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5日。
北海老街。
吉苑在张絮眉名下的张记南珠珍珠铺帮忙,端午节小长假旅游潮,店里推迟到九点半下班。
锁了门,店里的老员工叶姨和她道别,她点点头。
老街是由两排百年骑楼并成的,商铺前是连廊,延续到街尾,足有两百米长,街道巷弄皆由青石板铺就。
所有商铺的灯牌都安在连廊外的楼体,浅浅的荧亮,在这陆续打烊的夏夜,微茫的旧街道更有历史厚重感。
小吃店还有客人,店老板埋头忙个不停,连廊立柱旁的大垃圾桶,灌满了一次性食盒,食盒里是汤水和粉类。
店里飘出卫兰透亮的嗓音,唱着那首[心乱如麻]。
吉苑脚步顿了顿,目光从垃圾桶移开,看向前边晦暗的一道巷口。
老街外围是沙脊街的民楼,她家就在那里,抄近路从摸乳巷穿过去,左转走十几米就到。
歌不衬景,因为吉苑心平。她重新提步,走到巷口,一眼望到头。
巷子中没有那个披锋的身影。
吉苑走出巷,走到家楼下,转角是围墙间的窄路,进入后才是大门。
外面有十字路口投过来的路灯,淡朦色,她掏出钥匙仔细找最长的那把。灯影晃了,她抬头,看到弋者文。
他踽踽行近,低垂的右手夹了截短烟,明明灭灭。
沙脊街不做门面生意,很安静。
锋棱的影子刺入身体,吉苑蜷了手指,想象着那截烟烫进皮肤的实痛。
弋者文在离她两步外停住,头肩微低,去咬举起的香烟。
两秒后,烟雾从他情绪不明的脸上散开,落进奄奄一息的灯光里。
一丝轻笑从他的唇溢出,他喊她的名字,依旧用着嚼碎的狠。
“吉苑。”
吉苑从他的声音里发现细微的不同,抬脸端视他。
对视了半分钟,弋者文皱眉弹掉香烟,伸出手。
吉苑闭眼,眼皮划过什么,刺痛和烫。她猜是他夹过香烟的指尖,刮破了她的皮肤。
他沉了声,“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愤怒了。
吉苑用手背蹭了眼皮,疼得低眼,她因此发觉弋者文左手捏着张纸,明黄色,在他掌心里揉搓。
“吉苑。”
他又喊了她,她放下手,仍抬眸直视他。
弋者文没再排斥她的目光,他倾身靠近,鼻尖悬在她眼前,气息温热地拂过她的脸。
“这四十三天,我天天等你。现在换了,你来求我。”
他轻蔑的语气,划了分界,暧昧消失。
弋者文直起身,吉苑视线仰起,他左手扬高,一道风力直击她右眼。
好痛,痛到吉苑流眼泪。
未等回话,弋者文就走了。
吉苑捂住右眼,蹲下拾起那个砸了她的纸团,看到上面明厉的朱砂。她起身进了转角,开门。
轻阖上门,眼泪还止不住地淌,吉苑站在院里,等这阵刺激过去。纸团边角锋利,她不知痛地握紧。
其实,她不讨厌烟味,也不讨厌这个人。
眼睛能睁了,吉苑抹干泪水,轻步去开楼门。她拧钥匙的动作很缓,开门关门几乎没声音。
滑上手机屏幕的照明标志,灯光囫囵地打在一个红木书架上。
吉苑捏紧钥匙移步过去,书架上下排列满书,从中哲到西哲,现实文学到极致死亡。
书架和书是从张絮眉卧室搬出来的,现在她的屋里又购入了同款式书架,不过放满的是经书。
吉苑把钥匙搁在三岛由纪夫的《春雪》上,回身上楼。
一楼做厨房,和储物功能,二楼是生活区,两个套间加竖厅的格局,楼梯上来右侧朝南是张絮眉的套房,左侧是吉苑的,正对老街后的外沙码头,可以看到海。
竖厅原本的电视沙发和柜子清空了,摆上实木条案,案上一座供佛的龛,地板三个蒲团。
吉苑挥开空气中余留的檀香,回房洗澡。洗完澡,她对浴镜照,右眼明显充血。
明天还有约,不能不管。
吉苑想起张絮眉屋里有跌打酒和眼药水。
开了房门,她走到张絮眉房外,刚要敲门,听到微弱的嗯嗯呃呃的吟声。她垂下手,背过身,佛像在黑暗里不辨慈悲。
信了佛,也无法空欲。
吉苑走回房间,关掉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第二天。
吉苑醒来,习惯地先看窗帘。
阳光掉在帘角,时候不早了。摸手机看,十点十三分。
她起身碰了碰眼睛,不痛了,去浴室照镜子,看不太出来红血丝。洗漱完,梳拢及腰长发,她抓了根紫水晶发圈扎马尾。
换上衣服鞋子,挎了包,吉苑准备出门。
张絮眉在客厅,坐蒲团上看经书——了凡四训。
“妈妈。”吉苑喊道。
看到吉苑打扮好,张絮眉起身将经书放条案上,问:“苑妹,去边捞①?”
