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古往今来,人和玉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一块上好的玉,不只用料珍贵,雕工精美,还要靠人养。这个“养”字里面有着很大的学问,玉被戴在人身上,沾了人气,天长日久愈显剔透润滑,拿行里话来讲,便是有了灵气。这种有灵气的玉,再根据原有佩戴者身份地位的不同,赋予了玉更多的历史价值,使得它更受喜爱,这就是人们收藏古玉的原因。
在解放前,有着很多稀奇古怪的职业,养玉人便是其中一种。这个在现代几乎绝迹的行业,在当时却很平常。
当然,玉不是人人都能养的,首先需要特殊的体质,其次玉的种类不同,有温玉寒玉之分,而相对的养玉人也不同。这样的人虽然不大好找,但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寻这么一帮人也不算难事。
所以几乎每家玉器店都会养一批这样的人,他们的工作分两种:一种是把新玉佩戴在身上,养个一年半载。这种被“养”出来的玉,虽然少了份历史韵味,不能和古玉媲美,但也能卖个好价钱。
而另外一种养玉人就比较罕见,他们养的全是“有来历”的玉器。这“有来历”三个字,说白了就是那些来路不正的玉器。那个时代人们讲究入土为安,很多大户人家死了人陪葬的名贵物颇为丰厚,于是乎很多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便干起了盗墓摸金的行当。所以,有些玉器店每月都会收到这么一两件陪葬的玉器,这些东西大多是死者贴身佩戴的,天长日久之下多多少少会沾了些土气尸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能立刻出售,这就要由养玉人佩戴一段时间,通过自身温养去掉土气尸气,再重新贩卖。
这第二种养玉人,很少有人愿意做,因为长期接触陪葬物,免不了要沾染到晦气,只有那些胆大体健的壮年汉子,才敢接这单生意。但死人的东西始终不吉利,其中便不乏养玉养出祸事的……
城南翠玉斋是一间专门买卖玉器的店铺,店主姓王,据说在他爷爷那辈就做玉石生意,百年老店的信誉口碑自然皆佳,所以本城人一提到买玉器,自然会想到老王家。
这日午后,入伏后的阳光异常热毒,从店内向外看去,远处亮堂堂的,就连空气也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扭曲,整个小镇似乎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翠玉斋掌柜老刘打了个呵欠,用手指蘸了些茶水点在发涩的眼角边揉上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时,却发现一个壮实的汉子走进店里。
这汉子一身粗布短打,进店后就自顾着用衣服扇着风,嘴里嘟囔着“鬼天气”一类的话,一眼也不看店里的玉器,似乎并不是来买玉的。老刘恍惚地看了他一阵,终于看清了这汉子的相貌,释然道:“原来是坤子。”
“可不是吗,我说刘掌柜才半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这唤作坤子的汉子相貌倒是端正,只是皮肤黑了些,他咧嘴一笑,两排牙齿更显洁白。
“哪能啊,只是这天气燎得人头昏脑涨。东家前两天还说起你来着,我琢磨这两天你也该来了,货没问题吧。”喝了口凉茶,老刘的精神好了很多。
“当然没问题。”说着坤子就把手伸进怀里,要把那东西拿出来,却被老刘挡了一下,老刘警惕地朝店外看了一眼,然后叫醒蹲在门槛边打瞌睡的伙计,吩咐了几句,这才朝坤子招招手道:“来,进里面说。”
坤子应了一声,连忙紧随着老刘进了内厅。
内厅的气温要比外面凉快一些,进屋后坤子从怀里掏出两块洁白的白玉挂坠,双手捧到老刘面前说:“刘掌柜,这两块东西半年来一直没离过我怀里。您看养得多好,这个……能不能多算些报酬。”
老刘接过还沾着汗水的白玉,并没有答话,自顾着掏出手帕细心擦拭干净,然后走到门口对着日头看了一阵,这才满意地点头自语道:“不错,通透明亮。”他一边说,心里一边感叹,这两块玉本是从一伙摸金人手里买来的,做工和用料相当优秀,可惜是死者随身的物件,天长日久沾染了尸水,变得一半黄一半白。
不过,翠玉斋做了那么多年的玉器生意,自然有其特殊的应对法子,于是低价收到手里,再找个合适的人温养,只不过用了短短半年时间,就养得如此洁白剔透,价钱方面便提高了一个等级。
老刘略微计算了一下其中的差价,对坤子慷慨地说:“好吧,就多算你半吊钱。”
坤子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似乎这炎热的天气带来的烦热一时间全消失无踪,他弯着腰朝老刘拱手道:“那就多谢刘掌柜了。”
穷鬼!老刘鄙夷地瞄了他一眼,但脸上还是那副亲切的表情。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不会对一般的养玉人有好脸色,但坤子不同,这小子体质特殊,做事认真,这样的人还真不好找,好多“有来历”的玉都要靠他来养。所以老刘也不和他摆什么架子,这年头只要能赚钱,其他的都是狗屁。
招呼坤子自便,老刘就匆匆离开了。坤子听脚步身远了,便安心地坐下,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只觉得喉咙异常干渴,却不敢造次,扭头打量起屋内的环境来。翠玉斋做了那么多年的玉器古玩生意,自家店内的摆设自然非同一般,打量着奢华的大厅,看着一件件比自己命还矜贵的古玩摆设,坤子心中既羡慕又嫉妒。
他摸着下巴感慨道:“这些玩意儿,随便拿一样就够我快活一辈子咯。”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但他还是理智地控制住自己。他在翠玉斋名下做了好几年的养玉人,自然知道王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曾经就有养玉人盗玉私逃被捉住打死的事,这年头人命如草芥,王家在这一片很有势力,找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否则哪会有恃无恐地把玉给你养半年?
