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市是一座历史古城,因为满城栽遍梧桐,所以得名——“梧城”。此地原本就是旅游旺地,再加上这几年市政府大力加强旅游事业,远来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来梧市旅游,最不能错过的就是城南的栖凤桥,传说此地有凤凰降落栖息而由此得名。
当然,栖凤的传说无可考证,但栖凤桥的名声倒是打了出来。栖凤桥畔有一片集市,唤作凤凰集,早在明清时期就初具规模。
时逢民国5年,政治相对稳定,而凤凰集也繁荣昌盛起来,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正是赶集的日子,此地更是热闹。
人多代表兴旺。不过,有时候人多也就复杂了,什么贩夫走卒,沽酒屠狗之辈皆齐聚此地,或嬉笑怒骂,或坑蒙拐骗,俨然成了一幅鲜活版的人生百态图……当然,其中诸多都是暗地的勾当,不为外人所觉。更多人喜欢看的便是街角边、空地上的那些杂耍艺人。
这些杂耍艺人原本多是走街串巷上山下乡的草台班子,见此地人气旺,便长期驻扎在这里,拉个圈子表演起来。粗犷一些的吞炭吐火、踩刀顶枪,文雅一点的表演些小戏法小花样。一场下来讨些赏钱,所谓“有钱捧钱场,无钱捧人场”。其中技艺如何,表演得好与坏倒没多少人计较,大家图个热闹高兴。
而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人称“鬼手艺人”的刘先生。刘先生全名刘镇江,是位五十来岁的干瘦老人,尖下巴鹰钩鼻,戴着一副镜片开裂的眼镜,总爱穿一件灰扑扑的长衫,外人看来只道他是位私塾老师或者账房先生,谁晓得他竟有一手“三仙归洞”的神奇本事。
何谓“三仙归洞”?这是一套神奇的民间技艺,道具极为简单,只需三个瓷碗,三粒小球,一根筷子便可施展。摆张桌子,艺人把碗一一倒扣在桌上,每个碗下都有一粒小球。艺人说话间,筷子连点碗底,虚拉横拖,再揭碗时,碗中小球不翼而飞,却跑到别的碗中,看得人瞠目结舌。接下来艺人再施技巧,三粒小球游离于各碗之间,待到三粒小球同归一碗之中,便应了三仙归洞。
刘镇江的三仙归洞极为高明,因为他可以把小球换做任意事物,小到樱桃枣子花生,大到核桃棋子秤砣,只要扣得下碗来,便能施展。这样一来增加了难度,让观众更感兴趣,都想看清其中奥妙,也有不怀好意的希望借此逮到其中破绽,把这挡财路的老头撵出凤凰集。可惜的是,任你睁大双眼,目不转睛,碗中三物依旧来去自如,令人惊叹非常。
于是乎刘镇江的名气越来越大,也越传越神奇。变戏法就是这样,纵然你能道破玄机,但没有逮到破绽也无法。许多人远道而来为的就是看他这手技艺,一时间名利接踵而至,但刘镇江本人并不太热衷,还如以前一般,每月三次表演,从不加场。而表演所获钱财,似乎每次都有个定量,从不会多收,如有人硬塞给他,便会拂袖而去。这样平淡而固执的性格,更为刘镇江蒙上了一张神秘的面纱。
钦慕者都尊称刘镇江一声刘先生,而更甚者见他技艺非凡,便替他取了一个诡异的称呼——鬼手艺人。
这一日午后,刘镇江表演完一场三仙归洞,围观的看客们皆鼓掌称赞,他微笑着起身,拱手做了个四方揖,然后取下头戴的旧礼帽,拿在手中反转向上。大家都知道这是要收彩钱了,纷纷挤上前来掏出钱财放入礼帽中,不一会儿礼帽就快被铜钱给填满了。
而就在这时,在纷乱的人群中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悄悄地摸进了礼帽之中,刘镇江眉角一扬,拿礼帽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便不再过问。紧接着,那只手已经伸进了礼帽里,左右一摸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那手的主人一愣,心中暗叫不好,便要缩回手去,却不想一把折扇点在了他手背之上,然后听见刘镇江说道:“富贵,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时人群从两边散开,让出了一片空间,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干瘦青年站在其中,他的手被刘镇江用折扇不轻不重地压着。那青年脸色一红一白的,他弯着腰,还保持着伸手摸钱的姿势,见众人眼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连忙低下头,放在礼帽中的手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甚是尴尬。
围观的看客们心中都觉得好笑,这小偷也太没眼水了,居然偷到鬼手刘先生的身上。再看刘镇江面有愠色,不但唤出了这小偷的名字,话语中更有责备之意,心中有些不解。也只有熟识的人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碍着刘镇江的面子,无法当众说明。
刘镇江皱着眉扫了众人一眼,终于撤回了折扇,那青年这才敢收回手,然后低着头站在刘镇江下首。刘镇江看也不看他一眼,把礼帽放在桌面上,手一翻盖在礼帽上,只听得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帽中的铜钱不知道几时被他藏进了袖口里,现在又倒回了帽中。
这一手亮相引起看客们一阵喝彩,如果换做平时,刘镇江定会微笑着回礼,可这次刘先生的脸色却黑压压的,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今天就到这里,对不住各位了。”说完便匆匆地离去,而那个偷钱的青年连忙收起刘镇江的家当,紧紧跟在他身后,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礼帽中那大堆的铜板。
刘镇江这一走让看客们顿感失望,平日里刘镇江都会表演三场,早午晚各一次,而黄昏时那场最精彩,或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刘镇江表演时双手好似有残影划过,看得人眼花缭乱,更加感觉神乎其神。
一想到要看下一场又要等十天,大家都咒骂那偷钱的青年搅了大家的兴致。其中也有人猜测刘先生和那人的关系,便问其他看客,自然有熟识刘先生的好事者把他拉到一旁如此这般地说起,说的人口沫横飞连比带画,而听的人目瞪口呆连连点头。不到半日时间看客中便传开了,原来那偷钱的青年,居然是刘先生的——亲侄子!
