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栖凤桥原本是座很普通的石桥,普通得连名字都没有,地点就坐落在城南的一条蜿蜒小溪上以供路人通行。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流传出一个传说,说是此地有凤凰降落栖息,本来世上究竟有没有凤凰是无从考证的,但这个传说在当地倒是家喻户晓,于是这座原本普通的石桥也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栖凤桥。
栖凤桥畔有个集市,唤作凤凰集——这名字倒是应景。或许是沾了栖凤桥的光,这集市的人气倒是旺盛得很,而每到一个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这种大集的日子,更是热闹非凡。看那南来的北往的,或是高声喧哗贩卖自家货物;或是低声商讨想争论个好的价钱;或是边走边看边吃边买,忙碌得很;当然,也有那只看人不看货的,往人群里一挤,手就自然而然地伸进了别人的荷包里……
来凤凰集可以买可以卖也可以看,这个看字就有些名堂了——你看那街角巷尾总会有那么一圈人,时不时地拍手叫好,而走近一看,原来是那杂耍艺人看此地人气旺,于是拉个圈子表演点技艺取悦观众,讨点赏钱。至于表演得好不好倒没有人过分计较,大家看的是热闹,图的是高兴。
说起这杂耍,也是有讲究的。
杂耍分为文演和武演,这武演的代表自然是平民百姓最喜闻乐见的胸口碎大石——在场地中央,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赤裸着上身躺在板凳上,胸口放着一块墓碑大的石板,准备好之后,同伴用尽全力一榔头砸下,“砰”的一声响后,只见那石子儿飞溅。啧啧,直看得观众瞠目结舌。然后,那汉子一跃而起,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观众们纷纷拍手叫好。末了,便是讨赏钱的环节,当然也顺搭着卖些大力丸虎骨酒什么的——当然,这玩意虽然没有描述中的好用,但味道还算不错,总之吃不死人。
至于文演,相对来说就比前面描述的文雅了许多,这类艺人大多是身穿一袭长衫,打扮得周周正正,所表演的都是些小巧的戏法,多是幻术和手技,表演者把施术的物体来回变换,在场众人明明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但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任你瞪大双眼总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直叫人暗叹不已,拍手称妙。
在这些杂耍艺人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靠着独特的演技深得观众们喜爱,其中之一便是有着“饲猴人”之称的王青河。王青河今年四十有七,看起来却像三十来岁,这都因为他生得一张娃娃脸,面白无须,眉弯而嘴翘,看上去特别喜庆。再加上他口齿伶俐,杂耍艺人的“七分靠嘴三分靠手”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往往还没开场就用言语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以至于有着很好的人缘。
当然,如果只是会说的话,王青河还算不得神奇,他最为神奇的便是他所养的那只猴子。说到这里,看官们肯定会想,原来这王青河就是一耍猴的,有什么神奇之处?少安毋躁,容我细细道来……
这王青河耍猴却和普通的耍猴人不同。
猴子这畜生虽然聪明,但终究是野性难驯,所以普通的耍猴人多数一手牵链子另一手拿皮鞭,表演时总会时不时地给它们两下,用以规整教训。这些人真正当得起一个“耍”字,因为在他们的眼中猴子不过是他们赚钱的工具罢了。而王青河不同,在外人看来,这王青河对他的猴子可说是爱护有加,这么多年来连链子都不曾套过,更别说打骂之类了。
每次开场之前,王青河都会先作个四方揖,笑着说道:“南来北往的四方看官,小弟生来愚笨,文不成来武不就,本也无技艺可表演。所幸上天垂怜,有生之年有猴兄相伴,也不算孤独。说起我这猴兄,来头可是不小,它的祖上便是那齐天大圣孙悟空,猴兄虽然没有它老祖的一身降妖除魔的本事,却也有着几分神通,虽不能开口说话,但能听得四方言语。你要不信?那我先请猴兄与诸位一见。”
说完,王青河便回头,向身后半人高的小木屋一躬身道:“猴兄,请出来与大家一见。”他的话音刚落,那小木屋里便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穿着花马甲的猴子。
这猴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像极了三岁的孩童,脸上却挂着慵懒的表情,它围着圈子走了一圈,赚尽看客的眼光之后,居然肚皮朝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场子中央,不管别人如何叫喊,都置之不理。
这时候王青河一脸苦相地对众人道:“看官们,我这猴兄生来骄傲,这是怪大家没有鼓掌,耍起性子来了。”大家一听这话,都是哈哈大笑着鼓起掌来,倒要看看这猴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说来也怪。这掌声一响,那猴子两脚一蹬,一个筋斗就翻身立起,脸上慵懒的表情一扫而空,却是满脸堆笑,两条眉毛弯得跟弦月似的,不断朝众人作揖打礼,那动作和它主人王青河一模一样。看得众人两眼一亮,大赞“好畜生”!
