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市,你可以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米行在哪里,可是,你不能不知道珍宝集。
柳市并不大,“东富,南贵,西旧,北贫。”而这西旧的来历,是因为柳市的西边还保留着旧时代的风貌,青石路、砖瓦房随处可见。
珍宝集本来是西旧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后来一批精明的古玩商人看中了这个巷子,在珍宝集建立了一个古玩交易市场。
这个古玩市场越做越大,名气也越来越响,吸引着众多玩家和商家,声望一时无二。珍宝集的白天,繁华得跟菜场一样,一眼望去,朝街的古董店面一家连着一家。
那些没铺面的,只好铺张牛皮纸,紧密地摆放着众多物品:古币银元,首饰玉石,砚台字画,瓷器玉壶,香炉佛像……
但是,珍宝集的晚上,寒森森的,像个被时光遗忘的死角,连空气都是凝重的,由于古董商户们平时有事无事也都喜欢谈鬼神之事,说的一板一眼,听的人不信都不行。
罗毅的百宝轩就在珍宝集南口第三间,这可是个旺地,像他这么年轻的古董商,拥有这样的旺地实在少见,其原因归咎于他有个很响亮的名号——柳市最年轻的鉴宝专家。而他本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只要由他过手的古玩价值总能连翻几倍,不过在罗毅看来,累积财富只不过是附带品,最重要的却是赏玩到各种各样的宝贝,其中滋味不为外人所道。
这一天,罗毅守着店铺,从日当正午,到夕阳西下,一个顾客都没有。
罗毅见天色已不早,又望了一下街头,那些摆摊的早已经消失不见,悠长的珍宝集一片静寂。
正准备关门,进来一个老相熟,斜对面玉石店的老钱,一进门就高兴地嚷嚷:“我今天搞到个好东西。”
罗毅和他的合作人王珂都竖起耳朵,大家都知道老钱是那种传说中的人精,不是特别兴奋,从来脸上都挂着那副菩萨笑,雷打不动地让人猜不到内心想法。
罗毅提起了兴趣,伸出手去,从老钱手里接过盒子,把手伸了进去,入手一片冰凉,只靠双手来感觉,触觉告诉他是一件铜器。他猛地往外一扯,一件五彩斑斓的物件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鼓,鼓头和鼓身合为一体,边缘上刻着一道道蚯蚓般的字符,而另外一头却被黑色的布包着,用手指轻弹发出“扑扑”的声响。
鼓身上的图画是以绿色、红色和古铜色为主色调,图画的正中央是个太阳,太阳的四周,是一条河流,河流边围绕着巨鹰、耕牛、奔马等动物,画得栩栩如生。
画上有很多的人物,有的耕作,有的举弓,有的持盾。而最为醒目的是一个身穿五彩服饰、头戴斗笠的舞者,他双手上举,五指张开,全身呈跳跃状。
那幅鲜艳的图画,仿佛是新刷上去的,背景上的绿色仿佛要滴出油似的。但用手一摸,却并非如此。
“这应该是某个少数民族的图画。这类风格的画我有些眼熟……”罗毅沉思起来。
他用指头轻敲着鼓身,这鼓身明显是铜铸的,却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铜器,看样子古旧,而图案色彩又新鲜,这时罗毅却开始注意到鼓头包裹着的黑布上。而就在揭开黑布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定格了,罗毅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那面鼓皮。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倒立起来,从后背一直到头皮,“轰”地炸开了!
那面鼓皮居然是一张女人的脸!