刘镇江一路回到家,刚坐下就看见侄子刘富贵跟了进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他旁边,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心中的怒气莫名间消了一半,叹了口气闭目躺在椅子上不再管他。
说起刘富贵,刘镇江心中百味杂陈,这孩子是他大哥的独子。刘镇江少小离家学了三仙归洞的手艺后,就在这梧城定居了下来,靠表演为生,因为路途太远,好几年都难得回家乡一次,只能偶尔托人带点钱粮口信回去。直到前年刘富贵突然跑到梧城来投靠他,他这才知道原来家乡发大水,哥嫂都在这场水灾中丢了命。
想起多年未见的哥嫂都在这场灾难中丧生,刘镇江悲痛不已。刘家这一房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人,而自己也无婚配子嗣,这刘富贵便成了刘家的唯一血脉,刘镇江自然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平日里连骂都不舍得骂。
或许是刘镇江的溺爱,也或许是城镇里的浮华,从小生在山村里的刘富贵哪见过这些,见别人锦衣玉食,自己便开始做着发财梦。先前刘镇江给他找了个营生,没做多久便不干了,成日里在凤凰集闲逛,不久便和一群闲汉们混熟了,隔三差五地邀约着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虽不算为祸乡里,也处处招人白眼。
刘镇江恼他不学好,便想狠狠教训他,但每次竹板还未碰到刘富贵的身上,又恍惚想起了死去的哥嫂,想起当年自己出门时,哥嫂倾囊相助宁愿挨饿也要为自己凑足盘缠。这份情意刘镇江终究割舍不下,再加上刘富贵的今天也是自己疏于管教造成的,遂不忍下重手,只能自己生闷气。
还好刘富贵这孩子虽然浑,但起码的孝心还未完全丧失,见叔叔生了气,便会规矩上几天,但一段时间之后又打回了原形。而这次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偷到了自家亲叔叔的头上,这让刘镇江相当气恼。
想着想着,刘镇江看了侄子一眼,无力地说道:“富贵,叔叔老了,也管不了你,但你不能这样一辈子,等叔叔去了以后你怎么办啊……”
刘富贵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这次把他的心伤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哽咽道:“叔叔一定长命百岁,是侄儿不好,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刘镇江苦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刘富贵见叔叔不肯原谅自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冲进了后院。起初刘镇江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只见房帘一掀,刘富贵提着把菜刀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刘镇江心中一惊吼道:“你……你要干什么!”
刘富贵回头看了刘镇江一眼,脸上满是泪水,说道:“我这就和他们拼了!”
“他们,谁?”
“就是王老二他们——我是被这群混蛋逼得没办法,这才鬼迷了心窍来偷叔叔的钱。”
“王老二……”刘镇江一愣,终于想起这王老二是何人,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刘富贵鼻子骂道:“你又去赌钱!”
刘富贵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朝大门口冲去,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跪下朝刘镇江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叔叔,侄儿不学好,您就当没我这个侄子吧!”
刘镇江晓得王老二这群人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富贵这一去恐怕是有去无回。见侄子越走越远,哥哥嫂嫂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闪过,当下老泪纵横,声嘶力竭地唤道,“富贵,你给我回来!”
刘富贵回过头,见叔叔满脸的泪水,呆了。手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懊悔的表情。他快步跑回了屋里,掀起袖子为叔叔擦拭着眼泪,拭着拭着自己又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刘镇江才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悲声说:“孩子,你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叫我下去后有什么脸见你爹娘?”
刘富贵瘫坐在他身旁,低着头默然不语。
见他有了悔过之意,刘镇江的心又软了下来,“欠了多少?叔叔这里还有些积蓄,你拿去把账还清吧。”
刘富贵摇头道:“是我自己混蛋,不敢再连累叔叔。”
“胡说!”刘镇江拍了下桌子,语重心长地道:“都是一家人,哪有谁连累谁的。只要你以后好好的,别再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我就安心了。”
“侄儿知错了,绝对没有下次。”
刘镇江听他的语气甚是诚恳,也就安了心,摸着他的头说:“改明儿我给你找个营生,总这么闲着也不是个办法。”
刘富贵温驯地点着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抓住刘镇江的袖口道:“叔叔,要不您把三仙归洞的技艺传授给我吧。”
刘镇江一愣,心中泛起了千层波涛,想起当年师父的遗训——这三仙归洞的技艺是不能随意传授的,特别不能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再看侄儿热切的双眼,心中又踌躇了起来,于是,慢慢地抽回了袖子说:“这个……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他便不再搭理刘富贵,自个走进了卧房。
这一夜,刘镇江在床上辗转反侧,自己老了,手脚早不像年轻时那么灵便,这门手艺确实需要找个人流传下去。可是,这门手艺又有很多特别之处,首先不能传到心术不正、贪得无厌的人手中,这不只是这一门的规矩,其中还牵涉到很多隐秘的事。
可是要说不传吧,富贵现在这样子,确实需要一样能傍身的手艺。刘镇江现在还能动,可以把这个家支撑着,但等他百年之后呢?那富贵……说传吧,富贵是什么样的人,刘镇江心里清楚得很,如果把手艺传给了他,不知道会惹出怎样的祸事。
千般思绪在刘镇江的脑海中纠结着,这一夜就匆匆地过去了。
第二日,刘镇江撑着发红的双眼走出卧房,刚走到外屋就闻到了一股香气,原来刘富贵一大早就起来做好了一碗热汤面在外屋里候着他。吃着滚烫的汤面,刘镇江心中暖烘烘的。再看守在旁边的侄儿,眉宇之间和大哥年轻时有着七八分相似,想起当年自己出门学艺时,临走前大哥也做了碗这样的面端到他面前,守着他连汤带面全吃干净。
恍然间,他有种大哥还在自己身边的感觉,眼角不由湿润了起来,心中感慨道:“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有一样傍身手艺还是好的,最起码我走后他饿不死。”
想到这里,刘镇江放下了碗筷对富贵说道:“你真想学三仙归洞?”
