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楼,四、五十平米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水晶灯,灯下的餐桌长得像一个噩梦,餐桌的那一头,坐着陈彤,桌子的这一头,摆着一碗汤面、一盘鹌鹑蛋、一双象牙筷。
“坐下,吃饭。”仅仅是三个单词,却是标准的美音,原来,陈彤会讲英语。
韩烟收起惊讶,默默坐下,像抓木棍一样,将两根筷子握进手心,端起碗来,扒了一下,却一无所获。在英国的学校,韩烟学过杠杆原理,但真正实践,却无法在这两根精巧的杠杆上找到支点。连面条都扒不到,那一个个光滑圆润的鹌鹑蛋,就更是咫尺天涯了,摆在那里,而无非是一种奚落。
韩烟放下筷子,陈彤可以让他吃不到,韩烟也可以选择不吃。
“不吃了?”陈彤抬头:“那么,回房去。”
这天晚上,韩烟抱着枕头一夜未眠,饥饿像一只灰老鼠,不停啃噬着他的胃壁,可这却不是他失眠的原因。饥饿是体内的毒瘤,即便无法消解,至少可以忍受。而陈彤是个魔鬼,他所带来的羞辱,韩烟无法忍受。
幸而这夜陈彤没有造访。韩烟在晨曦中合上了眼帘。
接连两天,韩烟都被叫去跟陈彤一起吃饭,一日三餐,一成不变,一碗汤面、一盘鹌鹑蛋,还有那双象牙筷。韩烟不吃,陈彤也不勉强。韩烟有时觉得,陈彤已渐渐忘了他,陈彤不碰他,不跟他说话,甚至很少看他。这让韩烟在饥饿的煎熬中稍感欣慰,他天真地想道,也许有一天,陈彤会把他完全遗忘。
然而韩烟很快就发现,他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也低估了饥饿的力量,饥饿简直跟陈彤一样可怕。晚饭的时候,趁陈彤垂着眼,韩烟第一次尝试着将手伸进汤碗。
“中国人是用筷子吃饭的,只有狗才用爪子。”陈彤站起来,绕过长长的餐桌,走到韩烟面前。
“我用刀叉。”
这是陈彤第一次听到韩烟说话,少年的声音里没有畏怯,漂亮的英国腔矜持而又尊贵。饿了三天,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坚定,多美的眼睛,水晶一般的清亮。
“这里不是英国,没有刀叉。”陈彤说着,将那碗面放到自己的脚边:“你可以用爪子,但是,记住狗是趴在主人脚下吃东西的。做狗也得守着狗的规矩。”
韩烟默默看着他,胃里是烧灼般的刺痛。桌上只剩下一盘鹌鹑蛋,用筷子韩烟一个都夹不起来,假如不趴下去吃面,那么今晚他将什么都吃不到。
有那么一会儿,陈彤觉得韩烟要放弃了,这骄傲的孩子将低下他可爱的头颅。然而,韩烟一脚踢翻了汤碗。面条泼到陈彤的脚上,皮鞋、西裤都遭了殃。
“有意思。”陈彤环住韩烟,韩烟打了个寒战。
韩烟的恐惧,陈彤似乎没有觉察,他拈起象牙筷,从身后捉住了韩烟的右手:“来,中指放在两根筷子中间,这是一个支点,无名指是靠过来,这是第二个支点。拇指这样放,食指这样……”
陈彤有一副低沉的好嗓子,这么缓缓地说着话,给人以温柔的错觉,韩烟听了,却不寒而栗,背后的男人是一只狼,危险狡诈,韩烟知道,他随时会露出利爪,将自己撕个粉碎。
但是,陈彤没有。韩烟学得再慢,动作再僵硬,他始终不厌其烦,温暖的大手包住韩烟微凉的手指:“这样。对,好多了。”
终于,两人合力挟起了一个小小的鹌鹑蛋,陈彤把蛋送到韩烟唇边:“来。”
韩烟仓惶抬头,第一次,他如此近切地看清了陈彤。陈彤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谈不上英俊,却充满了力量,鼻梁笔挺,眼睛狭长而又锐利,放着幽幽冷光。韩烟从他眼中嗅到了危险,他哪里是狼,分明是一个噬人的魔鬼!