不多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是老刘回来了,坤子连忙把眼光从那些奢华的摆设上移开,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老刘进屋后看了坤子一眼,便把手里的两吊半铜钱和一个锦盒摆到了桌上,招呼道:“来,坐下说话。”
坤子应了一声,等老刘坐下以后才恭敬地坐下,两眼却一直盯着那两吊半铜钱,一直没有离开过。老刘心中冷笑了一阵,把铜钱抛给他道:“你这次的酬劳,数数吧。”
坤子连忙接到手中,也不细数只是掂了掂便笑道:“刘掌柜给的只有多不能少,就不用数了。”
“是吗?那你出了门我可就不认账了。”
“哪能啊,少了一吊半吊我都不带问的,您喝茶。”坤子一边说一边谄笑着给老刘倒茶。
老刘被他这一通奉承的话捧得极为顺耳,手指磕着桌面上那个锦盒笑道:“小伙子不错,识大体,也不枉费我这几年那么照顾你。好了,多余的话就到这里,我这里又有一桩买卖,你接是不接?”
赚钱的买卖哪有不接的道理,坤子自然是满口答应,而老刘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答案,便慢悠悠地打开了锦盒,然后推到他的面前。
坤子双手接过锦盒往里面一看,只见那盒中的绒布上安静地躺着一块玉器——这是块扁圆形的玉佩,造型精美而古怪,是在玉坯上雕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女子周围镂空地雕出好几层植物的藤蔓,整个看起来这女子就好像被捆绑在这层层叠叠的蔓藤之中。除此之外,制作者的雕工相当细腻,就连女子的表情也被刻画得异常生动,让人看了有种在牢笼中苦苦挣扎的古怪念头。
美中不足的是,这块如羊脂一般的美玉的下半部分呈一种暗红的颜色,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那并不是玉石,而是凝固的血块!
这时候,阳光从屋外照射进来,倾斜的洒在这块玉佩上,反射出一层朦胧的光,白色与红色在空气中交织重叠,那玉中的女子在这光幕下栩栩如生,恍然间坤子似乎看到她的身体好像动了一下,然后耳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呢喃,似乎在对他说——救我出去……
过了半晌,坤子突然全身一震,这才从迷离中转醒过来。他吃惊地看着锦盒中的玉佩,它依旧安静地躺在绒布上,表面那层朦胧的光似乎收敛了很多,却聚而不散,好像在诉说着自身不菲的价值。而那阵迷离,那个呢喃的声音,就如同一场梦,似乎真的存在过,又好像从未有过。
“这块玉……”坤子只说了个开头,却愣了很久,似乎在琢磨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沉默了许久,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古怪!”
老刘淡淡一笑,并没有对坤子的话作什么评论。他还记得三天前东家拿来这块玉时,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所以对于坤子的表现并不意外。不过这桩生意东家很在意,所以还得打消这小子的顾虑,才能把这件事办好。于是,老刘拍拍坤子的肩膀道:“货也看过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坤子思索了很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他做了那么久的养玉人,对玉这东西还算有些了解,玉可通灵,特别是上了年岁的,所以他也清楚知道这份营生的危险,而且是死人的随身物件,有些事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再加上刚才那场幻觉,让他多多少少有些顾虑。
老刘听他这么一说,早已猜到了八九成,冷哼了一下对坤子道:“看样子你是不准备接这单生意了,那好,我也不勉强。哎,翅膀硬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个,刘掌柜我并不是……”坤子从老刘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威胁的意味,明显是说这单生意你不接的话,那以后也别想在翠玉斋做事。他刚开口解释,老刘却一把拿过了锦盒,弹了弹盒顶的灰尘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腔调,慢悠悠地说:“这单生意是东家亲自吩咐下来的,东家说了,做好了有五吊钱的酬劳。可惜咯……”
“什么,您说有五……五吊钱!”坤子两眼一下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好家伙五吊钱啊,足足是上次的一倍!这么多钱,让坤子的心有了些松动,他连忙抓住老刘的手,急切地说:“刘掌柜,真的有那么多酬劳?”
“千真万确,这是东家亲口说的。不过,你不是不做吗?”老刘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冷笑道:和我斗你还嫩了点。
“做,不就是一块玉嘛。”坤子说着,一把夺过锦盒紧握在手中,一副谁要抢去就和谁拼命的架势。
老刘这才转怒为喜道:“这才像话,年轻人这年头有个好营生不容易啊。还记得我带你入行时给你批过命吗?你小子天生三土命,而且命中带土,这又加了一重,这叫人中玉土中仙,离土地爷的六土命就差一步之遥,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保你一生无病无灾。你这样的命格天生就该做养玉人,再邪的玉,哪能伤你分毫?”