“叔叔,您愿意教我?”富贵一脸欣喜。
“我可以教你,但之前需答应我几件事。首先就是,立刻断绝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之间的来往,这点你做得到吗?”刘镇江一脸严肃地看着富贵的眼睛。
富贵点头应道:“这个当然,我这次被王老二逼得那么惨,他们没有一个出手帮我,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嗯,”刘镇江见富贵答得诚恳,点点头又说:“其次要戒赌——赌坏品德,我们这一门最讲究的就是品行要端正,心术不正的人是不能学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一点要切记!”
富贵连声答应。
刘镇江继续说道:“还有一点,学了这门手艺后,不管你造化多大,所赚的钱财自家吃多少用多少,就只能拿多少,虽有盈余却不致富贵。你明白吗?”
“这……”听到这条规矩,富贵的回答有些迟疑。
刘镇江冷哼了一声,“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你要想靠这门手艺发财的话,那我劝你趁早打消学艺的念头!”
富贵见叔叔面有愠色,连忙答应道:“叔叔教训的是,其实我也就想有个糊口的手艺,有正经事做,不至于下半辈子浑浑噩噩下去,发不发财的倒是其次。”
经他这么一说,刘镇江这才满意下来,“只要你牢记这三件事,叔叔我就放心了。”
“那叔叔是答应教我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吗?”
“不,”刘镇江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富贵面前,“现在先去把赌债还了,记住以后绝对不能赌钱!”
富贵满口答应着,拿了钱就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刘镇江突然叫住了他,嘱咐他路过河边时捡些铜钱大小的扁鹅卵石回来。富贵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还是应了下来。
刘镇江看着侄儿的背影,心里终于轻松了很多,这孩子有了事做,希望以后能规矩一些。而他却没有发现,富贵走出门时,嘴角边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未到正午,富贵就办好事回来,顺便带了一大堆鹅卵石,都是依着刘镇江先前叮嘱的形状,每一颗大小厚薄都差不多。刘镇江见他裤脚湿漉漉的,想来捡得特别用心认真,心中有些欣慰,担心他着凉,就叫他先换条干净裤子再说。富贵一溜烟地跑回房,很快就换了条裤子,然后恭恭敬敬地问:“叔叔,我们这就开始学?”
刘镇江摇头道:“还不成,咱们先练基本功。你何时能像我这样,我就真正地把三仙归洞的手艺传授给你。”说完,捡了三颗大小相同的鹅卵石,依次夹在右手食指到小指的指缝间,只见他手指勾来拨去,这三颗鹅卵石就好像有了生命般在他指间窜来窜去,却没有一颗掉落下来,直看得富贵目瞪口呆。
然后刘镇江右手一晃,鹅卵石居然不翼而飞,等他转过手,这才发现,原来是夹在手心指缝的边缘处,从手背这个角度去看,根本看不出破绽。紧接着,刘镇江的手又左右连连摆动,每当他停一次,富贵就发现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多夹了一颗,原来是从别的指缝中跑过去的,等他停到第三次,三颗鹅卵石都牢牢地夹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
最后,刘镇江右手一合一搓,等他再张开手后,手心手背上都空空如也,那些鹅卵石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看完这一手,刘富贵足足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等他回过神时,发现叔叔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拍手赞叹起来。刘镇江露这一手,就是要提起侄儿的兴趣,这样教起来更事半功倍。毕竟是年轻人嘛,总会被新奇的东西所吸引,想当年自己也是被师父用相同的方法给迷住了,然后死心塌地地学起三仙归洞。
接下来,刘镇江指点了富贵一些基本的技巧和窍门,便叫他自己练习起来,并承诺只要他能把一颗鹅卵石玩得如他那般灵活,就正式传授他三仙归洞这门手艺。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刘富贵每日按着叔叔指点的方法练习基本功,可以说是到了痴迷的地步。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拿着石子儿练习着,也不再出门找那些朋友鬼混,这让刘镇江相当欣慰。
而更可喜的是,刘镇江发现富贵的手指相当灵活,可以说是天生学这一门的好手。除了开始那几天还不太灵便以外,待他把刘镇江所说的窍门技巧融会贯通以后,那石子儿在他手中玩得愈发熟练,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经达到了所要求的程度。其天赋之高直教刘镇江汗颜,想当年自己足足练习了三个月才勉强达到这种境界,后生可畏啊!
不过,刘镇江哪晓得,富贵之所以学得快,却是因为以前在与人赌博时常用的出千伎俩,本就有了功底,当然事半功倍。
这一日午后,刘镇江唤来正在卧房里练习的富贵,对他说道:“孩子,今天叔叔就开始正式教你三仙归洞这门技艺。”
富贵听得欣喜万分,当时就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刘镇江笑眯眯地扶起他说:“傻孩子,晚上正式拜师的时候再磕头。”
“为什么要晚上再拜师?”富贵疑惑地问。
刘镇江笑而不语,随手掏了几枚钱放在刘富贵的手中说:“你去买只公鸡,要活的,鸡冠越大越红越好。剩下的你自个儿收着零花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也别老是呆在家里,多出去四处逛逛,晚点再回来。嗯,这就去吧。”
富贵虽然不知道刘镇江所为何事,但也没有多问,拿了钱便出门。
富贵在外面溜达了半天,戌时回家,问起刘镇江拜师的事,得到的答复却是时辰还未到。一直等到了子时,刘镇江这才叫起昏昏欲睡的富贵,提着那只大公鸡,两人走到后院的一间房前。刘富贵见那灰扑扑的房门上挂着个大铜锁,这才想起,这间房向来是锁着的,叔叔从来不允他进去。
有几次起夜时曾见到叔叔进去过,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叔叔进这间房是有规律的,不是初五,就是十五,要不就是二十五,反正都是去凤凰集表演的当天,而且都是子时。这让刘富贵有些疑惑,难道这间屋里的什么东西和叔叔这门技艺有着莫大联系?