紧接着,王青河又介绍道:“诸位看官,小弟刚才说过,我这猴兄神通广大,能听得四方言语,不管你是京片儿、四川话、湖南话、广东话、江苏话……只要你们开口,我这猴兄便有求必应。怎样,哪位看官先来试试?”
王青河说得玄乎,众人却有些迟疑了。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才有人说道:“先打个锣来听听吧。”
这话一说完,那猴子几个翻身,来到道具箱旁,开箱翻了一阵,拿出面铜锣,回头朝人们咧嘴一笑,然后“当当当”地敲打起来,而这一过程中,王青河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根本没有下任何命令。这下子在场人们都感觉奇怪了,难道这猴子真的能听懂人话?
这一亮相,立马吸引住了众人的眼光,于是乎那些还在迟疑的人们,纷纷跃跃欲试,天南地北的口音从嘴里说出,而这猴子似乎还真能听懂,不管是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都能够一一满足。
果真神奇!
而更为好笑的是,这猴子还有点好色,只要人群里有美貌女子,它便跑到别人身前赖着不走,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羞得那些女子满脸臊红,但心中却是欣喜,女为悦己者容嘛,这是人之常情。而在这其间,王青河一直插科打诨,连珠妙语从他口中说出,配合着猴子的表演,更是逗得看客们笑声不绝。
这一场表演下来,便是一个多时辰,人累了,猴子也累了。于是王青河对众人说道:“各位看官,相聚便是缘分,我这猴兄天生喜欢热闹,也喜欢为大家带来欢乐。不过,欢乐终有时,大家站累了,喝口水歇息一下再接着看,怎样?”
王青河说得含蓄,而那只猴子也装作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慢腾腾地拖着双手,脚步一扭一晃,甚是可爱。众人心里明白应该是打赏的时候了,便纷纷挤上前来掏出荷包里的铜板,王青河双手捧着铜锣,翻转向上,众人把铜板放入铜锣中,很快铜锣里就被铜板放满了。
收了赏钱,看客也逐渐散去。王青河便寻个屋檐边坐下,那猴子也蹲坐在他旁边,仔细地把铜锣里的赏钱归拢,然后装进一个荷包里递给王青河。而在这时候,王青河总是笑着用手梳理它的毛发,捻去它身上的杂草与泥土,然后从怀里摸出干粮,分一半给那猴子。
此情此景远远看去,让人有种错觉,这一人一猴亲密得好似一对父子那般……
这人一出了名,打你主意的人就不少。这月初五,王青河累了一天之后回到住处,还未开门,斜刺里就窜出个人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把拎过他的道具箱笑道:“王叔,您回来啦,这么重我帮您提。”
待王青河看清那人的相貌,原来是隔壁的黄二毛。这黄二毛年纪二十七八岁,一身干筋痩骨,面无二两肉,看人的时候一对三角眼总会不自觉地乱转悠,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而事实正是如此。
不过毕竟是十来年的邻居,黄二毛双亲还在世的时候对人格外热情,王青河也受过不少恩惠,所以在面对黄二毛的时候,也不像别人那么厌恶他。
王青河朝他点点头,“那就劳烦你了,顺便也进来坐坐吧。”
“那敢情好。”黄二毛应了一声,又伸出手想逗逗王青河肩膀上的猴子,却不想手才伸出一半,那猴子爪子一挥,便在黄二毛的手背上留下几道爪痕,末了还咧着嘴,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
“三儿,别闹。”王青河拍拍猴子的额头,有些狂躁的猴子三儿这才平复下来。这三儿虽然灵性,但动物毕竟是动物,喜欢和厌恶都摆在脸上,它不喜欢黄二毛,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黄二毛讪讪地收回手,只觉得手背上火辣辣的痛,心中虽然大骂这畜生,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倒安慰状地说:“不打紧,这三儿就是顽皮。”
王青河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有些计较,这黄二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这么殷勤,多半是又想向王青河借点钱财。说是借,其实根本别指望他能还得上,但想到前两年逝世的黄家二老,王青河的心又软了下来,再加上这小子虽然浑了点,却没有干出什么祸害乡里的事。而且有他在,这梧城的地痞流氓也不怎么敢在这片撒野,那么多少打发点吧。
猴子三儿显然不喜黄二毛,一进家门就自己跑开了,剩下两人各怀心事地走进客厅。王青河刚落座,黄二毛便连忙倒了杯凉茶递到他面前,这倒让王青河有些意外,接过茶杯,有些忐忑地问道:“二毛,你是不是最近手头紧啊?叔这边虽然也不宽裕,但多少也能帮着点的。”