猛地,韩烟推开了陈彤,“咚、咚、咚”狂奔上楼。
鹌鹑蛋滚落到陈彤脚边,莹白的身子沾了灰,愈加显得纯洁可怜。
陈彤微笑,抬起脚将蛋碾个粉碎。
——tobecontinued——
《一支烟》中
三.比死更恐怖
天气渐渐回暖,韩烟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筷子也越用越好了。陈彤忙碌了起来,常常几天几夜不回来,但即使他不在家,吃饭的时候,韩烟还是会被带到餐厅,有时吃着吃着,韩烟觉得陈彤就坐在长餐桌的另一头,正抚着下巴,望着自己。继睡觉之后,吃饭也变成了一种煎熬,不论陈彤在或不在。
韩烟不知道陈彤在玩什么把戏,他甚至希望陈彤早点露出原形,把自己撕个粉碎。比受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它们的过程。
终于,在一个玫瑰绽放的夏夜,陈彤走进了韩烟的卧室。韩烟看着他坐到床沿,看着那只手爬上了自己的肩头,他想保持镇定,然而身体却在一阵阵发抖,每一寸肌肤都记得,这个人对自己做过什么。
陈彤环着他,直到韩烟的泪珠滑下睫毛,他才笑了,低下头,他亲吻韩烟的脸颊:“知道我要做什么?”韩烟抖得更厉害了,陈彤笑得更加开心,他托起韩烟的下颌:“从今天起,我来教你说中文。”
韩烟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陈彤拥着他,手却始终没有滑下肩膀。陈彤认真地教着韩烟,那么耐心,那么细致,仿佛在教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可这样的温柔,只会让韩烟不寒而栗。
花园里的玫瑰一朵朵凋零,韩烟恢复了健康,人却始终胖不起来。潘泽旦开了一堆维生素给他,韩烟苦笑:“这是浪费。”
潘泽旦说:“你需要营养,需要运动。”
韩烟略一犹豫:“昨晚,他带我去了射击俱乐部。”
“射击也是一种运动,不过,你更需要室外运动,比如跑步,比如网球。”
韩烟笑:“他说:假如我敢擅自踏出大门一步,脑袋里就会多一颗子弹。”
对于陈彤的言行,潘泽旦和韩烟一样困惑,陈彤显然恨着韩烟,可几个月来,他的行为却跟他的语言背道相驰。陈彤悉心地教导着韩烟,从筷子的用法,到中文,乃至qiāng • zhī的使用,温柔、宽容,如同一个年长的情人。假如潘泽旦不是那么了解陈彤,他甚至会以为陈彤爱上了韩烟。然而潘泽旦了解这个男人,他很清楚,陈彤从来不会心口不一,要杀韩烟的时候,他绝不会手软。
“你怎么会当上他的医生?”韩烟问。
潘泽旦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我是一个医生,而陈彤是人,他也会生病。”
“他是魔鬼。”
“假如你用天堂的标准评判,他就是一个魔鬼,可我们不在天堂,我们住在人间。初生的婴儿也许有雪白的灵魂,可在人世间滚久了,也就脏了,不是变灰,就是变黑,或深或浅,或早或晚,谁都逃不掉。”潘泽旦苦笑:“陈彤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韩烟愕然:“你?”
“如果不是陈彤,我大概早就死了。”潘泽旦看着韩烟:“我的命是他给的,陈彤不单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大哥。”
韩烟回望着他,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他留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潘泽旦的嘴唇动了动,终究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潘泽旦想:最好不要知道,永远都不要知道。
潘泽旦说过,韩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没有说错,韩烟学什么都很快,到了秋天,韩烟已经学会了写方块字,中文的听说基本过关,连射击也打出了十环的好成绩。韩烟握枪的时候,总习惯性地抿起嘴唇,那样子既严峻又有些稚气,陈彤在一边看着,不知不觉便微笑起来。
俱乐部的教练趁机恭维:“陈哥带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人吗?”陈彤揿灭烟头:“他是我的狗。”
撇下茫然的教练,陈彤走近韩烟,一只手环在他腰间,另一只手摘下了他耳罩:“今天就到这里。”
韩烟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喜怒难测的男人,乖顺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吱——”加长林肯在夜总会门前停下,望着困惑的韩烟,陈彤笑了:“这是你的第一课。”
推开包房的门,一排大汉齐刷刷地站起:“大哥!”
陈彤点头,将韩烟推到众人跟前:“还记得他吗?”
汉子们发出粗鄙的笑声,“韩竟堂的狗崽子么!”“越长越嫩了。”“好像瘦了,大哥,你太猛了!”