是的,那是张女人的脸,美人如玉,人面妆鼓。它的主人应该很年轻,因为整个鼓面看不出一丝褶皱。嘴唇、眼睑、鼻梁的接缝口,都用了一种很细的线缝合了起来。而这又是张美丽的脸,椭圆形的脸蛋,羊脂美玉般的肤色稍微透着黄,证明着历史的痕迹,柳叶眉,微微上翘的嘴唇,完全是一张东方美人应有的面孔。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鼻梁却是塌下来的,应该是制作者为了保持鼓面的平整,才故意为之。
罗毅也被这张脸震惊了,震惊中却带着一丝欣喜。收藏鉴宝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古怪的东西。结果显而易见,罗毅开始喜欢上了这面鼓,还给它取了个很贴切的名字——美人鼓。
老钱拿这个东西来找罗毅,那是因为罗毅是这个街上最有见识的鉴宝大师,一般的宝贝在他的眼里都从来没有走过眼。他期盼罗毅给出一点什么评价,没想到看到罗毅也是这般没见识过的模样。宝贝这东西谁都知道好,可是,要是说不出点什么来,也就抬不起价,老钱有一点泄气,包了东西就准备走。
罗毅忙拉着他:“东西给我留一下?我回家好好看看,明天给你个答案。”
老钱倒也痛快,把包美人鼓的盒子往他怀里一塞,自个儿先走了。
罗毅抱着这个美人鼓,如获至宝地回到了家,当他兴奋地在妻子沈嫣然面前展示起那面鼓时,沈嫣然不高兴了,瞪眼撅嘴地不给他好脸色看。
不过,他也很理解,谁看到这种恐怖的东西会高兴?女人都胆小,她看见这么怪异的东西肯定会害怕,还威胁他如果明天不把鼓送回去就搬回娘家住。罗毅脾气好连哄带骗任打任骂,终于把这事混了过去。
既然答应了第二天就要送回去,晚饭后罗毅就忙不迭地研究起这面鼓来,他几乎把自家书房里历史古董类的藏书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关于这面鼓的一点线索,虽然有些失望,可是当他看到鼓上的那张女人面皮就愈发地觉得迷人。
“它的主人绝对是个美丽的女人。”罗毅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面皮上划动,那感觉就好像爱人之间调情一般,然后他轻敲了一下鼓皮,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鼓声响起,莫名间有股浓重的睡意袭来,仅仅几秒钟时间罗毅便昏睡了过去。
但他并不知道,当他昏睡的时候,那面鼓上的人脸,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与此同时,沈嫣然正准备回房休息时,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伴随着的还有一些金属摩擦的声音。她心中一奇,停住了脚倾耳听去,那声音好像是从罗毅书房里发出来的,只是她并不知道罗毅在书房里。
“不会是耗子吧。”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一扭门把,居然没有上锁。接着她打开了大门,那声音又大了几分。她一只脚踏进了房门,把脑袋探了进去,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她瞪大了双眼,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接着,等她“啊”的一声要叫出来时,从房间里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沈嫣然拉进了书房。
“啪”的一声,书房的大门紧闭了起来……
“咚……”沉闷的鼓声回荡在书房里,压过了所有的声音,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这道鼓声。不知道过了多久,罗毅仿佛看到眼前掠过一道黑影。他迷乱的眼光开始渐渐聚焦在前方。
“我是在做梦,还是……”罗毅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感觉自己本就是靠在椅子上,而眼前的事物也是书房里的摆设。但他的身体却软绵绵的,仿佛载沉载浮于海水之中。
然后他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这气味带着悠然的馨香,四面八方地涌来,然后仿佛有生命般地钻进他的鼻子。这让罗毅突然有种错觉,就好像嗅到了美丽女人的体香一般。那气味慢慢地包围着他,如同一双温柔的手,那光滑的指肚轻轻地按压着罗毅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穴位,那感觉说不出的舒服,令他畅快地轻哼了起来。
眼前似乎涌起一团迷雾,在迷雾中罗毅恍惚看到一个娇美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身影伸出手去……
而就在一瞬间,罗毅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般,那种畅快的感觉如退潮般渐渐消退,而罗毅也最终醒了过来。与此同时,迷雾渐渐散去,面前那个人影也消失了。
罗毅睁开眼,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鼻尖还盘旋着那令人着迷的芬芳。
“是做梦吗?”罗毅疑惑地甩甩头。
“还真是个美梦……鼓呢?”罗毅平复着心里的悸动,这才发现原本捧在手中的美人鼓已经不翼而飞,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油然而生。转念想想,可能是沈嫣然收走了,而再看表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
“嫣然……沈嫣然,我那面鼓是不是你收去了……”罗毅随口叫道,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就在这时候,他似乎听到客厅里传来一丝响动。罗毅连忙走过去,轻轻地推开书房的门,把脑袋探了出去,却发现沈嫣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门,手里一动一动的,她的身子挡住了罗毅的视线,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罗毅慢慢地走向沈嫣然,视线一点一点地放大,而等他走到沈嫣然身后的时候,罗毅呆住了,他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沈嫣然正对的茶几上,放着一盘苹果,还有那张美人鼓,此时沈嫣然正拿着一片苹果,往那美人鼓鼓皮的嘴里塞!