黄二毛笑道:“叔,您看您说些什么啊,好像我黄二毛除了管您借钱,就不上门似的。您放宽心,我这次绝不是来借钱的,就是想来看看您。”
我能放宽心才怪。王青河心中冷笑,却没有追问下去,他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于是,两人就这么喝着茶,时不时地聊上几句,而说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一直说到黄家二老的时候,黄二毛表情有些黯然道:“我爹娘苦了一辈子,还没有享受到儿孙的福气就这么走了。哎,也怪我不学好,没有给二位老人一个安稳的日子……”
他这么说,王青河也有些动情,安慰道:“二毛,别这么自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只要你好生寻个安稳的活计,定下心来生活,二老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王叔说得在理。其实这两年也多亏了王叔的照顾,要不是您,我黄二毛早就饿死了。可惜我一直不长进,借您这么多钱,都没还上,实在没有脸面再来见你。”黄二毛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他这么一说,王青河心中的防备也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连忙接话道:“二毛,你叫我一声叔,我自然要照顾你。而且你父母在世的时候也帮了我许多,这些见外的话,以后就别再提了,不然叔不高兴的。”
“谢谢王叔。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找您确实有事,其实是……哎,算了还是不麻烦王叔了。”
见黄二毛吞吞吐吐的样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王青河没想那么多便问道:“还有什么事不好说的?你放心,有叔在。”
“其实……”黄二毛沉默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说道:“其实,我这次是来拜师的。”
“拜师?”
“是的,我想学王叔养猴,这样有了正事做,那么以后也不会再无所事事了。”说着,黄二毛偷偷看了王青河一眼,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答案,“王叔,您觉得怎样?”
“这个……”一时间王青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刚才把话答应得太满,却没想到黄二毛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沉吟了好久,这才抬头盯着黄二毛正色地问道:“我问你,正当的活计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学饲猴?”
黄二毛看着王青河那双眼睛,心中有些忐忑,别看王青河平时和颜悦色的,但当他严肃起来,就连黄二毛这种人也有些怵他,便诚恳地说:“王叔,您也知道,我这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干力气活肯定吃不消。所以想学您养猴,每逢大集时节演上几场,赚点小钱,这生活也就不愁了。而且有了这正事可做,生活也就安定了,就不必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做些坑蒙拐骗的事。”
“也就是说,你想学饲猴的目的是为了赚钱。”
“是的。”
王青河闭上眼思索了一阵,肯定地说:“那我不能答应你。”
“王叔,这是为什么?您养猴不也是为了钱吗?”黄二毛心中一急。
王青河笑着摇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黄二毛拱手道:“如果没其他的事,我这就不送了。”
这是明摆着送客了。黄二毛强忍住心中的恼怒,装作很遗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那我就不打扰王叔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看着黄二毛的背影,王青河感慨地说:“人们都以为我饲猴是为了那钱财之物,却不想全都本末倒置了。我说得对吧,三儿?”他的话音刚落,从客厅的角落里闪出个矮小的身影,却是那猴子三儿,三儿跃到王青河跟前,拍了拍他的膝盖,然后朝他咧嘴一笑,那样子好像在安慰王青河一般……
出了王家大门,黄二毛心中还有些不忿,朝大门口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心中这才舒服一些。一边走,他嘴里一边谩骂道:“奶奶的,要不是为了学你这技艺,老子会白白的上门听你说教?装什么圣人啊,你不就一臭耍猴的吗,摆什么臭架子,当年你落魄的时候,要不是有我爹娘,哪来你今天的舒服日子!”