“您说得在理。”坤子点头应承着,回想刚入行那时老刘确实请行家帮他批过命,而且做了这么多年养玉人,确实没遇到过什么灾劫,再加上重利之诱,终于咬牙接下了这单生意。谢过老刘之后,他便拿着锦盒与刚得来的两吊半钱欢欢喜喜地离开了翠玉斋。
看着坤子的背影,老刘的脸上突然多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整个人渐渐退入屋内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虚无缥缈的一句话:“嘿嘿,钱是个好东西,就看你有没有命花……”
坤子办完翠玉斋的事便径直回了家,并没有急着把玉戴在身上,而是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要把它藏起来。这是因为他养的不是普通的玉,在此之前还得作很多准备,所以并不急在一时。
待他藏好玉后,只觉得全身燥热,这天气热得人发慌,连灌了两瓢凉水都还不解气,索性在院子里冲了个澡。冰凉的井水冲刷在身上,洗去了汗水和疲乏,小风吹过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舒服,也不擦拭身上的水珠,就这么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中,摇着蒲扇半眯着眼歇息,不一会儿就朦胧地睡了过去。
坤子本名姓韩,祖上是做皮货生意的,那时候的韩家虽然算不上高门大户,也是衣食无忧,可惜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随爷爷出外做了笔大生意,回乡的时候却被歹人盯上了,一行十几人全被山贼杀了个干净,留下家里这一群闲人与老弱妇孺。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家里的顶梁柱一死,韩家没多久就败了下来,家中的产业被人分的分占的占,而且韩坤只是个庶出,在家里根本说不上什么话,就只留下这座四合院给韩坤和他老娘,所幸韩坤的老娘还有些积蓄,再有这个安身之所,活得还算安定。母子俩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了十多年,前几年韩坤的老娘也病逝了,而家里的积蓄也所剩无几,安葬完老娘后,韩坤真成了一穷二白。
人活着总要吃饭的,但他到了这个年纪又没有一技傍身,还好小时候补药吃的不少,身体尚算健壮,只好去做些下力的活。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受得了劳累?没做多久便辞工不做。旁人给他出了个点子,把这套四合院卖出去,得了钱还能做点小生意,但他念起这套四合院是老娘留下的最后东西,这里每个角落都留着娘俩的记忆,又有些不忍。
而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命运又出现了转机,一次偶然的机会翠玉斋的掌柜看上了他,找行里人帮他批过命后便邀请他做翠玉斋的养玉人。韩坤心想,既不用下力,报酬还不少,最主要的是还能保住老娘留下的四合院,便答应老刘。
这几年的养玉人做下来,又没遇到什么灾祸,收入还算不错,韩坤开始离不开这样的生活,至少不会为柴米油盐烦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坤一个机灵从藤椅上坐立起来,他歪着头沉思着,眼中闪现出疑惑的神色。就在刚才,韩坤做了个十分古怪的梦,在梦里他恍惚来到了一处山林之中,他清楚记得那个地方自己从未去过。而在那山林的深处,似乎有某个地方在召唤着他,就在韩坤举措不定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把他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韩坤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裹在上衣中的钱币居然掉了出来,零散的铜钱滚落了一地。
“还好在自己家里,否则还不被别人捡了去。”韩坤这么想着,连忙把地上的铜钱归拢到一起,细数之下并未有缺,这也就放了心,小心地放进荷包中,这可是半年的生活费,要丢了自己可要喝西北风了。
做完这些事,脑袋清醒了许多,韩坤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阴沉了下来,琢磨着还有些东西要准备,便检查好一切后出了门。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藏玉佩的那个地方突然生出一抹不可见的红光,却转瞬即逝,好像原本就没发生过什么……
直到日落之后韩坤才一手提着香蜡,另一手提着壶酒,慢悠悠地踱回自家的院子。把香蜡放好后,他就坐在天井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小酒,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只是他偶尔抬头看看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待到外面传来几声更响,已经到了子时,韩坤精神一振,站起身来。他脚步虽然有些晃荡,但脑袋还是清醒的,从屋里拿出个灰扑扑的香案,摆在院子的东北角,然后在香案上整齐地码好香炉和香蜡,最后找来先前藏好的那块玉佩,放在香案正中。
清冷的月光从天际洒下,映得天井里亮堂堂的,锦盒中的玉佩似乎也不甘寂寞,升出一团朦胧的光,白色红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带着几分神秘几分妖娆,看得人迷了眼蒙了心。
还好韩坤记得有大事要做,并没有耽搁多久,点好三炷清香,俯身朝那玉佩拜了三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末了把香插进香炉,然后抬头看了一阵,见那三道青烟如丝线般直直地飘上天空,韩坤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
韩坤现在做的这叫拜玉,每个养玉人在佩戴之前都必须祭拜一场,特别像韩坤这类的养玉人,对这个特别重视。因为玉是大地的精华,天生就有灵气,更别说有主的玉。而且这东西还是陪葬之物,主人生前定是喜爱至极,长年累月地放在身边,玉里面或多或少地夹带了其主人的气息。养玉人这么做就好比向前主人打声招呼,那三道直上的青烟便代表得到了允许,养玉人这才敢佩戴到身上,否则价钱再高也要退回去,毕竟小命比钱财要紧。
拜玉过程中没有出什么岔子,韩坤松了口气,得到玉后一直压抑的心情终于舒缓开来。他双手合十又朝玉佩拜了几拜,这才把锦盒中的玉佩拿出来挂在脖子上,让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哪知道这东西刚接触到自己的皮肤,一阵莫名的凉意突然从玉中迸发出来,然后在他的四肢百骸中蔓延开来,韩坤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这才发觉那股凉意并不瘆人,只是如牛毛细针般轻微地刺激着自己的皮肉,特别是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凉丝丝的感觉特别舒服。
“这还真是个好东西。”韩坤释然地说着,做了那么多年养玉人,他对玉这种东西还是有些认识,想想这块玉应该是传说中的极品寒玉吧。
“这么好的玉,等养好了,再向刘掌柜多要点赏钱。”想到这里他正准备收拾香案,却发现香案上那两支原本燃烧得好好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熄灭了,而香炉中的三炷清香也向一旁倾斜了过去,韩坤连忙伸手扶正,但刚一松手,其中的两炷便从中间断裂开来,掉在了香案上,就好像有人从中掐断了一样。最后只留得一炷清香孤零零地插在香炉中。
“嘶……”眼前的一切看得韩坤抽了口气,额头上也多了一层冷汗,在养玉人中有这么一个说法,要是在拜玉过程中遇到什么古怪,或者是香线拉不到三尺,必定是这玉有问题,或者说前主人对这物件还有留恋不肯放手。这玉就必须退回去找其他有缘人温养,否则玉的前主人便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你。
但今天的事有些蹊跷,玉戴上了身便表示拜玉已经完结,末了却又出现这样的情况,那该如何解决?