“吃啊,你怎么不吃了?”沈嫣然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她,她居然在对那面鼓说话,而且还喂它吃苹果!
“你不吃啦,那我吃。”说着,沈嫣然把那片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说道:“真甜!我给你说……”
突然,沈嫣然的话打住了。一时间客厅里静得吓人,就连罗毅呼吸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清晰。罗毅这才发现,在月光的照射下,自己的影子正倒映在茶几上,盖住了美人鼓上的那张脸。而沈嫣然的头,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慢慢地转了过来。
“亲爱的,你醒了。”沈嫣然直直地盯着罗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嫣然,你……你在干什么?”罗毅被她的样子吓得胆寒了,连声调也高了几分。
沈嫣然神色严肃地说:“亲爱的,我发现了这面鼓的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说着说着,沈嫣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她圆瞪着双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像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然后,她“啊”地尖叫了一声,便昏了过去。
罗毅吓坏了,连忙把沈嫣然抱进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一直过了好久,沈嫣然才从昏迷中醒来,发现罗毅正抱着她,她猛地把头埋进罗毅的怀里,泣不成声。
罗毅摇着她问道:“嫣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嫣然一边摇着头一边哭道:“毅哥,你别问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快把那面鼓丢掉……丢掉!”
罗毅被她搞得不知所措,只好轻拍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好,丢掉。别怕,乖……”
在罗毅的轻哄中,沈嫣然慢慢安静了下来,情绪一紧一松之下不多久便睡了过去,罗毅轻叹一声,把她抱回房间后,才回来整理客厅里的一切。
而当他拿起那面美人鼓时,却发觉,那面鼓似乎重了几分。
沈嫣然从那晚之后,居然就一直发高烧说胡话,开始罗毅以为她是受了惊着了风寒,医院里跑了很多次,可是,烧就是退不下来,不仅高烧不退,神志也开始不清了。这下罗毅真急了,虽然他内心里并没有把这一切归罪于美人鼓,但是他还是拿着美人鼓去找老钱:“你说,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老钱大约也知道罗毅动了真气,看到妻子一天不如一天,罗毅早就是一嘴的火气泡,头发也没有打理,跟疯子一样红着眼立在那里。他忙拍大腿:“真是个乡下模样的人,匆匆忙忙送我店里,我就只给了五十块钱,我也是图便宜,我要知道会出这事,我打死也不接这个生意。”
罗毅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人就是见钱眼开,看到钱连亲爹都能不要。
老钱上前搂着罗毅肩说:“得,你别急,我带你去找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美人鼓算个什么邪门玩意,但一定有人知道。”
沈嫣然现在的状态每况愈下,而罗毅却找不到什么处理的办法,心想老钱在这一行也是老人家了,听过的奇闻古怪应该不少,再经过老钱一解释原来要去找铜人张家,便将信将疑地跟着老钱去了。
话说铜人张在柳市的名号确实不小,他们家从祖上开始就一直做着铜器手艺,对铜器的制作和见识可说是达到了殿堂级水准。他姓张,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别名叫铜人张。不过这个称呼只能私底下叫叫,当着面还是要叫一声张老前辈。
不过老钱和这位张老前辈不熟,还好他认识一个做木质家具的木头李,这人和铜人张有些渊源,也在珍宝集做生意,于是罗毅二人便找到了木头李请他帮忙引荐一下。木头李为人很好,倒是乐呵呵地答应了。
铜人张的家也在西城,离珍宝集不远,走路只要短短十多分钟。老远的就看到一间平房外面摆放着好多铜器,铜碗、铜盆、铜炉、铜鼎,在阳光的照射下,倒映出一片厚重的澄黄。铜器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们不像金银玉石珠宝那么光彩夺目,但它却有一股独有的气质,厚重而稳健。
众人走近了才发现,一位年龄七十岁左右的枯瘦老人被铜器包围着,坐着个小木凳,怀里捧着一盏铜制马灯,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在布满灰尘的马灯外壁上一蹭,一抹,一擦,好像立刻赋予了那铜器一股生命力,原本黯淡无光的铜器上显出一抹有力的澄黄色。
罗毅和老钱对望了一眼,心里说不出的佩服。
木头李上前做了个礼笑道:“张老前辈,最近身体可好?”