刘镇江摸索了一阵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然后向里一推,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而就在门开的同时,刘富贵突然感到有一阵寒意从房间里渗了出来,激得他全身寒毛倒立起来,而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惊悚。
富贵站在那扇门外朝里面望去,只看见那里面烛光幽幽地闪烁着,而那光看起来并非温暖,却透着一股森森的肃杀。
“进来吧。”刘镇江走进了房间,然后向富贵招了招手,富贵深吸了口气,跟着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刘富贵的心中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冷。是的,当他走进来以后,就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不同的是,这种冷并不是身上,而是从心底涌出来的。就好像这个房间的角落里有许多双眼睛在偷偷地窥视他,看得他心寒。
刘镇江见富贵魂不守舍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怕,慢慢就习惯了。”
叔叔的话让富贵好受了很多,过了一会儿终于习惯了这里的气氛,他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来。房里的陈设相当简单,除了张桌子几个板凳,几个蒲团之外,就只有面北朝南的一个神台。这让富贵心中的疑惑又多了一层,因为一般的神台都是面南朝北的,而这个却反其道而行。再看台面上除了香炉蜡烛,就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架子,被一张红布盖着,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
刘镇江让富贵跪在神台前的一个蒲团上,自己也跪在另一个蒲团上,低头嘴里念叨起来,他念的什么富贵一句也没听清楚,只是感觉这场景不应该是拜师,而是道士招魂。过了一会儿,刘镇江站了起来,把那只公鸡提在手中,走到神台边掀起了红布的一角。
刘富贵一直好奇红布下到底是什么东西,视线却被刘镇江的背影挡住了,他伸着脖子看去,只见叔叔把那只公鸡从红布的一角塞了进去,便马上盖住了红布。那公鸡起先还是好好的,抓在手里时还“喔喔”地轻声叫唤着,但它被塞进红布以后,只听见它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在红布下扑腾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刘富贵心中骇然,那里面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吃人的怪兽!
做完这些,刘镇江拜了拜,然后把手伸进红布中摸索了一阵,富贵刚想叫小心时,他已经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把沾满血的匕首。
“原来叔叔在红布里杀鸡呢,我还以为有什么怪兽。”刘富贵长吁了一口气,顺手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额头上尽是冷汗。
这时,刘镇江说:“把右手伸出来。”
富贵依他的话做了,却不想他居然用那把带血的匕首在富贵的手上划了条豁口,富贵痛得“嘶”一声,又听刘镇江说道:“别缩手,就这么放着。”富贵只能听他的话,把手定在胸前。然后,刘镇江又把匕首平放在他手里,只见得那匕首上的鸡血和手心渗出的血液流淌到一起,在烛光的映衬下甚是鲜艳。
接着,刘镇江又默默念叨起来,他每念一句富贵就觉得手中的匕首沉重一分,当他念完的时候,富贵的手突然一紧,那感觉就好像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一般,惊得富贵“啊”地叫了起来。
“别动!”刘镇江连忙按住了富贵的胳膊,富贵抬头看去,只见叔叔满头大汗,表情异常紧张,于是硬着头皮稳定情绪。
刘镇江放开富贵的胳膊,擦了擦眼角的汗水,对富贵说:“接下来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一个字也不能错,知道吗?”待富贵点头答应后,刘镇江才一字一句地念道:“祖师爷在上,本人刘富贵求传授鬼手绝技予以营生,学成后不忘前人教诲行善积德,所获财物不敢多得,虽有盈余却不致富贵。正德行,远奸邪……”
富贵跟着叔叔念着,当他听到“鬼手”二字时,心中没来由的一寒,但嘴上不敢停顿,直到随着叔叔把最后一句“如有食言,甘受处罚”念完后,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得暗地里似乎有个声音“嗯”了一声。那声音若近若远,好似九幽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听得富贵毛骨悚然,但刘镇江却大喜,朝神台跪下连连磕头。
而这时,富贵的手上一松,那股寒意也逐渐离他远去……
做完这一切,刘镇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领着还有些发愣的侄子出了房间,仔细地关门上好锁后,两人回到了外屋,见富贵还有些魂不守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祖师爷答应你入门了,现在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
“叔叔,我想知道,你刚才说的鬼手……”
“原来你想知道这个。其实我们这一门的绝技就叫鬼手,当然别人送我的外号和这个名称不能相提并论。我这三仙归洞便是鬼手技艺中的一个分支,本门的技艺注重手上功夫,来如影去如风,所以有鬼手之称。”
刘富贵点头道:“哦,也就是说能表演三仙归洞的都是我们鬼手一门?”
“不,这本事也不是我们一门独有,陈家有王家也有,只是表演的方式和技巧不同而已。就好比刀枪剑戟,哪家门派都会用到,但招式不同罢了。本门技艺向来是一脉单传,我把这手艺传给了你,你便是这一门的唯一传人。好了,本门中的事以后慢慢给你讲,也不急在一时,现在我便教你三仙归洞。”
说完,刘镇江拿出自己表演时所用的道具,一边做一边为刘富贵细细地讲解起来。原来这三仙归洞技艺的诀窍主要涵盖两个方面——以手为主,以嘴为辅。首先,手要快,特别是小指和无名指,在揭碗和盖碗那一瞬间,小指和无名指快速探进碗中,夹起盖住的小球,手指缩回时,小球已经落在了自己手里,五指活动间可以把小球转移到任意位置,等到揭另一个碗时,再悄悄放入。
其次是嘴,一般变小戏法的都会有“三分手七分嘴”这样一说,表演时与观众说话互动,便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表演者在暗地里移花接木或者偷梁换柱。不过这上不了大台面,行家一看便能瞧出其中的玄机。鬼手一门稍微有些不同,说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只要你手上功夫过硬,只靠三分嘴,也能表演出来,比如刘镇江就是三分嘴七分手。
刘富贵认真地听叔叔讲完其中的诀窍,这些听起来简单,但全是考手上的硬功夫,不下苦功绝对成不了气候,心中虽然有别的心思,却没有表露出来。接着,刘镇江拿出三颗小铜球递给富贵,要他用这东西练习,富贵见那铜球有指甲盖般大小,表面光滑铮亮,摸起来滑不留手,虽然无形中增加了练习的难度,但只要练得纯熟便能出真功夫。
于是,刘富贵试着用小铜球练习起来,刘镇江在一旁照看着,不时指出他手法上的问题,叔侄俩一个练得起劲,一个教得用心,不知不觉间只听到外面传来一慢四快五声更响,这才发现已到了五更天了。
刘富贵正练到妙处却被叔叔用手一挡制止住,他疑惑地看向叔叔,见刘镇江郑重地摇着头说道:“我们这门有个规矩,这门手艺只能在日落后练习,最多到五更天便不能再练。手艺未纯熟前,更不能在人前演练,如果被人瞧破了其中玄机,便会有大祸降临!”