当然,如果是换做年纪大些的养玉人,拼着不做这单生意也要把这块玉退回去。但韩坤不同,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对于鬼神之说也就是将信将疑罢了。再加上刘掌柜先前的一番言语,和高额赏金的诱惑,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
韩坤麻利地收拾好香案,嘴里嘟囔着:“这年头没钱才活不了,哪顾得到这么多,什么鬼啊神的,没见他们给我几个钱花花!”说完这些韩坤心里安定了许多,再想到即将到手的钱,一乐呵便把这一切揭过了。
人就是这样,诱惑在前,不管是信念还是恐惧都要靠在一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养玉人这营生说来也挺自在,除了每天早晨把玉清洁一番以外,平日里小心别被磕碰到,便没有其他的事,玉不离身的日夜温养就行。一块玉快则半年慢则八九个月就能养好,这一段时间该干吗干吗,到时候回玉器店交货拿钱,再等下一单生意,就这么简单。
但韩坤是个呆不住的人,自然不会一天到晚守在家里,只要天气不是太热,就喜欢出门溜达,或是到市集看杂耍,或是到茶馆喝茶听书,偶尔和几个朋友赌点小钱,一天就这么悠哉地过去。况且他手上还攥着上次养玉的工钱,在那个时代两吊半钱对于普通人家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韩坤光棍一条,活得更为轻松逍遥。
这一日,虽然日头依旧浓烈,但不时有小风吹过驱散着夏日的余威,还算凉爽。韩坤哼着小曲儿在大街上晃悠,那样子在陌生人眼中和其他泼皮闲汉无异,韩坤也不怕有人找麻烦,虽然他没钱没地位,但毕竟是王家玉器店的养玉人,在这地界还没人敢和王家作对。
走在去茶馆的路上,穿过一条小巷时,只觉得胸口的玉坠突然传出一阵凉意,却并不瘆人,反而很舒服。佩戴了这么多天,韩坤倒是摸清了这块玉的一些“品行”,它总会时不时地散发出凉气,在这大热天里让人神清气爽。他当下不由感慨:真是个好宝贝啊,戴久了才知道它的妙处,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而就在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动,晃得他两眼一眯,韩坤四下找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的墙角发现小簇亮晃晃的东西,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根簪子,簪头埋在土下,要不是因为他走进巷子时日光正好向这边倾斜,晃到了他的眼睛,平常很难发现。他当下也不想那么多,刨出来藏在衣袖里,便没事人似的走开了。
寻了个偏僻的地境,见四下无人,韩坤这才仔细打量起刚得来的那根簪子,那是根比较普通的簪子,簪身细而长,簪头是一个梅花的图案,和一般女子头上戴的无二,这让韩坤有些失望。好在是纯银打造,用手掂了掂,足有二两重。有了这个分量,倒是能值些钱。
有了这东西在手,韩坤也不去茶馆了,没事人似的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后,最终进了一间当铺。这时候正值午后,当铺里没别的顾客。木栅栏后,一个中年伙计把手枕在柜台上昏昏欲睡,韩坤敲了敲台面,那伙计惊醒过来,见来人是熟识便笑道:“原来是韩家少爷啊,很久没见你光顾了。怎么,又刨到你老娘的压箱货了?”
韩坤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自从韩家破落以后,这类讥讽的话自己不知道听了多少,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得势的时候巴结你,待你潦倒了便想方设法嘲笑你。自从老娘死后,家里的东西大多进了这家当铺,而自己每次来都会被这里的伙计“少爷长,少爷短”地奚落几句,无所谓了,好在他们给出的价格倒还公道,那些讥讽的话只当耳边风。
韩坤懒得和这种下人计较,把银簪拍在台面上,道:“别说那些没用的,看货。”
那中年伙计嘴角抽了抽,拿起银簪看了几眼,扭头唱道:“破簪子一根,半吊钱。不知韩家少爷是……”
“死当。”
“死当,再加二十文。”
韩坤暗暗点头,反正是捡来的东西,当成这个价位还是能接受的,拿了钱,也不等手续办完便匆匆地离开了。
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发了笔小财,韩坤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满大街地溜达了半天。一直到日头偏西,这才打了两壶酒又切了半只肥鸡,才花了一小半,回到家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喝酒,倒是惬意得很。
这酒一下肚,再加上心情愉快,很快就醉得嘴眼歪斜。而就在这朦胧中,耳边传来一丝响动,他寻声看去,见前方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晃动,待那白影走到近前,依稀看得是个白衣女子。月光倾斜地洒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蒙上了一层银色的纱,如供奉在神台上的白玉观音,朦胧中带着一股神秘而不容亵渎的意味。
韩坤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睁大眼想要看清她的容貌,那女子却如同在云雾之中,总看不到那么真切,虽是如此,但从她的曼妙的身材来看,就算看不清容貌,也让韩坤联想起“绝代佳人”四个字。
那女子款款而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既有大家闺秀的沉稳恬静,也有小家碧玉的温柔动人,直看得韩坤心神恍惚。待她走到韩坤身前三步时忽然停了下来,玉手轻抬手心向上,置于韩坤的面前,后者忙把目光移到她手上,却发现,在她的手心里居然放着一块半红半白的玉佩——是他从未离身的那块玉佩!
韩坤心中一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领口,发现那块玉还好好地挂在自己胸口,这才松了口气,待他抬头再朝那女子看去时,目光却定格在她头上的一枚银簪上,那是根很普通的银簪,簪头是一个梅花的图案……
而与此同时,暗地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对他说道:“小心!”
小心什么?韩坤一愣,只觉得那温软的音调传进耳朵里却夹带着别样古怪,特别是在这安静的夜里,顿生出一种诡异的意味,听得韩坤背皮一麻!