铜人张抬头看了他一眼,“还过得去,就是这风湿的老毛病还是那样,不过这两天还好,老天爷不下雨,我也少遭份罪。”
“呵呵,您老得多注意调理。嗯……上次那套樟木家具还合用吧?”
铜人张笑笑,“珍宝集做木制生意的,就属你木头李比较老实。那套家具不错,做工好价格也挺实在,我很喜欢。怎么,看上了我这里哪样?你随便挑,我给你成本价。”
木头李赔笑着说:“给您老做东西肯定不能马虎。这个,今天我不是来选铜器的,我是带两个朋友专程来找您的,他最近收了个铜器想麻烦您老给估估。”说完木头李朝罗毅二人看了一眼。
“这样啊,那我们进屋里说。”说完铜人张把铜制马灯放在一旁,引三人进了屋。
屋里,四人分宾主坐下,罗毅先是说了些恭维的话,然后才提起自己收了个铜器,觉得这东西挺奇怪的,想张老前辈帮忙看看,其他的事都没有说。
听完罗毅的话,铜人张满不在乎地说:“年轻人,别的东西我还说不准,但只要沾上铜这一类东西,我铜人张随便一摸,再奇怪的东西,也能给你说个子丑寅卯来。那么,把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罗毅朝老钱使了个眼色,后者郑重地把一个黑色包裹放到桌面上,感觉很沉的样子。等罗毅把黑布一揭开,里面正是那面美人鼓。
美人鼓一出现,原本喝茶聊天的木头李和铜人张同时愣住了,木头李拿着杯子,举在半空的手也停顿在那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东西,美人如玉,人面妆鼓,一股凉意从他的心底慢慢地涌了上来。
而铜人张,只是往鼓面上随意地一看,脸上的表情从满不在乎,到惊讶,再到凝重,而那凝重里还带着几丝恐惧。他半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来,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触碰那铜鼓,还没碰到却又触电般地收了回去,而他好像又有一丝不甘,想伸手触碰,却再次收了回去。
铜人张就这么来回了好几次。初春的天,本来如此清爽,但豆大的汗珠已经挂在他的额头。
终于,他猛地一拍桌子,低着头全身颤抖着,好像遇到了很恐怖的事情。他拉着木头李的袖子,一阵拖拽着说:“快把那东西拿走,快拿走……”
“张老前辈,你这是……”
铜人张抬起头,脸上一片惨白,他圆瞪着双眼吼道:“出去,都给我滚出去!”接着他拿起一旁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众人敲来。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三人还是非常识趣地逃了出来。一直跑了很远,还听得到铜人张的咆哮声。
三人中老钱最机灵,跑得也最快,铜人张刚刚发难的时候他就跑出门口了,手里还顺便提溜着那面美人鼓。跑出好远,他回头看了看铜人张没追上来,才喘着气说道:“这老头,失心疯吧。”
罗毅气呼呼地瞪了他一下,“还不是你惹的祸!”