刘富贵见叔叔一脸正色,有些犯琢磨,小声地说道:“表演这种事,一时失手总会有吧,难道演砸了被人瞧破也会出祸事?”
他声音虽小,却还是被刘镇江听见了,便很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回了一句:“只要你能练到入门,到时想失手恐怕也难了……”
刘富贵奇道:“表演者故意失手总不难吧。入门,那要练多久?”
“失不失手,以后你就明白了,”话说到一半,刘镇江岔开了话题:“能达到七分靠嘴三分靠手的境界便是入门,以你小子的滑头,这七分嘴就不用练了,倒是三分手还要多下苦功。”说到这里,刘镇江嘴角浮出些笑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指刘富贵以前好吃懒做,出入的都是三教九流的地方,耳闻目染之下口才自然不错。
刘富贵倒是不以为意,“叔叔,那您现在是什么品级?”
“自然是三分嘴七分手的小成境界,不过要练到大成的话……”刘镇江抬起头,似乎进入了一种遐思的状态,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拍打着富贵的脑袋笑道:“先把入门学好吧,那些事对你来说还遥远得很。夜深了,睡吧。”
刘富贵回味着叔叔的话,把他搀扶进了卧房。当刘富贵回房睡觉时,路过那间上锁的屋前,见幽幽的烛光从门缝里泻了出来,愈发觉得这屋里古怪,而那红布盖着的木架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叔叔既然用布盖着,肯定是不想让他知道。富贵越琢磨就越想知道红布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当下决定趁着今晚这个机会进去看看。
于是,刘富贵又悄悄地回到了叔叔的房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只听里面传来轻微的打鼾声,富贵知道叔叔已经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他悄悄跑到自己屋里,从枕头下掏出几块小铜片,然后回到那间上锁的屋外。
以前刘富贵干过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开这把旧锁自然是手到擒来,没捣鼓多久锁就开了。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半就侧身进了屋里,然后快速合上门,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进了屋,刘富贵四下打量起来,屋中的陈设如刚才离开时一样,只是神台上那对白蜡烛的长度并未削减,还幽幽地闪烁着,好像永远烧不完似的。
刘富贵没想那么多,径直走到神台前,抓住红布的角往上一掀。眼前好似闪过了漫天红霞,在摇曳的灯光中,他看清了里面的东西,然后不由倒吸了口凉气——那红布下盖着的居然是一双手!
那是一双黑黝黝的手,大小和一般人的手差不多,干枯得如老树皮般的表皮包裹着骨头,在烛光的照耀下还能清楚地看到血管和手筋。这双手齐肘而断,断口平整,应该是被某种利器一刀砍下的。
刘富贵虽然害怕,但眼睛却盯着那双手怎么也挪不开,当他从手掌看到手指,再看到指尖时,心中一惊,那指尖上居然长着野兽一般的爪子!呈弯钩型的爪子黑亮亮的,而那爪尖还沾满了黏糊的血块,这让刘富贵联想起那只被叔叔放进红布里的公鸡,然后回忆起那一声惨叫,或许那只鸡并不是叔叔杀掉的,而是……想到这里,刘富贵心底浮现出两个字——鬼手。
刘富贵吓坏了,却又害怕吵醒叔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这种恐惧的情绪得不到舒缓,压抑得他整个人都快发疯了。他胆战心惊地拉起红布盖住那双手,检查无误后连忙出门,重新上好锁,便逃一般地奔回自己的卧房,用被子盖住头,瑟瑟发抖。
这一夜,刘富贵被吓得无法安睡,因为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双骇人的鬼手,整个人又猛地清醒了过来,或许是害怕那双手跑出来便又到后院查看一番,见那扇门还是关着的,这才稍微安心。回房,等他再次闭上眼,又会想到那双鬼手,就又跑去查看。如此反复,直到天边现出鱼肚白的时候,他累得再也走不动了,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刘富贵病了。可能是被那双鬼手吓的,也可能是昨夜起来多次着了凉,反正脑袋昏沉沉的,全身也使不出什么力气,只能躺在床上干哼哼。而刘镇江似乎预感到了侄子的病,煎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叫富贵喝下,那碗药又苦又辣不知道什么东西熬的。然后他又为富贵绑好了手掌上的伤口——那是昨夜拜师时他用匕首划的。并叮嘱富贵这两天别出门,很快就会好。
说来也怪,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第四天早上刘富贵便全好了。更奇怪的是,他揭开手上的布条一看,却发现手上那条疤也被布条带着脱落了,除了伤疤位置略显白嫩以外,并没留下任何痕迹。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富贵每天午时起床,用过午饭后便出外活动一下,或是去凤凰集转悠,或是去茶馆听一下午书,一直等到日落后便回家,关上门一直练习到五更。刚开始的几天刘镇江还守在旁边指导,见侄子如此发奋心中满是欣慰,等到富贵练得纯熟后,他便不用再守着,而刘富贵也从不懈怠。就这样,三个多月过去了,那三颗小铜球被刘富贵玩得愈发灵便,除了偶尔一滑手会溜掉以外,三仙归洞这门手艺算是有了几分模样,当然这离刘镇江口中的入门还差一段功夫。
这一日下午,刘富贵在茶馆里喝茶听书,门外走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瘌痢头小子,看见刘富贵以后直接坐到他旁边,招呼也不打就拿起他的茶碗喝了个底朝天。
“唉,你他妈的给我留点啊。”刘富贵骂着,把花生壳朝他脑袋上扔。
瘌头小子一抹嘴巴笑骂道:“富贵,你小子最近着魔了?也不和兄弟们见见面,你真的死心塌地跟着你叔叔学那门手艺了?”这瘌头小子名叫瘌头三,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他,刘富贵和城南一群臭味相投的家伙聚在一起,整天游手好闲地在凤凰集晃悠,专做些狗皮倒灶的事。
刘富贵瞪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好,小子看清楚了……”说着随便捡了三颗花生放在桌面,然后拿起三个茶杯倒扣在上面,然后指着其中一个杯子问:“里面有没有?”
