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白山茶

秋风吹雨过南楼,一夜新凉是立秋。

风阶堕梧叶。

穆典可午睡起,坐在书房里默账,已经穿上偏厚实的袷衣了。

也是常怀壁送的。大婚前就抬进了梧院。

说新婚头一年,着红喜庆,因此所赠四季衣裳除了夏衣,春秋冬三季皆以红色为主:朱殷,鞓红,唇脂,美人祭……是将穆典可见过没见过的红色都用了个遍。

相似色,佐了不一样的裁剪和花样子,倒每一件都不同,各有各的风致与韵味儿。

眼下穆典可穿的是件内外同色的檎丹色长袷衣,套一层素绉纱,倒似林檎覆了霜。

早起新换装,常千佛还抱着她嗅了好一会,说有林檎清香,撩人想下肚——真真是个不正经的!

穆典可低头看见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倒真像只果子,就没忍住笑了。

自被杜寒江帮她做功课的事情被梁毓添告发后,她因祸得福,这一向课业都不重,没多久功夫就做完了。

到底孕中,思虑深了,人总有些乏的。她在案前搁笔静坐,目落处——书架前,屏风后,处处生人影。窗外秋风有凉意,将人思绪细裁,裁出眼鼻耳唇,道道人影子,还是那人。

就晓得思念病又犯了。

约是午睡梦到了的缘故罢。

梦外要比梦里好,并无山海隔,走上几步就能见到。她起身唤小叶拿伞,主仆几个往填拙堂去。

梅陇雪也跟着。

跟苦菜花那个小脑瓜一会一样主意不同,梅陇雪是个心思专注的,能沉下来。几年里就只一心一意做一件事,兼她于武学一事上本就有天赋,身手日益进驰,与刚入堡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常千佛亲自试过梅陇雪两回,对她贴身护卫穆典可十分放心。

鉴于梅陇雪既不爱华裳又不好珠宝,不好赏赐,常千佛专门为她在梧院放了个厨子,一日三顿变着花样做烧蹄髈、卤蹄髈,蒸肉,酥肉,炙五花……许是练武之人消耗大,倒也没吃胖。

只就苦了苦菜花了。

初时她见梅陇雪这等吃法都无事,抱侥幸心态贪吃了两顿,第二天立马觉出膀粗腰圆了。

强忍着不吃吧,顿顿这么看着,也实是折磨人。

后来她也不跟梅陇雪一块吃了,逮着空往放石居跑,那里粗茶淡饭,倒真把人吃清减了不少。

路上遇见常德的女儿常灵裳,得赠两支山茶花:一支荼白色的,一支深红云斑的——细铁丝绷的弓,缚了绢纱,重瓣叠蕊,中有幽香,如真花一般。

常千佛这一支辈分高,故而常灵裳与常素衣同岁,却唤穆典可一声“婶婶”。

笑说道,“入了秋,花就越开越少了。虽有金桂霜菊可赏,到底单调了些。婶婶想装点屋子,支人说声就好,春花夏草倒都做得,原也爱做这些,不麻烦。”

穆典可道了谢。

常灵裳跟人约好了要去送花,也不多攀谈,两人道别各自去了。

填拙堂中庭有棵桂花树,秋雨淅沥,湿花恋树飞不起。

堂内人来往,不比平日少,进出皆唤“少夫人”。

穆典可一一招呼过去,也不教告诉常千佛,在外厅待客的小间里等候了有时,茶房来说,里间已无人了,下一位要来呈报的管事也要一刻后才到,领着穆典可过去。

近门穆典可示意那茶房留步,屏了呼吸,蹑手蹑足靠近,欲要推门给常千佛一个惊喜。

却给自己惊了一下。

方显竟然也在!

看大将军脸色,明显也不大悦——穆典可是看人不悦,他是见花不喜——稍克制了下,翻了个痕迹不算太重的白眼,就把视线挪开了。

穆典可莫名,往自己手上看了看:深红色那支叫袖衫挡了一道,方显那个方向是看不到的,他所厌者,应是那朵从臂弯探头的白色山茶花。

心中咯噔一明,原先不怎么确信的猜测竟是应证了。

常千佛正埋头奋笔疾书,察觉门口风来,抬头,就看见了变回笑模样的穆典可,眉梢眼角顷刻就柔软。

嗓音也柔,“下着雨呢,怎么就来了?”

穆典可提早备了一大箩筐话,就等着常千佛发问,可是方显在,教她怎好出口——此人当真是讨人嫌。

婉约笑了笑,道,“无甚事做,到你这里转一转。你自做你的事,我看看就好。”

方显又翻了个白眼。

他并不知穆典可因他在场咽下了多少句情话,只觉这话也黏腻得很:有甚好看的!早上不是打从一个门里出来的么?这时分,也才申时过半。

“少夫人不是不得闲么?”他说道。

穆典可诧然,“我何时说过?”

这话是常千佛说的。是一日方显闲问穆典可忙些甚事,他便列了一串,诸如学帐,悟剑,打理爷爷的花圃,操办苦菜花嫁妆等等,最后说等夫人得闲,再来拜访大将军。

方显心中憋闷,只不能说——伤的还是自己面子!

穆典可转目看常千佛略显尴尬的神色,就明白了。

不知怎地,一看方显那一脸神气颜色,她就想气他一气,道,“也不是不得闲,因人而异么。出嫁女子夫为天,《女诫》我有常看的。”

信她个鬼,穆典可这种人还会读《女诫》?她怕想给全天下的男人写本《男诫》吧。

还有那句“因人而异”,牙尖嘴利不是盖的,说得自己多想见她一样。

方显如今也有些城府了,怒不形于表,只不过也不想搭理穆典可,站起同常千佛道,“你有事,本将军就走了。”

这一开口就露馅了,说了平时从来不说的“本将军”——他一向觉臭摆官谱,可见是气狠了。

穆典可便恭敬作礼,笑得像她手中那朵碍眼山茶花,“这位将军好走。”

方显回头一瞪。

穆典可抿嘴低头,好像一副怕了的模样,但明明是笑得更凶了。

方显修“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的养性之道又破功了,一拂袖,黑着脸出门。

他对穆典可的观感很反复——论才能穆典可肯定是有的,她愿与人好好相处时也不失为良师益友;有时他又很为常千佛叫屈,这么温厚一人,娶了这么一个刁钻妇。

穿廊走一半,途经桂花树,穆典可追出来了,“大将军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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