这东西确实是老钱自己贪便宜得来的,他只好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了。
而身为介绍人的木头李脸上却不太好过,他长得胖跑得也最慢,大腿被拐杖抽了一下,痛得他龇牙裂嘴。他尴尬地说:“这个……罗老板,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铜人张怎么会这样。”
罗毅摆摆手,“没事,老人家的脾气古怪是正常的。”
三人找个地方喝茶歇脚,罗毅安慰了一阵,木头李好歹没有了刚才的尴尬。这时,茶馆外面走进了一个中年人,他看见罗毅,惊喜地说:“原来你在这儿啊,刚才我从你们店经过,听见王珂在到处找你呢,快回去吧!”原来这人是罗毅的邻居。罗毅想到他可能碰上拿不准的货物,罗毅一时间也没了喝茶的兴致。连忙向其余二人打了声招呼,出了茶馆,朝珍宝集方向走去。
木头李和老钱本想跟上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刚走出茶馆,迎面就来了一个熟人,是铜人张的二儿子张益,看到木头李,他面色一变,连忙拉着木头李说道:“李哥,我爸爸出事了。”
两人赶忙往铜人张家里跑,远远地就听见了家里传出的声音。
“爸,您这是干什么,这些都是您最喜欢的铜器啊!”铜人张的大儿子张俊正仓惶地拉着父亲,自打刚才木头李和他带来的那两个人一走,父亲就发了好大火,把家里的铜器一件件的扔进熔炉里,其中还不乏几件珍贵的古铜器。
“啪!”铜人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反手就给了张俊一巴掌,直扇得张俊眼冒金星,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脸上顿时红肿了一大块。
“枉我自命不凡,枉我祖上世代铸铜。原来……原来做出来的都是些垃圾,全都是没有用的垃圾……”铜人张双眼通红,双手舞得飞快,狂热地把一件件铜器扔进熔炉。他那老树皮一般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直到他把最后一件铜器扔进熔炉,才瘫坐在一旁。眼看这熔炉里慢慢流出的铜汁,这才老泪纵横地念叨起来:“一定能做出的……我一定能做出最好的铜器,最完美的……一定!”
等到木头李和张益冲进店内,看到这个情景,两人脚下都是一软,看着那滚烫的铜汁,木头李和老钱对望一眼,结巴着说道:“完了……张家铜器店完了……”
铜人张的事情,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珍宝集,虽然大多数人都以为铜人张是失心疯,但只有罗毅和老钱清楚,很有可能是这美人鼓的问题,木头李本是局外人,当然不知道里面的玄虚,而罗毅二人更不可能向他提起。
对于罗毅来说,虽然打心眼里喜欢这面鼓,可是一想到得到鼓后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虽然舍不得也还是硬把它塞回给老钱。作为苦主的老钱,就更没理由把这祸端再推给罗毅,老钱心里倒是清楚这东西有古怪,但是按他那铁公鸡的性格,又不肯就此扔掉,只好把鼓丢在仓库里不再去管它。
而接下来的几天,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了,老钱这边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怪事,而罗毅的妻子沈嫣然也渐渐好了起来。除了罗毅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鼓上那张美丽的面孔以外,似乎没有人提起那个神秘的美人鼓,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才是一切的开端。
夜深了,忙完了一天的生意,老钱疲惫地把木板门上好,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才回到后院自己的房间,自己弄了两个小菜,慢悠悠地喝起酒来。
最近是古玩交易的旺季,来珍宝集参观的人一下子多了不少,而老钱的玉石生意最招顾客,几天下来赚了个盆满钵满。可是老钱抠得很,店里除了一个跑腿的小工,偌大的玉石店就他一人坐镇,要做生意,又要盯着店面,不让有心人浑水摸鱼。从早晨开始,他的神经一直都是处于紧绷的状态,一天下来,铁人都吃不住。
老钱红着脸,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小酌一口自言自语道:“累是累了些,可钱这东西谁还嫌少?自己赚总比给别人赚好。”
而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一阵响动,好像是从前堂传来的。老钱手一定,轻轻地把酒杯放回桌上,侧耳听去,却只听得见门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难道是我听错了?”老钱眯着醉眼想了想,又继续拿起酒杯,喝上一口。却不想,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他听得清楚,确实是前堂传来的。
老钱不敢大意,虽说店里值钱的宝贝都收好放进了保险箱,但还有好多古董就放在前堂的,如果被偷了,损失也不小。所以,他连忙放下酒杯,从床底摸出根一米来长的木棒,悄悄地走出房间。
房间外,四下一片模糊,凉风嗖嗖地吹过,吹得后院里那棵老树轻轻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那朦胧的月色下,仿佛是一只怪手,从上往下地覆盖着整个百宝轩。
老钱轻手轻脚地摸到前堂门口,这时他的酒醒了一大半,他紧了紧手中的木棒,心里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蟊贼,居然偷到我老钱的头上了,今天要你好看!”
