经行处炸开一个接一个深坑。
想那拂尘一截马尾,何其柔软,一击之下竟有如此威能,且收放如电,密集如鼓,歆白歌本人的腕力以及与拂尘的合而为一简直到了恐怖的程度。
碎琼和泥乱飞,连成黄白交加的雨。
穆典可在泥点中穿行。
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没有打算还击。
——歆白歌一开场就亮出了足够惊艳的实力,但这绝对不是她的全部手段。
如歆白歌所说,穆沧平只给了她一次与自己公平决斗的机会。也就是说,这一次歆白歌如果输了,再想要报仇,第一个要面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穆沧平这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这种情况下,歆白歌敢拦路与她单打独斗,必然有足够过硬的杀招,使她自信可以战胜自己。
棕红拂尘如一条气势咄咄的响蛇尾,甩出噼啪声巨响,再度迎面袭来。
周遭风雪遭强力挤压,发出尖利的啸声,砭人如针。
风流,雪涡,在来自尘柄的道家罡气的操纵下,你中有我,彼此不分,最后融合成一股可劈山裂石的力量,以闪电速直击穆典可眉心。
再落空。
负手站在枯柳树下的歆卬此时发出了第一声叹息。
从歆白歌目前所发动的攻势来看,就算他这个师父兼叔叔亲自上阵,也未见得能全须全尾地脱身。
可穆典可居然直到此时,仍处于只守不攻的状态。
与对其他子侄的放任自流不同,歆卬对自己这个天资聪颖的大侄女从来都是寄予厚望的,并一直以来颇以她为骄傲。
此次决斗,他不能够参与,但该做的功课一样没少。
他搜集了穆典可所有能搜集到的战斗资料,一场场挑灯剖析下来。细到每一次出手,如何攻击,如何防御,反复推敲调整,制定出自以为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计划。
但现在,他已然没有开局时那般自信了。
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战斗天才,穆典可正在逐一发掘歆白歌的破绽,而她如今的实力,歆白歌一无所知。
击空了的拂尘漩起一股强烈的涡流,挟风裹雪,猛烈地砸向地面。
无多差别的招式,同样是落空,然而这一次,拂尘砸向地面,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在雪地上轰出一个深坑。
一刹那里拂尘上的罡气尽敛。
原本绞成一股的马尾散作千丝万缕,如破土而出的万千茎藤,以势要参天的气势,触地即起,飙指苍穹。
如果穆典可还是像之前那样以守为攻,堪堪防御,那么在她躲过歆白歌猝然发力的一鞭之后,横滚撤退,必将被这些平地生出的附有强劲罡气的马尾刺得千疮百孔。
偏这一次,她没有退。
她的腰肢似要比歆白歌手中那柄拂尘还要柔软,贴合气流轻轻一荡,便抢在红丝弹起之前飘了开去。
歆白歌这才恍然穆典可刚刚俯仰躲避时略显钝感的动作,其实是在暗中蓄力。
此时,她便借着那一蹬之力,以足带腿,以腿带腰,将自己抛进了打斗掀起的黄白雾中。
等歆白歌听到细微的破风声,一只素手已破风雪来到眼前。
歆白歌既知穆典可用意,当然不会不防,拂尘一卷,迅速撤力退回。然还是晚了一步。
那只手如春风中起伏的柳叶一般,贴上她的小臂轻轻一扫,歆白歌顿感一阵刺骨钻髓的剧痛,好似筋络从血肉中生生扯离了。
她的手剧烈一颤,拂尘险些落地,急急换手执柄,错步成守势。
她的脸比雪还要白,额头鬓角尽是汗珠。
穆典可没有趁胜追击,一拂袖,飘飘然向后落走,立定在方远十丈唯一一块没有被泥点沾染的雪地上。
歆卬发出了第二声叹息。
局外人观局中势格外分明:其一,穆典可身怀定然某种不知名的上乘轻功,要么她没有尽全力,要么就是把歆白歌当成了一块磨刀石,以战养功;其二,她的指掌功夫已经有了相当造诣,在歆白歌如此步步紧逼的情况下,她仍然不到非要亮出穆家剑的地步。
第三点,也是最可怕的一点,她能看穿歆白歌的战术。
“我知道你还有杀手锏。”
穆典可看着对面喘息未平的歆白歌,说道,“但我还知道,刚刚那一击,消耗了你太多的精神力。没有重创我,接下来起码在二十招内,你难挽颓势。而你为引我入瓮,从一开始选用了猛烈进攻的打法,暴露出太多破绽。”
她认真看了歆白歌一眼,“你在我手下走不过二十招。”
走不过二十招,也就意味着,再多的杀招,都没有机会使出。
歆白歌知道穆典可没有说假话。她的确一贯表现得张狂,但一向也狂得有理有据。
“我还是想试一试。”
穆典可点点头,她明白歆白歌的坚持。换作是她,面对杀害自己妹妹的仇人,也不会未尽全力就说放弃。
她沉气丹田,侧颈叫了声:“剑!”
安缇如应声将手中剑抛了过来。
歆白歌抖开拂尘,一把马尾泼泼然散开,如红汤,如赤云,向拔地而起的穆典可腰上漫去。
穆典可握住了剑,足尖凭空画圆,带动手中剑挥了出去。快极,慢极。
说快,是因为那剑一去一回,眼前落雪还在原来的位置。
说慢,是因为那剑走得平平,招式轨迹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称道的技巧可言。
有一天夜里,歆白歌练功疲乏至极,踱步至院中,看到了两朵浮在水面上的并蒂莲花,灵犀忽至,悟到了这一式“双生花”。
水中生出双花,拂尘一分为二:一股坚如钢钎,一股柔若长练,因其优越的长度,分攻上下,令人首尾不相顾,难以招架。
然而穆典可一剑破之。
钢钎寸寸断,赤练成齑粉。歆白歌在极度错愕间,看见穆典可的身体翻身一旋,身体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几乎要折断的姿势,右手握剑,左手反托于项顶之上,掌中一只灰雀,奋力扑腾,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歆白歌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指掌功夫过硬的人,能在毫微之间卸力化力,鸟落掌中飞不起,便是因为双足无法借力。
穆子衿和常千佛俱是个中高手,穆典可能习得此技并不奇怪。她厉害就厉害在能在战斗之时一心两用,一手出剑,一手出掌。两手都出色。
——这才是真正的“双生花”。
落雪越积越厚,枯枝不堪承受,“咔嚓”一声折断。第三声叹息从歆卬喉咙里逸了出来。
穆典可摊开手掌,重获自由的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穆典可也飞了起来。
远处高坡上站了一个人,若隐若现风雪中,眼力稍差一点的人当很难留意到。
从战斗起,那人就一直站在那里,风狂雪大撼不动,渊渟岳峙一般。他始终平静,目视着那一人一剑,以一种极其悍锐的姿势,勇猛无匹地突至跟前,然后,他抬了一下手腕,剑出鞘。
穆典可手中利剑“叮”一声,撞上一把横置的长剑,嗡嗡乱颤,再难寸进。
此时,被铰碎的拂尘刚刚在雪地上抹下第一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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