瘌头三噗嗤一笑,“自然是有啊。”
“我说没有。”说完,刘富贵揭开杯子,在揭开的一瞬间,小指和无名指轻轻一夹,然后在茶杯的遮挡之下便挪到了别的地方。
“咦……”瘌头三瞪大了双眼,一把抢过刘富贵的杯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刘富贵指着另一个杯子说,“在这里面。”说完揭开杯子,小指轻轻一弹,等瘌头三看清时,杯子下面已经安安稳稳地躺了两颗花生,然后刘富贵又把杯子盖上,指着最后一个倒扣的杯子说:“你把它压着我一样能变没。”
瘌头三有些不信,双手死死地压着最后那杯子,刘富贵说了声“走!”然后揭开中间那茶杯,变成里面三颗花生。瘌头三目瞪口呆地揭开自己手里的杯子,里面空无一物,当下竖起大拇指叹道:“兄弟,你他妈太神了!”他哪里知道,刘富贵早在扣杯子的时候就把里面的花生勾了去,他压住的本就是空杯子,然后刘富贵用相同的手法把藏在手中的最后一颗放了进去,便应了三仙归洞。
刘富贵露了这一手,不止让瘌头三惊叹,在一旁听书的客人也看得痴了,就连说书先生也停了下来。大家都围着刘富贵要他再表演一次,有几个熟人知道他是刘先生的侄子,更是掏出铜钱放在刘富贵的桌上。年轻人总会被一时的激动冲昏了头脑,见还有钱拿,刘富贵早把叔叔说的话抛在了脑后,又表演起来,却没想到这次居然出了岔。
可能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表演,也可能是那颗花生的形状问题,当时,刘富贵刚好夹住杯中的花生,然后揭开茶杯,而就在这时,小指和无名指突然一颤一滑,花生便掉了下来。刘富贵心中大叫“糟糕!”想要合上,而杯口已经离开了桌面,再也不能回头了,他红着脸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只听人群中有人鼓掌道:“好!”紧接着大家都叫起好来。
刘富贵的心顿时沉了下来,咒骂着这不给人下台的混账小子,可是当他看向桌面时,却愣住了,那桌面上居然空空如也,那落掉的花生呢?跑哪里去了?
见刘富贵不说话,瘌头三不耐烦了,却又不敢自己去揭中间的杯子,猛拍了刘富贵的胳膊骂道:“你小子开不开啊,不开我帮你开了!”
这时刘富贵还没反应过来,他看向瘌头三木然地点了点头,瘌头三还以为他想显摆,于是直接把手伸向了中间的杯子。这时刘富贵终于清醒了,刚想说不要,那小子已经揭开了杯子,而当刘富贵看见杯子下居然有三颗花生的时候,脑子里轰的一声,再也无法思考了。
围观的看客当然不知道刘富贵的心思,见他的手连杯子都没碰,只道是他故作姿态,当人们看清楚杯子下的三颗花生时,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紧接着无数铜钱抛在了桌面上,瘌头三看得心花怒放,不用刘富贵指示就殷勤地还礼收钱,当然其中不免顺手牵羊。
过了好久刘富贵才从震惊中转醒过来,见围观的看客都散去了,而桌上留下了一大堆铜板,瘌头三正一五一十地码着,看样子高兴得很,耳边还不时传来邻桌的人小声议论,“富贵可是得了老刘先生的真传啊。”“我看富贵比老刘先生还厉害,你没见他刚才碰都没碰,花生就自个儿进去了?”“就是就是,太精彩了。”
听到这些话,刘富贵又恢复了情绪,一脸神气地把面前码好的铜板一股脑全推给了瘌头三,没好气地说道:“都拿去,瞧你那出息。”
“嘿嘿,刘哥教训得对。”瘌头三满脸堆着笑,一把把抓着铜板往怀里揣。
刘富贵一脸嘲讽地看着瘌头三把铜板收拾好,向他招了招手,后者连忙把耳朵附了过来,刘富贵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这点钱都是小场面,你以为学这手艺就为了混口饭吃?告诉你,用在那上面,还不发大财?”说着刘富贵做了个掷骰子的动作。
两人臭味相投,瘌头三对赌这东西自然是门儿清,顺着刘富贵的思路往下一想,立马明白他其中的涵义,再回想刘富贵惊艳的一手,心中有了八九分把握,连忙谄媚地说道:“兄弟,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哥们我啊。”
刘富贵笑道,“咱好兄弟有财肯定一起发,不然我还告诉你干吗?怎样,今天就去做一票?”
瘌头三嘿嘿地笑道,“正好,西城月儿巷新开了间赌坊,看场子的有几分货,不过自然不是您刘哥的对手,咱这就走吧。”说完往桌上扔了几个铜板,便拉着刘富贵出了茶馆。
两人一路赶到西城月儿巷,瘌头三轻车熟路地把他带到一家万贵赌坊,刘富贵看着那名字不由赞叹道:“万贵,富贵,这彩头好,合该今天赚大钱。”说完他一掀门帘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前腿刚迈进赌坊,就听到一阵呼幺喝六的声音,全身说不出的舒坦,连手都痒了起来。这几个月规规矩矩地待在家中早就素得慌了,也顾不上在后面换赌签的瘌头三,他径直冲向其中一桌,光看上一眼就精神百倍。
刘富贵看的这一桌是赌骰子,这掷骰子也分好几种赌法,最常见的就是庄家掷,其余的人压大小或者点数,这种赌法只有庄家掷骰子,而且庄家基本上是赌场的人,骰子落不到闲家手里刘富贵自然作不了弊。还有种赌法就是轮庄,这和前一种相反,每人都可以做庄,而庄闲家都可以掷骰子,纯以点数辨输赢。只要骰子到了刘富贵手里,赢不赢钱当然是他说了算。幸好,这桌就是后一种赌法。
等了两把,瘌头三挤了过来塞给刘富贵一把竹签,竹签上都写着数字,对应着等值的钱币,这便是赌博时用的筹码。大家押好了筹码便赌了起来,轮到刘富贵掷骰子,他双手捧着骰盅晃了几晃便放在台上,揭盅时,瞥见自家点数比庄家少了些,小指一勾一夹,便把其中一枚小点骰子变为大点,就这么赢下了一局。
这一下午,刘富贵便在这万贵赌坊中度过,赌到太阳落山才散去。刘富贵的手法相当高明,居然没有一个人看破,再加上其间进多出少,虽然赢下不少钱却没有人怀疑,只道他运气比较好,最后和瘌头三一合计除去零头足有七个银元。
两人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而他俩都是留不住钱的人,于是在梧城最大的酒楼摆上一桌酒席,叫来往日的狐群狗党,一群人胡吃海喝起来,这一顿一直吃到三更天,刘富贵才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里。
到了家,却看见外屋灯光还亮着,叔叔刘镇江正坐在桌边,看着油灯出神,刘富贵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轻声问道:“叔叔,还没睡啊?”
