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夫有子的女人孤寡凄凉的一生。
始于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一年,曾老太爷将在医药上有过人天赋的幺子常定垚送上观心坪修炼,这一上去就再难下来。
又过了几年,堡里发生了一场大变故,死了两位公子,曾老太爷膝下就只剩下了大儿子常纪海和小儿子常定垚。
然而大儿子在那一场变故之后心志消颓数年,于婚姻事上看得极淡,直到三十一岁那年接管常家堡,才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成了亲。婚后连生了三个女儿,年逾四十才得一子。
头一孙,曾老太爷直接越过伯仲二字,以“叔”字入名。是因自己曾丧两子,恐厄运延续,有二子为其挡灾之意。可见得对这个孩子的看重。
生下常怀璇之后,大房再无所出。
彼时常定垚也年近四十,仍未从观心坪上下来。
愁苦子嗣单薄,曾老太爷亲自上连雾山将常定垚绑了下来,选了一户曾受恩于常家的药材商家的女儿与之成婚。
婚后第三天,常定垚就又逃回到连雾山上去了。
却有了孩子。
年轻的程氏有丈夫,却如同守寡,独力抚育儿子常季礼长大。哪想孩子随父亲,是个十足的药痴,终日埋头在药庐里不出。
程氏是读《女诫》《女德》长大的女子,没多少自己的主意,只知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可是丈夫儿子俱在,她一个都靠不上,内心苦楚可想而知。
曾老太爷为儿子择一年轻力壮的女子成婚是为子嗣计。
而程家愿把女儿嫁给年将四十的常定垚却并非单单为了报恩,也存了求富贵的心思。
程氏拴不住丈夫的心,又拢不住儿子,在常家堡说不上什么话,对娘家人提出的一些不合理的要求自然帮不上什么忙。
几番有求难应后,程家人对这个“无能”的女儿很失望。
最后一次归宁,长嫂冷嘲热讽,父母漠然待之,程氏只在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收拾行装回洛阳了。途径渭水,万念俱灰,一头扎了进去。
丫鬟木香带着程氏遗留在岸边的一只鞋回到常家堡,从那时恨意就种下了。
居彦的出生让常纪海狂喜不已,也让整个常家堡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他人的欢欣,愈发衬出木香的孤独与凄冷。她坐在遮了帘阳光照不进的屋子里,握着那只绣鞋,一遍遍想起渭水边纵身跃下的程氏,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终起歹心。
“木香被二爷接走了。”张伯说道。
穆典可眉一挑,将发难时克制了几分,静待张伯把话说完,“二爷自斫右手,到合生堂跪请带木香离堡。”
穆典可着实有些愣。
要知道灵敏健全的双手对一个习医之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木香只是程氏的一个丫鬟,且她所行之事系自我主张,并不牵连常季礼半分。
她沉默了一会,问道,“二爷什么时候去跪的?”
“子时。”张伯说道。
现下已是辰时。这么冷的天气,带伤跪半夜,可见常季礼心意之坚决。
穆典可与常季礼打交道的次数不多,每遇必是大事。
初见面便是常季礼带一班铁护卫杀气腾腾地扑滁州,强迫她离开常千佛身边;再是他遭常千佛诓骗,以为常千佛与自己同种了子母蛊,不得已保护她,在议事厅外公然与苏志鹄起干戈;再后来,她让徐攸南去怀仁堂向常季礼要了一纸引气诀,与之联手伪制常纪海的亲笔书信。
桩桩事里,常季礼的表现都显示,这位不修边幅,诸事不问的常二爷并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颠倒无状,相反是一个内心洞明,极其有智慧和主见的人。
常季礼知道她不会放过木香,故而救人之后先自断一手,那么她纵有冲天怨气,经此一阻,也不会立刻提剑上门。
冷静之后就更不会了。
那么两人就还有和谈的机会。
——算得明明白白!
但这份自断一手的勇气却不得不令人佩服。不是每个人都敢这么赌。
常季礼这是在用自我惩罚的方式向死去的母亲迟到多年赔罪。
穆典可动摇了。
除了木香,在这桩贯穿了三十几年的恩怨当中,做错事的还有三个人——曾老太爷已作古;常定垚救过她的命;常季礼自斫一手。
她相信,只要她说一个“不”字,常季礼定会不加犹豫废掉自己另外一只手。
何至于此?
穆典可闭目一瞬,再睁开,已将眼中不甘都敛去,“天寒地冻,让二叔早些回罢,别把膝盖冻坏了。”
一袭银白色袍摆落下,覆上雪融后湿漉的青砖。
常季礼抬头,看见常千佛似水沉凝的面庞——他很少如此表情,应是昨日亲儿的遇袭让他实在恼怒。
借常千佛手上一搀之力,常季礼得以顺利站起,只是双腿所剩知觉无多,不大听得使唤,几乎一路拖行。
叔默,侄默。
最后是常千佛先开了口,“为何要救她?”
这正是他恼火的地方:他的儿子,差点让那个偏执的老妇害死,素来疼他的堂叔却为那人求情。还竟自断一手!
“以杀不能止怨。”常季礼说道,“我们这一房的怨气已经够重了。母亲的死,父亲有责,我的过错更多,该由我来承担这恶果。”
“那也不能——”常千佛戛然咽下了后半句话。
如果常季礼没有自斫一手,没有一出场便以如此坚定的态度示人,常纪海不会容许木香到现在还活着。
穆典可不会松口,自己也不会答应。
此乃下下策,却是救人唯一可行的法子。
“值得吗?”
“心里安宁了。”常季礼说道。
他从前并不晓得母亲的苦,是在她投水后才知道的。
一个正常的人——不是如他这样,一旦置身药庐,便不知白天黑夜,温寒饥饱——要捱过漫长孤独的十几年差不多二十年,其实是很难的。
尤其当她明明有儿子有丈夫却仍不得不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孤独还会伴随着失落和巨大的挫败,更伤人。
只是明白的时候,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母亲的丫鬟木香在她死后悄无声息地在那座院子里生活,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毫无血缘之人,他不至于要待她比生母还要上心罢?
这是他做错的第二件事。酿成今日之祸。
“本来以为两只手要一起交代了。”常季礼转了转左手腕,笑道,“托侄媳妇的福,给留了一只。总算洗屁股蛋子不用求人了——给我愁的。”
“典可她少历艰辛,无父母可依,故不愿自己的孩儿也受这样的苦。”常千佛沉默片刻,说道,“非是不宽厚。此事是我坚持,二叔若有怨,就怨我。”
常季礼在常千佛背上拍了一掌,“我又没死,倒是你不豁达了。”
他望风雪沉吟,“虽未真的伤及居彦性命,毕竟动了那种心思,要她的命不过分。侄媳妇的脾气我领教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则必诛。这一回她肯让步,放木香一条生路,已经是给了我这个堂叔天大的面子了。我何怨之有?”
常千佛是真正的两难之人,他知妻子的委屈退让,又痛心于堂叔的断腕。
世间事又岂是道理可以说尽的?
“二叔一定要走吗?”常千佛问道。
常季礼点头,“也不是说就不回来了。”回头看了一眼风雪中药庐的方向,“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太久了,正如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兴许脑子糊了,自己还不知道。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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