“啊!”韩坤整个人猛地蹦了起来,只听哗啦一阵乱响,桌上的酒菜洒了一地,而这一连串的响动也正好把韩坤整个人给惊醒了,他朝四周张望了一阵,这才深吸了口气,释然道:“原来是个梦……那女子又是谁?”说到这里,韩坤摸着下巴自嘲道,“是该说个媳妇了,这家冷冷清清的。”
而那个梦,转眼之间就被韩坤抛在了脑后。
自从捡到银簪发了笔小财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韩坤似乎时来运转了,总能交点好运,比如下馆子吃饭时,会遇到大官家包席,全场免费;和朋友赌钱也总是大杀三方;就连上街闲逛也能有不小的收获,其经过就和当日捡银簪如出一辙。
这让韩坤不得不感慨人生无常,但当他习惯身边的好运时,却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好运很有可能是那块玉带给自己的。原因很简单,在他每次要交到好运的时候,那块玉总会散发出一阵如牛毛细针刺激皮肤的凉意,紧接着好运就会到来。
这原因虽然匪夷所思,但世间的事哪能解释得清楚,而且玉这东西天生就带有灵气,灵物旺主一说自古就有,那么这块真的是旺主宝玉也说不定。所以韩坤对这块宝玉照顾得加倍小心,生怕伤了这灵物。
一晃眼,几个月过去了。接踵而来的好运虽然不能让韩坤富贵,却使得他的生活大为改观,熟识他的人倒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只道是韩坤又变卖了老娘的遗物,既羡慕又嫉妒,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但私底下总会不屑地骂几句败家子云云。而韩坤自然不会把宝玉的秘密说出来,这年头闷声发财比什么都好。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着眼于眼前的利益,而忽略了利益背后会不会潜藏着危险,待深陷泥沼时却发现一切都晚了……
这一日,韩坤如平日一般早早地就来到茶馆,要了碗茶,一边听书一边喝茶嗑瓜子。这个时代的人,特别像韩坤这类人平日里没太多休闲活动,或者和朋友赌点小钱闲聊逗咳嗽,或者满大街溜达,遇到赶集还能看到杂耍。运气好点能赶上哪个大户人家办喜事请戏班子来唱上几天,能听白戏不说还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吃。除了这些,大多就是在茶馆听书打发时间,因为这样最经济,一碗茶就能坐上一天。
况且,韩坤有宝玉在身,偶尔还能碰上些好事。
坐了约摸有半个多时辰,打门外进来个黄脸后生,探头在茶馆里张望了一阵,便径直走到韩坤身边坐下。韩坤正听到精彩之处,见有人过来,下意识看去发现原来是熟识。这人名叫黄三儿,他本不姓黄,只是出生的时候就得了黄疸病,整个人黄得跟进了染坊似的,他前面有两个姐姐,好不容易有个“带把儿”的,爹娘就指望他继后香灯,自然是四方求医,大夫们都说这孩子活不长久趁早办理后事为上。
说起来这小子也算命贱,阎王爷不收。就在他爹娘放弃等死的时候,却不想碰上个洋大夫,口口声声说这孩子有救,他爹娘只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答应医治。说来也怪,这洋大夫给他打了几针,然后开了些白色的药片片,没过多久病居然好了。
不过,他这一身黄却掉不下,再加上他排行老三,于是有了个小名黄三儿。而由于那场大病的缘故,黄三儿爹娘自然是对他百般溺爱,天长日久便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品行,不过这小子对朋友还不错,挺对韩坤的口味。
韩坤敲敲桌面对茶博士唤道:“这儿,沏碗香茶。”说完,掏出两文钱抛在桌上。
黄三儿笑道:“还是韩哥大方。”
韩坤无所谓的一笑,“小意思。黄三儿,你巴巴地来找我,是不是手又痒了?”说着做了个抛骰子的动作。
这时,茶端了上来,黄三儿也不怕烫,捧过茶碗就吸溜了半碗下去,末了呼出一团白气,朝韩坤笑道:“韩哥,这阵您手头旺,兄弟们哪敢和您赌钱啊。”
韩坤点点头,这黄三儿说得也对,自从戴了宝玉以后他逢赌必赢,虽然赌的都是小钱,伤不了筋骨,但输多了任谁也心痛,以至于平日里经常和他赌钱的朋友们,最近都很少来找他,实在是无趣得很。于是韩坤对黄三儿道:“那就陪哥哥听书,中午请你喝酒去。”
“那敢情好。”黄三儿听到中午有酒喝顿时眉开眼笑,一口把剩下的半碗茶水喝得只剩下茶叶,然后拍着桌子大喊茶博士续水。
两人听了会儿书,韩坤倒是听得高兴,但黄三儿似乎没什么兴趣,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要对韩坤说,却又有点说不出口,坐在那里左顾右盼的,一直不安生。他的举动倒是引起了韩坤的兴趣,问道:“你小子在这磨板凳啊。”
“这个……其实我来这儿是有事对你说。”
韩坤笑道:“早看出你有古怪,什么事说吧。”
“其实是这么回事,这段日子我就一直在想,就这么闲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总得找点什么营生来做。你说对吧?”
“哟,你小子几时开窍了,你也该找点事做。放心,这事包在哥哥身上,改明儿我介绍你到王家玉器店当帮工,刘掌柜那里我还是说得上话……”
“我说的不是这意思。”还未等韩坤说完,黄三儿就打断了他的话,“赚那俩小钱还累得要死,没意思。”
韩坤冷笑道:“那你想要怎样,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手上有几杆枪就敢拉队伍占地盘,结果怎样?一个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好,我们这山高皇帝远,有命在这喝茶听书已经很不错了。黄三儿,别怪哥哥说句丧气话,我们都不是发财的料。”
黄三儿被韩坤的话激得面红耳赤,不服气道:“大财发不了,小财总能捞点吧。韩哥,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现在过成这样,你就甘心了?好吧,远的就不说了,咱这么大岁数了,还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为什么啊,还不是因为穷,没人看得上咱们啊!韩哥,你对兄弟说句实话,难道你没想过这些?”
黄三儿的一番话,倒是说中了韩坤的心事,论样貌论身材韩坤并不差,但为什么到这个年纪还娶不到媳妇,还不是因为没钱。虽说养玉人这营生赚得还可以,养活他一个人倒是富余,但要养老婆孩子就远远不够了,再加上他一个人习惯了,手上留不住钱,并没多少积蓄,就连聘礼也拿不出来,更不敢想其他的事。
黄三儿见韩坤有些心动了,拉拉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我倒是有条生财的路子,就看哥哥做不做。”
“说来听听。”
黄三儿神秘地一笑,伸手指了指西方,只说了六个字:“富贵坊月儿巷。”
韩坤听他这么一说,两道眉毛顿时拧到了一起,城西富贵坊是有名的销金窝,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而月儿巷最出名的便是赌坊,远的不说,王家玉器店的东家就在那里有好几份产业。韩坤直直地盯着黄三儿,心想,这小子不会是穷狠了,想什么歪主意吧。
似乎猜出了韩坤心中所想,黄三儿笑道:“韩哥你别急,借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月儿巷撒野啊。你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哥哥的大名可是在这一块传遍了。”
“呵,我哪有什么大名。”
“怎么会呢。”黄三儿做出个吃惊的表情,“哥哥逢赌必赢的事我们亲眼所见,这还有假?但你又从来不去赌坊,只和我们玩点小钱,我敢说,哥哥绝对是不出的世高手!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这个,嘿嘿……”韩坤掩饰地笑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心想,宝玉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黄三儿拍着桌子兴奋地说道:“被我说中了。哥哥,您就别藏拙了,有这么好的本事,随随便便在月儿巷走上这么一遭,还怕不发财?”