“这不是等你吗,你到哪里去了,吃饭了没……嗯,怎么一身的酒味?”刘镇江说话时,闻到了富贵身上传来的酒味,眉头一皱。
刘富贵两眼一转,忐忑地说道:“我今天碰到三子了,他叔叔是省城的富商,所以拉着我去拜访他看能不能给咱俩介绍个好去处。我没钱买礼物,就表演了一手三仙归洞,他叔叔看了高兴得很,就留我们吃饭。这不,到现在才回来。”
“什么,你表演了三仙归洞!”刘镇江突然站了起来,表情甚是紧张。
“叔叔,您别着急啊。放心,练了那么久,虽不说出神入化,至少也是四平八稳啊,当时我也怕出丑,所以嘴上功夫多加了一两分,表演完了他叔叔还夸我呢,您看,这是给我的赏钱。”说着,从怀里摸出十几个用剩下的铜板放到刘镇江面前,“当时他叔叔一高兴给了我两个银元,我记得您的话‘虽有盈余不致富贵’,于是打死也不要。最后拗不过,就给了我这么多。”
“嗯,这还不错,你真没演砸?”刘镇江还有些怀疑。
“这当然,演砸了哪还有赏钱。”
刘镇江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想想这段时间侄儿确实规矩了许多,除了练习以外就去茶馆听书喝茶,没和以前那群朋友在一起,也没听人说起他的坏话。富贵今天下午在茶馆表演的事他也听人说起过,言语中都是赞誉,侄子被人夸奖他这个做叔叔的也有脸面,而心里自然高兴,当下也没有多心,点点头道:“我们这一门讲究天分和苦功,你天分很好,也够勤奋,不过还是要时时鞭策自己,不要有一点点小成绩就忘乎所以。”
刘富贵说道:“这个自然。”
“嗯,夜凉,早点睡觉。”刘镇江说完,便起身回屋了。
刘富贵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大叫“好险”,也熄了灯回房睡觉了。而就在脱衣服时,发觉手臂上有些异样,掌灯一看,发现右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块红斑,又痒又麻,还以为是酒喝多了的原因也没去管它,倒头便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而就在他睡得正酣的时候,梦中突然出现了一双巨大的爪子向他猛抓了过来,刘富贵吓坏了,拔腿就跑,可是不管自己跑多快,那双爪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等他再也跑不动的时候,那双爪子猛地抓住了他的脑袋和双脚,然后用力一扭……
“啊!”刘富贵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喘着粗气,擦拭着满头的冷汗。这个梦太真实太可怕了,以至于他现在还心有余悸。回忆起梦中的那双爪子,刘富贵猛地一颤,那爪子——居然和那双鬼手极为相似!
想到这里,刘富贵全身汗毛倒立,而右手手臂上的红斑更加痒麻。这时,外面传来一慢四快五声更响,五更天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刘富贵每日和瘌头三在赌坊中混迹,用鬼手这一门技艺赌博出千,早把当时入门的誓言忘了个干净,赢了钱便和那群狐朋狗友们胡天胡地花了个干净。不过这回他学聪明了,每天晚饭前便回家,日落后就关了门练习,等到叔叔睡后再悄悄爬出墙去,刘镇江半点没有发觉,还以为富贵依旧那样用心,难以想象等他得知侄子这段时间的德行后,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而这些天以来,刘富贵忽然发现了一件相当神奇的事,那就是不管赌博还是练习时,手中的物件都会和自己产生一丝莫名其妙的联系,这种联系就算放开手也会存在,而且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刘富贵也从中摸索出了很多妙用,而其中最实用的就是,在赌博时就算自己不动手出千,那骰盅里的骰子,也会以他自己的心念变成他想要的点数,那感觉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在骰盅底下拨动着骰子……
这个发现令刘富贵无比兴奋,赌起来更加有恃无恐,钱财如流水般流进他的口袋。但为什么会这样,刘富贵回想起那日在茶馆里表演险些失手的一幕,那时候掉落的花生居然自己跑进了中间的杯子里。他当时很是不解,却不敢问叔叔,后来联系起拜师的时候,叔叔曾说过一句话——“到时想失手恐怕也难了”,那时富贵没有听懂,而现在好像琢磨到这句话的几分涵义。旋又想到叩拜的那对“鬼手”,莫非冥冥中真有鬼神相助?想到这里,富贵不敢再想下去,反正有钱花销,哪顾得了那么多。
不得不说,这段时光是他人生中过得最惬意的日子,不过……有些美中不足的是,那晚出现在手臂上的红斑居然越长越大,富贵起初并没有在意,可是过了几天,手上的红斑居然开始扩散开来而且越来越痒,他慌了,找了很多大夫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好。他害怕叔叔起疑心,便在手臂上缠了一层白布,等刘镇江问到时,富贵只说是在茶馆喝茶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开水,刘镇江当时没起疑心也没多问下去,只是唠叨了几句“怎么不小心”之类的话,这个事就这么含糊地混了过去,一直到那一天……
这一日,刘富贵和一群朋友在城东最大的一间赌坊豪赌,到出门时每个人荷包里都揣满了银元。大家一高兴便要去喝酒,刘富贵想了想今天是初五,叔叔去凤凰集表演也没那么早回来,便答应同去。这一顿喝得昏天黑地,以至于刘富贵醉得不省人事。
朦胧间他好像感觉,有双柔软的手在轻轻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缓缓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卧房之中,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正在为自己按摩。见他醒过来,那女子做了个万福说道:“公子醒了,婉儿伺候得还舒服吗?”