这时候,迎面走来一瘌头小子,见黄二毛面色不快,于是笑道:“二哥,你这是被烤了?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黄二毛瞪了那人一眼道:“滚一边去,老子心情不好。”
“别啊,是谁惹了二哥,兄弟帮你顺他去!顺到二哥心里舒坦为止。”这瘌头小子敢这么说,却也是有些倚仗的。这人名叫癞子,和黄二毛一样,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平日里和城南一群臭味相投的家伙聚在一起,整天游手好闲的在凤凰集晃悠,专做些狗皮倒灶的事。大户人家不敢说,但要欺负一下平民老百姓自然不在话下。
黄二毛沉思了一阵,却不想把祸水引到这一片,毕竟大家都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于是朝癞子道:“没什么,你的好意做哥哥的心领了。走,咱兄弟俩去抽两口。”
“抽两口倒是好事,但……”癞子尴尬笑道:“兄弟最近囊中羞涩,恐怕陪不了哥哥。”
黄二毛猛地一拍癞子的肩膀,笑骂道:“你这小子,我做哥哥的叫你去,自然不会让你出钱。我记得家里还有个老头子生前留下的花瓶,当了也够我们乐呵一阵了。”
癞子听他这么一说,搓手笑道:“这敢情好,您还别说,有两天没抽那东西了,心里还真是急得慌。那兄弟和你一起去,我有家熟识的当铺,也好帮哥哥寻个好价钱……”
自黄二毛拜师未果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来天,王青河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每日除了出门逛逛,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家和猴子三儿呆在一起。至于黄二毛,似乎也没有因为拜师的事生出任何怨气,两人偶尔碰面时,黄二毛依旧是执晚辈之礼,而王青河总会在言语上关心几句,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拜师这回事。这日子一长,王青河也淡忘了这少许的不快。
这一日早晨,王青河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准备给自己和三儿弄些吃食,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打开大门一看,却发现敲门的原来是黄二毛,这人满头大汗一脸的焦急,门刚一打开,便拉住王青河急切地说:“王叔,快救救它,晚了就活不成了。”
听他这么一说,王青河这才发现,在黄二毛的怀里抱着一只灰毛猴子,却是满身的鲜血,一脸痛楚,四肢轻微地抽搐着,看样子受了很大的伤。王青河瞳孔一收,连忙侧身一让说道:“快把它抱进来再说!”
黄二毛应了一声,便走进大门。
两人一路小跑到王青河的卧房,把那灰毛猴子放在床上之后,王青河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它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处伤口,都是被利齿撕咬后的样子,应该是某种猎犬造成的。所幸的是并没有伤到致命的地方,却因为失血太多的原因,这灰毛猴子只剩一口气还吊着,虚弱得连疼痛都叫不出声来。
“三儿,去把我的刀伤药拿来。”王青河头也没回就这么吩咐了一声。其实早在黄二毛进门的时候,三儿就发觉了这边的动静,见自己的同类受到如此大的折磨,心中想必也不好受,一脸焦急地守在床头。听得主人的吩咐,吱吱地叫了两声便飞快地窜了出去。
这时候,黄二毛已经打来一盆清水,两人小心地擦拭干净灰毛猴子身上的伤口后,三儿也找来了刀伤药,上好药包扎完之后,见那灰毛猴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了,王青河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一抬头,见黄二毛还守在旁边,脸上满是疲惫与关切的表情,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了,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没事就好,刚才可把我急死了。”黄二毛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说。
为了不打扰灰毛猴子休息,两人退到客厅了,刚一落座王青河就问道:“二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昨夜我到朋友家吃酒,可能是喝太多的缘故,回来时走到河边被风这么一吹就吐了,吐过之后整个人就觉得天旋地转的,于是就躺在河边睡着了。待今晨一起来,发现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什么东西,走近了看原来是只受伤的猴儿,我见它还有那么一口气在,便把它抱了回来……”说到这里,黄二毛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叔,我当时也是太着急想救它,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想到您了。结果这一大早就让您见血,实在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你做得很对,没必要道歉的。”王青河心里虽然有一丝古怪,但见到黄二毛一脸疲惫,胸口又满是鲜血的样子,也就释然了。心想,有句话叫人之初性本善,看来这黄二毛平时虽然浑了点,但心里终究还是善良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一只快死的猴儿,搞得如此狼狈。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那灰毛猴子在王青河的细心调理下,伤势总算好转起来,而黄二毛也经常来探望它,偶尔还带些干果之类的吃食给灰毛猴子和三儿分享。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往日里好吃懒做的黄二毛,却有真情流露的一面,这让王青河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就连一直讨厌他的三儿,对黄二毛也不再那么抗拒了。
