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银库

这夜注定无眠。

永安长公主遇刺一事由京兆尹、南衙军两厢经手,到晚间时分,便已经传遍长安城。

当事的几位,除了裴湛处理完之后便在灯下静心作画,未作他想,其余都心神不定。

温孤仪听了太医的汇报,不过是一点皮肉伤,加之他这日左臂亦莫名生疼,遂止了脚步,压下了前往探视的心。

辅国公府卢文松处,是心有愧疚,原在他离开未几便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是寒了心,所以宁可直接寻京兆尹,也不肯传话回府邸。只是想的再多,到底不曾前去探望。

而宣平侯府,乃最为不安,争吵格外激烈的。

一日丧事毕,本已疲乏不堪。

但府中书房内,烛火高燃,一声声传出的都是郑昭仪隐忍又气恼的质问。

三日前,四月初十,郑盈素入殓当晚,郑宥献便派了杀手行刺永安长公主。

郑宥献的心理再明显不过,于旁人眼中,永安长公主唯一结仇的只有郑家女,郑家再恨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动她。而他丧女当日,合该提不起这等心思。如此出其不意,反其道洗清嫌疑。

不想十六个从江湖绿林请来的高手,却连公主府外墙都不曾摸到。而翌日宣平侯府门上却插了一支短箭,钉着一张字条。

“城西乱葬岗收尸。”

郑宥献暗里着心腹前往,发现竟是那十五个江湖高手的尸体摞堆叠放着。

“阿耶!我知道您在意的事,左右是如今郑氏正支嫡系已经不复存在。可是您当初既打算将阿妹当作女公子陪养,便不该那般骄纵她。”郑盈尺用簪子拨了拨灯芯。“旁的不说,且说她与裴家的婚约,要是当日不任性退去,如今朝堂上我郑氏便该如日中天,而不是此刻除了银库,旁的再无价值。”

“够了!”郑宥献扔了茶盏,“你胞妹才入黄土,尸骨未寒。你为阿姊,便莫在她身后再这般说她了!”

“阿耶,素素本可以保住一条命的。”郑盈尺话语缓和了些,“陛下关了她近两月不曾动她,您心知肚明他要的是何物!”

“偏奉到了御前,又不诚心奉足了。与其眼下痛恨害她的人,不若自省。”

“放肆!”郑宥献怒目,“你阿妹为人所害,你却反来责备为父!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郑盈尺望着一下苍老许多的父亲,合了合眼缓声道,“素素被罚那日,您奉上账册离去不久,裴湛便被派去了长公主府。明面上,是公主府着人来请。实乃纵是公主府不谴人来,陛下亦会派裴湛前往。陛下原是给素素、给我们郑氏留了后路的。”

“后路?”郑宥献眯浑浊的眼,“什么后路?”

“裴湛前往,除了随行属官,还带着太医。”郑盈尺回忆道,“原本我以为是陛下观我面,天恩浩荡,如今想来根本不是。那日侍奉在殿的太医是专治外伤感染的刘太医,可是后来却换成了并不精于此道的王太医。”

“您请的医官不是说了吗,素素致命处不是单纯的溺水染风寒,是她在沁园受罚背上鞭伤裂口遇水感染。”

郑宥献闻至此处,不由委顿下来,良久才出声,“按你的意思,是陛下看了账本,不满意,所以换了太医,断了素素性命?”

“他也不避你,还谴你归母家。明着隆恩浩荡,实乃借你口与我辨析厉害?”

郑宥献胸口起伏,尤觉阵阵寒意。

“陛下想要从我们郑家得取什么,阿耶再清楚不过。您若彼时干干脆脆地给了,或许素素还能……”郑盈尺轻叹一声,苦笑道,“罢了,逝者已矣。若说阿耶当真有错,也不是错在眼前,乃是更久前。”

郑宥献猛地抬头看她。

“难道不是吗?若是前朝先帝那会,您没有站错队,听女儿的话把银子尽数给了当今陛下而非太子,如今何至于此?”

“你——”郑宥献一掌拍在桌上,却又无力反驳。

郑盈尺丝毫无所顾忌,只继续道,“阿耶依旧可以藏着掖着,守着金山玉瓦,但是且想一想是否能有命有运在如今天子足下安身?”

“您已经失去一子一女,难道连最后的一个女儿也不要了吗?”郑盈尺伏在郑宥献膝前,软声道,“女儿此番归家,回宫日期不定,陛下说一切皆由我自定!”