韩坤终于听出了黄三儿话里的意思,原来黄三儿以为他赌技高明,却不知道这都是宝玉旺主的原因,这样也好,至少别人不知道宝玉的秘密。于是韩坤岔开话题道:“那,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黄三儿嘿嘿笑道:“其实小弟还是有私心的,想请哥哥移驾月儿巷,哥哥吃肉,我也跟着喝点汤。你看怎样?”
韩坤细细想了一阵,觉得黄三儿的话不无道理。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以自己的赌技,和朋友耍耍小钱还好,而且他那点赌本去赌坊根本经不起折腾。但现在不同了,有宝玉在身,应该没什么问题。再加上他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有时候总会想,这玉总归有养好还回去的一天,到那时没了这份运气,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还不如趁现在捞一点,说不得还真能发财!寻思到这,韩坤只感觉异常兴奋,手脚也轻微颤抖了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运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靠这个发财哪有这么容易。于是整个人又泄了气。
黄三儿见他表情阴晴不定,开导道:“韩哥我知道你是怕别人看出了门道,但只要我们懂得进退,别太贪心,只从那些个大财主指甲缝里顺点小钱,不会被人注意的。嘿嘿,你也知道我二姨是做媒婆的,只要有了钱,我敢保证,开年咱俩都能娶上白白净净的媳妇!”
黄三儿最后这句话倒是把韩坤逗乐了,既然话到说到这份儿上了,怎么着也要试试,赢了当白捡,输了就当拿钱买个教训。想通了这一关节,也就没了顾虑,随手抛了几枚铜钱在桌上,意气风发地说了声“带路”,便走出了茶馆。
可惜他并没有发现,当他转身时,黄三儿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
城西富贵坊是有名的销金窝,而其中又以月儿巷的赌坊最为出名,入得月儿巷只见得往来人头颤动鱼贯而行,耳畔还不时传来呼幺喝六的声音,好不热闹。
韩坤没来过这里,所以不清楚里面的门道,黄三儿倒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如入了水的鱼儿般自在。他一路引着韩坤走到一间名叫万贵赌坊的门前,这才停下脚步,低声对韩坤说道:“韩哥,这间赌坊我来过几次,水不深正好捞点。进去你先看看,我换了赌签就来寻你。”
韩坤点点头,解下荷包扔给黄三儿,黄三儿也掏出自己的荷包,算是凑了一份,这便进了赌坊。
赌这一行,可说是包罗万象,从骰子、牌九、花牌、麻将,到斗狗、斗鸡、捻豆、猜神仙等等……可以这么说,任何东西落到赌徒手里都可以成为赌具,赌瘾一发顺手捞几片茶叶子也能赌个输赢来。当然,这万贵赌坊并不大,招待的也是如韩坤这样身份的人,所以不可能有那么多花样。这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摆了几张长条桌,每桌都围着二三十个人,赌的也就是普通的骰子牌九之类。
韩坤来回地转了一阵,当走过其中一桌时,只觉得胸口的玉佩忽然传来一阵凉意,韩坤心中大叫“有门”,便停下脚步认真看起来。
这一桌赌的是花牌,这和现代的长牌有点类似,长条形的纸牌上画有梁山好汉或者杨家将的人物画像,相对应着各自的点数,如天牌地牌,梅子四六,白搭财神之类,玩法也很简单,大家轮流出牌,一家出牌其余几家要牌,谁率先把手里的牌凑成一副,便算“和牌”,也就是赢了。
才看两把,黄三儿便寻了过来,把手中的一把竹制的赌签全塞到韩坤手里,韩坤数了数有些遗憾,手里的赌资太少,坐不上台面,只能和其他人一般赌庄闲,这叫买码,却赚不了多少,大头都被赢家抽走了。不过这样也好,全凭运气,这正是他的强项,也能顺便试试这桌的深浅。
赌了约摸有七八把的样子,韩坤凭着宝玉带来的运气每把都买中了赢家,手里的赌签自然越集越多。说来也怪,从始至终那块玉佩都散发着凉意,好像天生就该用在赌桌上似的。这让韩坤有些感慨,早该来这儿了,赢了钱娶上媳妇,说不得明年开春就能抱大胖小子了。
这时候,输家换台空了个座位,韩坤手里的赌资也足够下场了,也就不满足从赢家手里分点小钱,二话不说便坐了下来。这一坐更是如鱼得水,韩坤凭着运气把把都能拿到好牌,一旁帮忙收钱的黄三儿脸都笑烂了,结果自然就不用说了。
赌桌上无时间,韩坤自己也算不清赌了多少把,只见得码在面前的赌签越来越多,而他的心情也随之而亢奋,却完全忽略了胸口的玉佩——源源不断的凉意侵蚀着他,正悄悄地把他的意识剥离出了他的躯体,可叹的是韩坤正沉浸于财富的诱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而就在这时,似乎有一阵香风拂过,整个世界沉寂了下来,而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朦胧不可琢磨。韩坤只觉得眼角边有道白影划过,待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依旧如包裹在云雾之中,朦胧得看不真切,在韩坤贪婪的眼神中,慢慢走上前来,俯下身红唇轻启,然后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玉中有鬼……”
玉中有鬼!