婉儿一开口,那如兰花般的幽香环绕在刘富贵周围,他脸上一红,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朋友呢?”
婉儿捂着嘴一笑说:“公子醉得太厉害了,这里是金雀巷软香阁啊。公子的朋友在隔壁,是他们送你到这儿的。”
“哦,那我去找他们。”刘富贵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刚起身脚下一软,婉儿连忙扶住他道:“公子,你朋友现在有别的姐妹陪着呢,你现在过去,他们正在……”说着婉儿俏脸一红,把头埋了下来。
刘富贵这才想起,她刚才说这里是金雀巷软香阁,金雀巷那是……刘富贵心中一荡,再看怀中那娇滴滴的窑姐,几乎把身子全倚在了他的身上。温香软玉入怀,他这个血气方刚的雏儿哪里受得了,身体顿时燥热起来如进了烘炉一般,只听婉儿媚声说:“公子,奴婢扶您更衣沐浴吧。”
刘富贵咽了咽唾沫,愣愣地点头,婉儿便把他扶了回去,为他脱下衣服。这时婉儿发现他手上缠着的白布问道,“公子,您的手?”
“哦,烫伤的。”他顺口回答道。
“婉儿这里有上好的烫伤药,奴婢帮公子敷上保准见效。”
这时候,刘富贵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哪想那么多便点头答应了,于是婉儿解开了白布,但看清他的手时,突然“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这叫声把刘富贵从绮梦中拉了回来,他木然地看向自己的手,待看清状况时,酒顿时就醒了大半,自己好好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干枯成一根柴棍儿似的,而且整只手都变成了黑色,一时间他突然想到了神台上红布下的那双——鬼手。
刘富贵恐惧地跳了起来,抓起衣服就朝门外跑去,这一路也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一直跑回了家中,直接闯进了放着“鬼手”的那间屋。刚进门,刘富贵就感觉大事不妙了,那屋里面还有一个人——是刘镇江。此时刘镇江正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富贵,当他看见富贵的手时,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惊恐万分的表情,他冲过来一把抓住刘富贵的手摸了一阵,然后厉声呵斥道:“你……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刘富贵吓坏了,于是把这段时间的所说所为全说了出来。听完富贵的讲述,刘镇江感觉天地一阵晃动,他连滚带爬地跑到神台,一把掀开了红布,只见神台上那双原本干枯的鬼手不知道几时居然变得饱满了起来,好像皮与骨之间长出了一层新肉。可怕的还不止这些,那鬼手还时不时地颤抖着,那尖利的爪子一弯一直地慢慢运动着,犹如活过来一般!
看到这样的场景,刘镇江无力瘫坐到地上,他回头伸出手颤抖地指着刘富贵:“你……你不是答应我不再赌钱,要规规矩矩的吗!你可知道违背誓言的下场,会被鬼手食尽全身血肉而亡!”
刘富贵早已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只知道“咚咚”地磕着头,“叔叔救我,我不想死。”
“救你?晚了……”刘镇江长叹一声,他闭上眼,两行热泪从眼角滚滚而落,过了好久,他才睁开眼,留恋地看了一眼刘富贵,“以后,要好好的。”
说完,刘镇江猛地站了起来,抓起神台上的那对鬼手大声喊道:“祖师爷有训,弟子德行有失遭致鬼手惩罚,师若救之,必以自身血肉替代。我刘镇江愧对祖师爷教诲,甘愿代侄受罚!”说完,手腕一转,把鬼手爪尖对准自己的胸口刺了进去。
刘富贵在听叔叔说这段话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妙,见叔叔要替代自己,他心头一紧连忙扑了过去,口中大喊道:“不要!”可是,终究晚了一步,当他抱住刘镇江时,那对鬼手已经插进了刘镇江的胸口,鲜血顿时浸湿了衣服,而那对鬼手好像有生命似的,吸着冒出的鲜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顷刻之间刘镇江整个人便瘦了一圈。
刘富贵看得睚眦欲裂,伸手要拔出那对鬼手,却被刘镇江制止住了,这时刘镇江尚有一口气,他断断续续地对侄子说道:“富贵,叔叔这便要去了……你以后……以后要好好的。我们鬼手一门世代以供奉这对‘鬼手’为生……所有的技艺五分靠天资苦功,五分借助鬼手之力,所以有鬼手庇护叔叔从未失过手。但门中弟子如有违誓,便会招来鬼手的反噬。你……你要记住,不能再犯下去,否则……否则再也没人救得了你……”
说着说着,刘镇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直到他全身突然一颤,张开口“呵呵”地猛吸了两口气,便再也没了生息,而这时那对鬼手也吸尽了血肉,再次变回干枯的模样,只是那黑黝黝的表面上,泛着一道红色的光晕,甚是骇人。
刘富贵抱着叔叔的尸体嚎啕大哭,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混账,恨自己不守誓言,恨自己害死了叔叔……可是,现在悔恨还有用吗?
鬼手刘先生死了,这个消息一日之内传遍了梧城,看过刘先生三仙归洞的人们都长叹不已,叹的是这门手艺从此绝了后,也叹的是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出神入化的表演。
可是,等到那个月的十五时,人们惊喜地发现,原来刘先生的位置,多出了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总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衫,头戴旧礼帽,远远看去就和刘先生在世时的扮相一模一样,而他表演的依旧是三仙归洞,每次依旧只表演三场,也绝不多收赏钱,而他的手艺毫不逊色于刘先生。
熟识的人认出了那青年便是刘先生的侄子,感叹刘先生有后之余,也对这小刘先生更感兴趣。他很神秘,右手老缠着白色的布条,从未见他打开过,而他的话很少,就算表演时也只有只言片语。
唯有闲暇时,刘富贵总会盯着栖凤桥出神,然后对旁人讲起一个故事,那是个关于贪婪与悔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