韩烟的脸色刷白,想走却被陈彤狠狠箍进怀中:“听到了吗?听懂了吗?你的中文没有白学吧?”
衬衣的纽扣被解开了,当着众人的面,陈彤的手指在韩烟的胸ru上掐捏,淫猥的动作引得男人们哄笑阵阵。韩烟咬紧了嘴唇,眼前的局势强弱分明,这污辱他受得住也好,受不住也罢,都无从躲避。道理韩烟都懂,可当陈彤的手滑向他的皮带扣时,韩烟还是跳了起来。陈彤按住他,照准韩烟的脸,左右开弓,就是一顿嘴巴。“哧啦”,裤子被扯了下来,韩烟的身体再次暴露在众人眼前。
“说!”陈彤抓住韩烟的头发:“说自己是一条狗!”
韩烟瞪着他,咬紧了牙关。
陈彤一抬手,有人递上一盆冰块。两个汉子掰开了韩烟的嘴,将冰块塞满了他的口腔。
“你是不是狗?”陈彤逼问。
韩烟摇头。“啪”,铁盘拍上脸颊,鲜血顺着口角淌下。
刺骨的冰冷渐渐淡去,充斥着咽喉的是浓浓的血腥气,脸颊痛到麻木,然而比痛苦更不堪忍受的是那些乱摸的手,yín • huì的话语。假如听不懂该多好,假如能昏迷该多好,假如能死去该多好。韩烟摇头,不,不能死,假如死了,那么一切都完了,父母给的生命,绝不能这样失去。
“你是不是狗?”
卡在脖子上的手如此用力,韩烟几乎窒息,他张开嘴,半融的冰块混着血水喷出:“……是……”
“你是什么?”陈彤笑得恶意。
“狗……”韩烟失声痛哭:“……你的狗!”
一把shǒu • qiāng掉落在韩烟脚边。陈彤带着兄弟们扬长而去,包房的大门被“砰”地合上。韩烟抓住shǒu • qiāng,挣扎着爬了起来,几米开外的墙角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也握着一把枪,迷乱的双眼紧紧瞪视着韩烟。
“砰”、“砰”男人连扣扳机,子弹疾射而来。包房里没有合适的掩体,面对一个持枪的疯子,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射杀对方,韩烟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终于咬牙举枪。
“砰”,男人的额头绽开一朵血花,韩烟看着他仰面倒下,暗红的血水蛇一样蜿蜒。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一分钟,包房的门再次打开,陈彤出现在门边。韩烟瞄准他猛扣扳机,“卡、卡、卡”,没有子弹射出,然而韩烟停不住手,神经质地扣着扳机,直到昏厥。
清晨,韩烟在卧室中醒来,他对自己说,昨晚的一切只是个噩梦,可脸颊为什么这么痛?陈彤为什么坐在床边?他的手里拿着什么?是录影带吗?
“我果然没有看错,只有一颗子弹,你还是活下来了。”陈彤将录影带放在韩烟的枕边:“这是你开枪的样子,留个纪念。”
抓过韩烟的右手,陈彤盖上一个亲吻:“对了,你杀的是一个警察,据说是神枪手呢,要不是我给他打了迷幻剂,你们俩谁生谁死,真不好说。我对自己的狗,还不错吧?”
四.秘密
庭院里的玫瑰开了两次,又谢了两次,一转眼,韩烟已在陈彤身边呆了两年。韩烟长高了,也更瘦了,脸还是那么白,眼睛却黑得不见底,三分是忧郁,七分是漠然。陈彤进进出出总爱把他带在身旁,高兴了,就把他拉到怀里,炫耀似地掐捏,道上的人常把韩烟当作陈彤的情人。云龙会的人听说了,便嗤之以鼻:“情人?他是老大的狗!”
云龙会的人看不起韩烟,却也不敢当面惹他,谁都知道,韩烟身上已背了三十八条人命。这两年间,云龙会处决叛徒、枪杀敌手,往往都由韩烟执行。每次陈彤都会把韩烟和囚徒一起关进空屋,韩烟的枪里总是只有一颗子弹,然而每一次对决,活下的来的人都是韩烟。起初韩烟还会受一些轻伤,到了后来,他的手段越来越狠,枪法越来越准,有一次,他甚至凭着一粒子弹杀了两个人。云龙会的人背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