刹那间,寒意如同一条滑腻的蛇从韩坤的背后直贯而上,一直蹿到了他的头顶,吐着猩红的信子,舔着他的头皮,韩坤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他挥舞着手,大叫着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又清晰了,赌坊里的喧嚣又传进了韩坤的耳中,他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他们都用同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自己。试想一下,如果你正赌得尽兴时,对面的赌徒突然把牌一丢,蹦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叫,你也会有同样的眼神。
“韩哥,你没事吧?”黄三儿拉了拉韩坤的衣袖,担心地问道。
韩坤双目通红,他一把抓住黄三儿的肩膀喝道:“黄三儿,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快说!”
“没,没看到啊……而且,这赌坊里怎么会有女人?”黄三儿脖子一缩小声地回答着,很明显是被韩坤吓着了。
“真的没有?”韩坤有些怀疑。
黄三儿笃定地点头,又关切地问道:“韩哥,你没事吧。”
韩坤摇了摇头,有些事并不是光靠一张嘴就能解释清楚的。
此时同桌的赌徒终于缓过劲了,纷纷叫道:“这把怎么算啊?”韩坤看了一眼桌上凌乱的花牌,朝众人拱手道:“对不起,这把算小弟的。”说完,抓了把赌签,也不管多少,直接码在了赌桌中间。众人对他的答复还算满意,各自取了相应的赌签,也就不再过问。而韩坤更不想留在这里,匆匆离开了。
“韩哥,你等等我。正赢得高兴,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黄三儿换完赌签回头见韩坤已经走远,连忙拨开人群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问道。
韩坤回过头,只见他脸色煞白,对黄三儿道:“今天就这样了,以后不能再来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看,咱今天赢了多少。”黄三儿说着捧出一大把钱币塞到韩坤的手里。韩坤只觉得手中一沉,低头看去,好家伙,黄澄澄的铜子,白亮亮的银元,直看得旁人红了眼迷了心。
韩坤也瞧得懵了,自从家败以后,他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这些钱全是自己的,怎能不让人心神恍惚浮想联翩?与此同时,黄三儿适时地说道:“韩哥,照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我们就真的发财了!”
韩坤点头回应,他也没想到就这么半天时间能赢这么多钱。可是,回想起那个白衣女子,还有“玉中有鬼”那四个字,他又迟疑了,“兄弟,不是哥哥有钱不赚,只是……哎,不说了,我劝你也别来这里。”
黄三儿似乎听错了韩坤的意思,黑着脸道:“韩哥,到底什么事,你今天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做弟弟的可不依。莫不是……哥哥觉得一份钱两人分不自在,想自己拉杆子单干?你若承认,我做弟弟的没本事,却也懂得进退,自然不会挡哥哥的财路!”
黄三儿说完便拂袖欲走,韩坤连忙拉住他解释道:“兄弟,这条财路是你指的,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伤心烂肺的事?哎,我是怕说来把你吓着。其实……”说到这,韩坤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刚才遇见鬼了。”
“有这事?”
“可不是吗,要不然我怎么突然间像发疯似的,我现在还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兄弟听哥哥一句,这地方以后还是别来了。”韩坤只说遇鬼,却不把玉的事说出来,除了不想把玉的秘密透露给别人知道之外,他自己也并不相信这块旺主的宝玉会和鬼怪联系到一起。
黄三儿听完韩坤的解释突然笑了,他拍着韩坤的肩膀道:“哥哥,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我这么说吧,这月儿巷里哪家赌坊没个古怪?就拿刚才那间万贵赌坊来说,摆的就是五鬼运财局。其实,任何赌坊都会请高人设局以镇风水,最好的是万蝠局,‘蝠’取福字所以财源广进。刚才那家赌坊位置不好,只能设五鬼运财这种小局。哥哥一下场就大杀三方有进无出,就好比在鬼口里抢食,自然有不服气的鬼仙现身来点醒你,要懂得进退。却不想吓到了哥哥,也怪小弟事先没想到,该打。”
“还真有其事?”韩坤听得瞠目结舌,而黄三儿的话好像有点道理,让他心中的疑虑减轻了许多。
黄三儿拍着胸脯道:“可不是吗,只要我们以后懂得分寸,我保证绝对没有问题!”
“这样的话……”
“你就别想了,难道你还没穷够吗?我敢说,凭着哥哥的赌技想要闯出个名堂简直轻而易举,我也知道哥哥是世外高人,不想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咱不求发财立品,只求衣食无忧,赢够了钱开年娶个媳妇再做点小买卖,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岂不快活?”
不得不说,黄三儿的话很有蛊惑力,听他这么一说,韩坤最后的疑虑也打消了,这年头人都吃不饱,哪管什么神啊鬼的。玉中有鬼?笑话,有鬼的话没见它出来害我,反倒是为我赚了不少钱,这要是鬼,也是好鬼。况且这玉一养好就要还回去,没了这份运气,以后又要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还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多靠它赢点钱,以后也有个保证,咱也不贪,小富即安就行了。
想通这一点,韩坤只觉得豁然开朗,拍打着黄三儿的肩膀笑道:“好,哥哥就听你这一回。”
“这就对嘛……今天赢了不少,咱喝酒去?”
“走,喝酒!”