至于那只灰毛猴子,这家伙聪明得很,似乎也知道黄二毛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每次黄二毛出现都高兴得很,虽然伤还未痊愈,却总是跟着他进进出出,看情况它对黄二毛甚至比同类三儿还要亲近许多。
眼瞅着灰毛猴子一天天痊愈,王青河对它以后的着落,心中也有着几分想法。这一日,他把黄二毛邀到家里问道:“二毛,再过几天灰毛的伤就全好了,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黄二毛愣了一下,回答道:“叔,说实话,我以前真的不懂你为什么会和三儿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自从我救了灰毛以后,看着它的伤慢慢好转,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爹娘去世,我一个人总是孤孤单单的,直到有了灰毛,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再没那么浓。我想,等灰毛伤好以后把它带回家,也算搭个伴吧。”
王青河沉默了,从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看得出黄二毛是真心喜爱灰毛的,毕竟感情这东西做不得假。于是思索了好久,他终于下定决心道:“二毛,你还想学我这门饲猴的技艺吗?”
“叔,你是说你愿意传授我?”黄二毛见王青河点头,欣喜道:“自然是愿意的。叔,你喝茶!”
王青河笑着接过黄二毛的拜师茶,饮了一口缓缓说道:“我以前不愿意传授你这门技艺,是因为你当时只想着用它来赚钱,而现在看来,你是真心喜爱灰毛的,那么我便传授你饲猴的技艺。你跟我来……”说完,他朝黄二毛招了招手,往卧房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卧房,见俩猴子也正好在卧房中嬉戏,王青河沉声对三儿说道:“三儿,你先出去,灰毛要留下。”三儿回头看了王青河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朝灰毛吱吱地叫了一阵,好像在传达什么信息,末了才独自窜出大门。
王青河俯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木箱子,那箱子应该有很多年没移动过了,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打开木箱翻找了一阵,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根用红布包裹着的条形东西握在手里,然后叫黄二毛跪在自己面前,这才正色说道:“在此之前,有一个秘密要告知你。三儿并非如传闻中的那么神奇,其实它根本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我这一门饲猴之术。”
原来是这样。黄二毛的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我这一门饲猴之术,源于古驯兽术,此术在千年之前本用在战场之中,我们的祖师爷便是以此术驱使猛兽和敌人作战。但是,野兽虽然凶猛,却也敌不过千军万马,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这一门也逐渐落魄了,传人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再也驱使不了大型的猛兽,以至于从战场上的猛将沦落为民间的表演艺人。而再传到我这里,就更为不堪……”说到这里,王青河长叹了一口气。
黄二毛见王青河神色黯然,忙安慰道:“王叔,您别伤心。这老祖宗的好东西,只要一代代传承下去,总会有一天重新焕发光彩的。”
王青河却苦笑地摇头道:“不成了,这古驯兽术传到我这里,只剩下十之一二,从主仆的关系,变成了友盟的关系……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这一生中有个忠诚的朋友陪伴在你身边,你不会怕他害你,不会担心他图你什么,就像我和三儿一样。”
原来如此……黄二毛点头,他终于明白王青河和三儿的关系为何如此亲近。
“这友盟关系签订之后,灰毛便会是你最亲近的人,任你的想法所驱使,但是从这一刻起,你们的命运也会联系到一起,如果它或者你受了什么灾难,也会应验到对方的身上!黄二毛,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王青河话里的每一个字,如重锤一般敲在黄二毛的心上,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转念想来,自己做那么多事,不正是为了这一刻吗?想到这里,黄二毛把心一横说:“我愿意!”