想到这里,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一阵异样的寒冷从门把上袭来,从老钱的手背慢慢往上盘旋,一直到把他整个人包围了起来。“咝……”老钱倒吸了口凉气,伸手触摸了一下门板,却异样地发觉,那冰冷的门板仿佛出现了一丝水波般的荡漾,像是那里有一层屏障,隔着另一个世界。
“没那么邪乎吧。”老钱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心里有些惊异,但一想到里面的宝贝,便没有管那些古怪的感觉,下意识地把这些归结为酒精的影响,猛地一推门,大喝了一声:“哪个敢来偷……”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愣住了,双眼内的瞳孔急剧地收缩,脸上闪出一抹惊异与恐惧,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这……”
这时,银白色的月光穿破云层,直直地照射下来,斜照进老钱打开的房门。那银白色的月光正好和屋内的阴影,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而在两块区域的交接点间,是一张鲜艳的红唇,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成一个诡异的笑容……
罗毅从梦中幽幽地醒来,他记得自己是看着书睡着的。刚才他做了个梦,那是每个男人都向往的梦。
在梦中有一双如羊脂美玉般的手,轻轻地在他身上游走,从胸口一直往上,抚摸着他的脖子,然后摩挲着他的脸。朦胧间,他看见一个娇美的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然后一双美艳的红唇印在自己的嘴上。罗毅贪婪咀嚼着那火红的芬芳,那种云雾中的感觉,令他神往,令他疯狂。
当他再进一步,想用手指触碰她那如丝缎般的肌肤时,云雾突然散尽了。罗毅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个绮梦。他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视线慢慢地向下移动,终于他看见了,那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美人鼓。
罗毅感觉到一种恐惧,从这面鼓里面散发出来,然后紧紧地包围着他。他似乎看见,就在自己刚才做梦的时候,双手还在温柔地抚摸着这面鼓,抚摸着那张美轮美奂的脸。而它的主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当罗毅抬起头就能看到她的脸,他们就这么对视着,却如隔世的恋人一般。
这面鼓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灾祸,但对于罗毅来说却潜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打心眼里不想离开这面鼓!虽然心底还有那么一丝恐惧,但罗毅突然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迷上了这个女人,迷得那么彻底。她的美无法形容,就算是沈嫣然在她面前也如泥土一般平庸。
罗毅突然把美人鼓捧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那张面皮上,下巴蹭着她的脸,然后慢慢地吻上了那张嘴唇。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很舒服,永远不要离开……
与此同时,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沈嫣然刚打开门就看见罗毅正痴迷地吻着那面鼓,而鼓上的那张面皮好像活了,它朝沈嫣然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
见到这骇人的场景,沈嫣然全身的寒毛一紧,尖叫了一声便昏倒了过去。
沈嫣然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把罗毅从迷蒙中惊醒过来,回忆起刚才做过的那些事,胃里面如江海般翻腾起来,他连忙扔掉手中的美人鼓,然后跑过去扶住沈嫣然。
“嫣然……嫣然你没事吧,我刚才……”罗毅发现沈嫣然呼吸还算顺畅,只是吓昏了过去,这才放下心来。
罗毅刚想把沈嫣然抱回卧室,而这时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一阵金属物体滚动的声响。然后罗毅看到,在书房一处阴暗的角落中,慢慢滚出一个圆筒状的东西——美人鼓!