自从那天以后,韩坤每日随着黄三儿混迹于月儿巷的大小赌场,按黄三儿所说的赢七分输三分的方法赌钱,再也没出过什么祸事,这日积月累之下,两人的荷包涨得直往外掉钱,这让两人激动万分。而这段时间也是韩坤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赢钱过后就在富贵坊无度的挥霍,然后再去赢钱,这让他找到了当年还是韩家少爷的感觉。
而先前说过的小富则安的话早被贪婪所取代了,至于当日那白衣女子口中的“玉中有鬼”四字,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韩坤从未想过一个人怎会有用不完的运气,这些运气从哪里来?而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危险?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这日,韩坤早早地就从睡梦中醒过来,虽然还带着宿醉的头痛,但他还记得今天和黄三儿约好要去月儿巷最大的一间赌坊赢钱。洗过脸之后,韩坤准备把玉清洁一番就出门——这也是他每日必做的事。
可是,当他伸手掏玉佩的时候,却发觉那块玉好像粘在了胸口似的,怎么掏也掏不出来,用大点力的话还扯得皮肉生痛。起先他还以为是黄三儿作弄他,或者是睡觉时流汗把玉粘到了身上。可是一想又不太对劲,连忙跑到铜镜前一看,却吓了一大跳,他在镜中看见,原本健壮的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瘦成了皮包骨头,就连肋骨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感觉就好像没了肉似的。
而这还不算,胸口那块玉居然镶进了自己的皮肉里面!是的,镶进了皮肉里,在玉和皮肤接触的地方,鼓出无数根蚯蚓大小的血管,连着自己的血肉,也连着那块玉佩,韩坤清楚地看见那些血管在轻微地颤动着,感觉就像……就像把自己的血源源不断地输进那块玉佩里!
等等,那块玉——它居然变成了红色!
而这时,暗地里突然响起一声叹息,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奈与感伤,而铜镜中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就在韩坤的身后,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韩坤感觉得到,她在看着自己,用一种悲悯的目光,好像看着一条待宰的羔羊……
韩坤惊恐地大叫着,一拳砸在铜镜上,然后径直往大门外跑去,这一路也不知道撞了多少人,在这初冬的清晨,赶早集的人们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赤裸着上身在大街上奔跑着,他的嘴里一直重复念着四个字:“玉中有鬼……玉中有鬼!”
韩坤一路跑进王家玉器店,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柜台里的掌柜老刘,老刘依旧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见有人冲了进来,半眯着眼朝来人看去,辨认了多时这才问道:“这……是坤子吗?哎呀,怎么几个月没见就瘦成这样子了,看了真让人心疼。”
韩坤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一把拉住老刘的手,带着哭腔道:“刘……刘掌柜,救救我!”说着把胸口的玉佩亮给老刘看。
看见玉佩竟成了这个模样,老刘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却不紧不慢地点头道:“还好,再晚一会儿就糟了。”
韩坤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惊喜道:“刘掌柜,我还有救对吧。”
老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来来,到内堂说话。”
到了内堂,老刘并没有问韩坤来龙去脉,却只是低着头,一直打量着韩坤胸口的玉,还时不时地嘀咕着什么。
韩坤心里急啊,噗通一声就给老刘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涕泪横流地说道:“刘掌柜,您有办法的话快救救我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再晚就完了……求您了!”
“别慌,还来得及……”说着,老刘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来三个人,打头的却是一个黄脸的后生,韩坤一见他便惊异道,“黄三儿?”
这人正是黄三儿,但他却看也没看韩坤一眼,径直走到老刘身前弯腰道:“刘掌柜。”
老刘眯着眼,不含喜怒地说:“坤子要我救他,你就帮个忙搭把手吧。”
“好嘞。”
韩坤听出他们言语之中似乎有些不妙,起身就想逃走,却被另外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夹住,他奋力地挣扎,可惜现在的他哪里挣得过,两人没费多大工夫就把他按在了凳子上。这时,黄三儿慢悠悠地走到他近前,斜着嘴扬出一个残忍的笑,“韩哥,做弟弟的这就帮你,你忍着点,待我把玉取出来就好了。”
“黄三儿你……啊……”话还没说完,黄三儿的手就夹住玉佩,然后用力往外一扯。韩坤只觉得胸口像被烧红的火钳狠夹了一般,疼痛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黄三儿用力这么一扯,却没有把玉扯出来,却因为用力过猛的原因,踉跄了几步,差点仰倒在地,他的丑态全落在其他人眼里,激得他又羞又气,把愤恨全撒在了韩坤身上,连往手里吐了几口唾沫之后,又是一通狠拽,直痛得韩坤睚眦欲裂。
这时只听刘掌柜慢悠悠地说道:“黄三儿,别把玉弄坏了。你要揉着拔,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来……”
“好嘞。”黄三儿嘿嘿地笑着,表情无比的狰狞,而刘掌柜教的法子,让韩坤备受煎熬。直到……一声如破布撕裂的声音响起,疼痛消失了,只觉得双眼有千斤重,当他快合上双眼的时候,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白衣女子,她就这么看着韩坤,脸上带着悲悯与无奈,在她的胸口,有一团红色的印渍正慢慢扩散。
然后,整个世界全黑了……
“刘掌柜,您看。”黄三儿把那块还带着鲜血的玉佩双手捧到老刘面前。
老刘赞扬地点着头,拿过来对着初升日头,那玉在阳光下腾出一股妖艳的红云,好像在展示着自身的不同寻常,老刘看了好一阵这才叹道:“好一块阴阳血玉,这样的宝贝能卖好几千块大洋啊。只可惜这短短一年就养死了男女各一个养玉人,他们都是我带入行的,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黄三儿赔笑道,“这是您刘掌柜菩萨心肠,他们俩能在玉里长相厮守做对鬼夫妻,也该感谢刘掌柜成全。”
刘掌柜冷笑一声,掏出几吊钱扔给了黄三儿,“别扯那些没用的,这些是事先答应你帮坤子‘催运’的工钱。而且东家说了,你在赌坊赢的钱就当是赏钱,也算你机灵,要没这个法子还不让他养到猴年马月去了?以后好好干,我们王家亏待不了你。”
“谢谢刘掌柜,也代小的谢谢东家。”
“至于他嘛……”刘掌柜看了一眼早已断气的韩坤,“好好埋葬,按五吊钱来办,这是我事先应了他的。我们王家啊,还从来没拖欠工钱一说……”
黄三儿笑道:“好嘞,就按五吊钱来办。”
交代完一切,老刘又把目光放在那块玉佩上,这是块扁圆形的玉佩,玉坯上雕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和一个俊朗健壮的男子,阳光倾斜地照射在镂空雕出的蔓藤上,看起来有种置身牢笼苦苦挣扎的古怪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