“那好,我这便要去你一滴心血,当你心血溶入灰毛的心中,这友盟之约才能算数,而这就是真正的饲猴术!”王青河说完,把手中的红布一掀。黄二毛只觉得眼前有红影晃过,耳边似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嚎之声,而空气中也多出了几分浓重的血腥味。
待他抬头看去,却见那红布之中,原来是把一尺来长的锥子,那锥子通体黑黝黝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泛出红光,锥柄上弯曲地刻画着一些蝌蚪状的文字,一直往下延伸到锥尖处,那尖利的锥尖仿若蚊虫的口器,闪着乌光,看得人心生寒意。
王青河不由分说,掀开黄二毛的衣服露出胸口,然后把那锥子朝他胸口一刺。黄二毛只觉得胸口微痛,虽然并不那么凛冽,却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低头一看,却见那锥尖只入了半分,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原来王叔不是想害自己。而就在这时,那铭刻在锥子上的蝌蚪文字竟然突兀地亮了起来,又立刻熄灭,但那妖冶的红光却在人的视野中残留了好久,看得人背皮发麻。
黄二毛惊恐万分,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求助地看向王青河,后者却回给他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待文字再次亮起时,王青河手上迅速地一退,那锥子便回到了他的手中。黄二毛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却发现胸口的皮肤居然完好无损,这叫他惊奇不已。
王青河没有理黄二毛,挥手招来灰毛,似乎是三儿之前的叫声起了作用,这小家伙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比黄二毛还要镇定几分。王青河含笑拍拍它的脑袋,然后把泛着红光的锥子刺到了它的胸口。小家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却立刻安定了下来,这时候王青河低着头,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黄二毛听不清楚,想来应该是什么咒语之类,而在他的念叨声中,锥子上浮现出的红光逐渐收敛了下来。
这一过程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待到锥子上的红光完全黯淡之后,王青河这才收回手,身子无意识地晃了晃,一脸惨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而与此同时,黄二毛突然发觉,自己的心里似乎多出了某种东西,当他下意识地看向灰毛,却生出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就好像灰毛是他身上的手脚,只要他在意识中驱动,便能控制灰毛的任何动作。
直到现在,黄二毛才终于清楚地体会到王青河话中的涵义,也终于明白他的表演为什么如此神奇。
这饲猴之术,果真非同凡响!
“好了,你这便带灰毛回去吧。”王青河歇息了一阵,脸色好了一些,“回去好好调教灰毛,有它在,你这辈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衣食无忧。”
黄二毛感激地向王青河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灰毛放在肩头走出卧房。但王青河却没有发现,当黄二毛走出大门之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鄙夷……
这几个月来,城西的一户姓胡的大户家中出了件怪事,每隔个七八日,账房里的钱银总会莫名其妙地失窃,虽然每次失窃的数目不是很大,但精于计算的账房先生总会算出个明细来。胡家是什么人?梧城第一大户!而且暗地里的一些隐秘勾当根本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现在居然有蟊贼胆敢盯上胡家,而且不只一次作案,这明摆着是在胡家光鲜的脸上重重地扇了好几耳光。
胡家一怒,梧城保安队就倒了霉,为了抓住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偷,保安队长亲自出马,带着十多个保安队员在胡家账房外守了半个月,直到昨晚,才终于看清了那位传说中的“神偷”——居然是一只猴子!
说起在梧城谁最会耍猴,是人都知道:凤凰集的饲猴人王青河。而且,就这王青河名气最大,养的猴子最具灵性。
于是乎,急需破案的保安队长抓住了这个线索……
“二毛哥,不好啦!”癞子急冲冲地推开黄二毛家的大门,却发现卧房里烟雾弥漫,而黄二毛和他家的灰毛猴子正躺在炕头上,一人一猴手里均提着烟枪,抽得那叫个逍遥自在。癞子连忙关上门,然后上前夺过黄二毛的烟枪,猛抽两口说道:“二毛哥,大事不好了。我刚才过凤凰集的时候看见王青河被保安队的人抓走了!”
“抓就抓了……拿回来,我瘾还没过足的。”黄二毛含糊地说着,抢过烟枪,还未放在嘴边,整个人突然坐了起来,“你说什么,王青河被抓了,为什么被抓的?”