郑宥献听得懂这话,原就黯淡的目光又失神几分。

郑家祖上乃商旅出身。

士农工商中,原商人是最不被重视的,只因昭武女帝海纳百川,广招各流人士,唯才任用,方有郑氏脱颖而出。

只是百年来,到底只有一个昭武女帝,如此便也只有一个郑氏。

先祖几代累计的财富,捐官换爵,方有近数十年的辉煌。

如今让交出全部家财,郑宥献自然抠抠索索。

“如此交出,我郑氏宣平侯府便可被任意拿捏,再无倚仗之物!”郑宥献喃喃道。

“阿耶缘何如此执念?您以为不交出,便可倚仗吗?”郑盈尺嗤笑道,“您想想,为何陛下会不满意您给的账册,说明他根本就是知晓我郑氏家底的。而素素身死,当是陛下杀心已起,左右不过是他顾着女儿颜面,不想郑氏流太多血罢了。”

“阿耶,您再想,若此刻将银库交出,女儿便还能留在后宫。他日诞下子嗣,郑氏门楣便依旧在,甚至会有更大的荣光!”

郑宥献垂眸不语。

“自然,阿耶也可以赌一把,压上女儿和全族的命运,赌陛下的不敢。”

烛泪低落,月影偏转。

郑宥献终于开口道,“今岁陛下又纳了那般多人,还有一个卢氏莫名其妙地成了长公主,你便这么自信?”

“五年了,你连一儿半女都不曾诞下。”

“所以啊阿耶,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思路,别同陛下犟着来。他到底是天子,总不会喜欢唱反调的人。”郑盈尺咬了咬唇, “再者新入宫的妃嫔,都是女儿择中的,自然听话。”

“至于卢氏成了长公主——”

郑盈尺神色黯过一瞬。

“阿耶今朝若是得手,便也罢了。既三番两次失手,以后也莫再起心思。帝王榻,总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她想起温孤仪给自己绘的眉间朱砂,想起上月里去长生殿外偷看到的卢七的那张脸,再回想昔年永安公主容貌。

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她认了。

“不管你信与不信,今日公主府刺客一事,与为父无关。”郑宥献话到此处,亦是心惊。他如何不知此等事只能一击成功,若失手再无二次得手的可能。

而今日公主若是真为旁人所刺杀便也罢了,若是一场敲山震虎,那么卢七姑娘绝非池中之物,他亦不敢再造次。

“罢了,一切都听你的。”郑宥献长叹一口气,起身至秘室暗格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交予女儿。

打开盒子,里头是三把钥匙,一本两寸后的账本,以及一张羊皮地图。

翌日没有早朝,勤政殿中的帝王却早早起身,翻看面前之物,甚是满意,连臂膀莫名的疼痛都冲淡了许多。

裴湛将将被传唤而来,见此只拱手恭贺圣上。

“赐座!” 温孤合上盖子,笑道,“朕闻你上值了,伤没好利索大可歇着。”

裴湛摸了摸胸口,乃前些日子夜屠郑氏的杀手所致,“谢陛下关怀,一点皮肉伤,再过几日便愈合了。”

温孤仪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卢七的伤。

“陛下传唤臣,不知有何要事?”裴湛恭谨道。

温孤仪回过神来,指指案上盒子,“昨个连夜送来的,昭仪事情办得麻利,朕便给她个殊荣。由你中丞前往宣旨,觐郑昭仪为郑娴妃。”

“臣领旨。”裴湛起身接过圣旨。

“还有,除了旨意,你把剩下一颗人头也一并送去。”温孤仪尚且笑着,话语却带了两分寒意,“郑宥献是真能耐,女儿入敛当日,就能着人寻仇。连朕都疏忽了,未防他这层。幸得你多留了一个心眼,护住长公主。”

“臣明白,即刻去办。”裴湛握着圣旨,躬身告退。

这日,在郑家次女丧仪后的第二日,宣平侯府便迎来了天恩。

只是郑娴妃领旨领得背生冷汗,诚惶诚恐。

待裴中丞身影消散,她与父同观木盒中圆滚滚的御赐之物,半晌方低声道,“阿耶,你若有太子妃崔氏的下落,且一并告知了吧。”

父女二人只当那十六个杀手被杀一事,乃出自温孤仪之手,不由心下愈发胆寒。

郑宥献攥着濡湿的拳头,无奈摇首。事到如今,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他是真的没有半点关于先太子妃的下落。

当年,太子府被温孤仪屠戮,当日便是城门紧闭,四下被围得铁桶一般,温孤仪的亲兵几乎将长安城翻过来,但就是没有找到那对孤儿寡母丝毫踪迹。

“你回宫吧,用心侍奉君上。”郑宥献缓缓叹出一口气,虽说刺杀长公主的把柄被天子握着,但既然女儿被封妃,郑氏便算暂时保住了。

郑盈尺收拾好心情,依礼回宫。

然而,在被封妃、所有人看来大喜的日子,温孤仪并没有来她的宫中,亦不曾召她去帝王的含象殿。

这日入夜后,几经彷徨徘徊,温孤仪终于还是私服去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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