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在后面推动着它,慢慢的,它滚到了罗毅的面前,而那张美丽的面皮,正对着罗毅!
汗水从罗毅的额头上一滴滴滑落下来,初春的天气,却令罗毅汗流浃背,他紧紧地抱着沈嫣然,警惕地盯着那张脸皮,生怕下一秒它就会变成什么恐怖的怪物!可是,鼓还是鼓,而那张面皮,美得可以让人放下所有防备。
四周很静,静得让人心慌,罗毅第一次感受到从美人鼓上发出的压抑,他舔了舔嘴唇,然后慢慢地往后挪动。而这时,暗地里突然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声音透着悲凉,仿佛……仿佛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在述说完自己坎坷的人生后,所发出的叹息一般。罗毅猛地一颤,手脚冰凉,他的心狂跳着快要蹦出嗓子眼了。而那声音却久久不能散去。
紧接着,罗毅的耳畔响起一阵妩媚的呢喃声,那声音好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着他起伏的胸口,罗毅的眼神渐渐涣散了起来,耳畔的呢喃声有种说不出的魔力,让他好想听下去。
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那扇半开的书房门,慢慢地合上了……
“宝贝,你放心,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罗毅把沈嫣然平放在床上,半跪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手指在她的面颊上慢慢划动。
多么美丽的脸啊……可是罗毅看着沈嫣然这张熟睡的脸时,心里却说不出的厌恶,他转过头看向美人鼓,眼中显现出迷恋的色彩。耳畔又响起那妩媚的呢喃,他侧着耳眯着眼倾听了许久,还不时点着头,好像是和人说话一样。然后,他在鼓与鼓皮间轻轻一扭——那面皮居然和鼓身分离了开来。
接下来罗毅把那张面皮盖在沈嫣然的脸上,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吵醒熟睡的恋人。待他做完这一切以后,终于长吐了口气,然后抚着下巴,痴迷地看着,就像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
而此时,那张面皮和沈嫣然的脸重合到一起,天衣无缝。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张脸原本就是长在她脸上似的。
“对了,这就对了。”罗毅轻拂着沈嫣然的秀发,在她嘴唇上深深的一吻,然后睡在了她的旁边。
灯灭了,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清晨的阳光从木隔板中透过,照在熟睡人的脸上,老钱眼皮跳了跳,然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我没死,我还活着!”他庆幸地摸着自己的胸口,手上传来的阵阵跳动证明了他还活着的现实。他以为自己会死的,因为在昨晚,他看见极其可怕的一幕。当他打开前堂的大门时,他看见了一张脸,那是张美丽的脸,原本该镶在美人鼓上的那张脸,就这么悬浮在半空中,当他看向她时,她回过头,笑了……
老钱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他脆弱的心脏再也经受不住如此强烈的打击。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时却发现柜台上摆放着一个半开的木盒子,很眼熟。老钱突然想起,那就是放美人鼓的盒子。
这一次老钱终于下定决心扔掉这噩梦一样的东西,而就在他关闭盒子的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看见,那鼓似乎又有些不同。他强压着心中的恐惧,把它拿了出来,却骇然地看见,不知道几时,那鼓居然变成了两面,而鼓皮居然是两张熟悉的脸——一边是罗毅,另一边是沈嫣然……
往后的一段时间,珍宝集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一件惨案,说是百宝轩的店主罗毅死在了自己家里,连脸皮也被人掀掉了。警方初步认定是他妻子沈嫣然做的,但一直找不到她。沈嫣然就像突然间在人世间蒸发了一样……
老钱不敢把美人鼓的事说出去,也经受不住恐惧的日夜摧残,终于找了个机会在郊外寻了个地方把人面鼓埋掉。
他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而就在回城的路上,他突然看到一张脸,那是张美得令人迷乱的脸,它正完好地镶在一个女人的面上。
她似乎注意到了老钱,转过头,鲜艳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呈现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老钱只觉得胸口一紧,双眼便黑了下去。
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