癞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为什么被抓,还不是我们干的那事!我早就说过城西就属胡家不好惹,你偏偏不信,整个西城的大户都要偷个遍,现在果真出事了,我听说保安队长在胡家埋伏了半个月,等到现在才出手抓人。”
“完了,肯定是灰毛被他们发现了。”黄二毛惊得手一松,烟枪掉在了地上。
原来,黄二毛先前拜师学艺只不过是个幌子,要他这种人卖艺讨生活,那是老猫嗅咸鱼——休想,他之所以要学饲猴之术,却是把主意打在了横财之中。他探察过,西城那些大户人家的账房都是有铁栅栏的,人进不去但小动物却进得去。见王青河能把猴子训练得如此灵性,便想方设法地学他的饲猴之术,好让猴子为他偷取钱财。
可惜,第一次登门拜师却碰了个钉子,于是他想了个苦肉计,让癞子逮来一只猴子,然后让猎狗咬得它奄奄一息,自己又跑到王家求救,于是才有了后面的这一连串事情。到头来,饲猴之术终于骗到了手,所调教的自然是偷窃之术。这几个月来西城的每家大户都被灰毛光顾过,而偷来的钱财全被他和癞子挥霍掉了。
原以为以后的日子都会像这几个月里那么舒服,却不想,大祸终于临头。
黄二毛越想越气,“他娘的,这西城胡家那么有钱,我们只是在他手指缝里顺一点儿,有必要那么较真吗!癞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癞子沉吟了一阵道:“还好这次有王青河顶罪,否则我们俩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我觉得这也不保险,指不定姓王的会不会把你供出来,毕竟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唯今之计就是先把灰毛处理掉,就算保安队要来抓人,没了物证,你就来个死不认账,反正没有人知道你会耍猴的事,到时候我们城南的兄弟再帮你走动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黄二毛觉得癞子说得在理,转眼看向灰毛,这畜生倒好,还吧唧吧唧地抽着大烟,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果真是什么主人养什么畜生!
老子都快没得抽了,你倒开心得很。黄二毛心中一气,一脚就把灰毛从炕上踹了下来,灰毛惨叫一声,双眼委屈地看着它的主人,它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转眼间主人却如此对待自己。
黄二毛被它盯得心中生寒,转过头向癞子摆手道:“扔远点,别让它寻着路回来,否则麻烦就大了。”
癞子应了一声,一把拎起灰毛便出了门。
是夜,黄二毛和癞子手拿烟枪舒坦地躺在炕上,他们之所以如此逍遥是因为傍晚的时候得来消息,说是王青河抵不住重刑认了罪,承认自己就是连盗城西十一家大户的狂贼。而癞子那边也处理好了灰毛的事,以后无论怎么追查,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
可是,黄二毛心中还是隐隐有一丝不安,猛抽了几口大烟之后,他顺口问道:“癞子,你到底把灰毛弄哪儿去了?”
“这个,”癞子支吾了一阵,这才回答:“我说了你可别生我气,我卖了。”
“卖了,卖得好……那钱呢。”黄二毛点点头,然后把手伸到癞子面前。
癞子满脸的烂笑:“我……先前去金雀巷花光了。”
“好你个癞子,你他娘的翅膀长硬了!去金雀巷找窑姐儿都不叫哥哥一起。”黄二毛踹了他一脚,还待奚落他几句。突然,脸色一变,“你,你卖给谁了?”
“卖给城南玉石王家了,那家少爷好吃猴脑,嘿嘿,所以卖了个好价钱。”
“什么!”黄二毛隐约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手一抖,身子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只觉得头骨轰的炸开来,紧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中猛地一搅,整个人便抽搐着软了下去,而在他意识的最后一刻,耳边依稀地回响起一段话——
这友盟关系签订之后……
你们的命运联系到一起……
灾难,也会应验到你的身上!
梧城,流传着很多传说,而同时发生在那个夜里的两段传说最为诡异——
第一段是说在这个夜里,有个黄姓后生突然暴毙,他的死相极惨,是被人把头盖骨生生敲碎,挖走了全部脑浆,那样子就好像……被吃了脑的猴子;
而另一段是说在梧城保安队的监狱里,一个姓王的犯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消失了,让所有人匪夷所思。
而许多年后,在另一个城市出现一个神奇的艺人,他本人很沉默,但他养的猴子却能听懂四方言语。人们问起他的姓名,他只是淡淡回答出三个字——饲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