“同廖蓬欢约好咗,一齐食午餐。”
“嗯,还去珍珠铺吗?”
吉苑摇头。
张絮眉款步行来,一阵檀香飘动,“那有空的话,顺便去一趟张记宾馆,把昨天的账收走,好唔好?”
她信佛之后,打扮禅意,多穿苎麻或香云纱的衣服。她身段纤细,有一米六五高,中分长直发,瓜子脸,是个有气质的女人。
“好。”吉苑闭了闭息。她不喜欢檀香。
话了,张絮眉先一步下楼。
吉苑站了会,外面传来廖蓬欢的喊声。
“吉苑!吉苑!还不快速速出来见你亲爱的!”
廖蓬欢从学校放假回来,迫不及待见吉苑,在她家围墙外瞎喊。谁曾想张絮眉开的门,她笑嘻嘻地问好,不见一丝窘迫。
张絮眉颔首微笑,留了门,径直去浇院里的花。
吉苑下楼出来,拉着廖蓬欢走了,没跟张絮眉道别。
张絮眉低腰伺弄花草,清清冷冷的背影。
走出沙脊街,吉苑就松开手,和廖蓬欢各走各的。
北海的夏天太热了,风像火浪,人与人互相灼烧。
大学在南宁,没有海,廖蓬欢跳着步到四川路上,看到了外沙桥和外沙岛,她都要痴醉了。
“啊!!熟悉的味道啊!吉苑,我们去哪?”
吉苑问:“你吃了吗?”
“你说早饭还是午饭?”
“都可以。”
廖蓬欢决定:“就海鲜粉加冰糖水吧!”
海鲜粉就四川路上这家老周海鲜馆最好吃,打包的时候老板老周问吉苑,“今日要唔要送餐?”
张絮眉请吉苑收宾馆的账,不像是要出门的,“送吧,她在家。”
“诶!”老周回头唤妻子,把新鲜的食材准备准备,等会做午餐。
吉苑给钱,廖蓬欢拎着两盒海鲜粉,说:“你家还是让外面饭店送餐啊?”
“嗯。张絮眉不下厨,我也没空。”
廖蓬欢啧声,“钱多呢,禁渔期还天天海鲜。”
吉苑没应声。
要看海的话,只有桥头糖水铺位置最好,海鲜粉放下,跟阿婆要了两碗冰槐花糖水,两人坐下吃。
时近中午的海风,潮湿中卷带陆地的空气,吹到人身上,就会变成冷热拉扯的体感。
总的来说,比纯热要好。
特别是冰凉的糖水下肚,解腻又消暑。
廖蓬欢先吃完,吉苑捧着糖水小勺小勺地吃,一贯地斯文。
无聊地左看右看,日头毒,外沙桥上也没了旅客,廖蓬欢的视线又落到吉苑身上。
她今天穿了修身T和短裙,编织皮凉鞋,斜挎个越南手工草编包。她的皮肤属于阳光越好越白的那类,胸臀曲线突出,这身装扮简单质感,不流俗。
廖蓬欢突然伸手戳戳吉苑的胸,吉苑抬脸看她,她嘿嘿笑的表情,有点意淫。
“小东西,肉咋这么会长咧,该有的都有,嘿!腰还细,啧啧!羡慕死。”
廖蓬欢不知哪学来的口音,吉苑听过后继续吃她的糖水。
这两人从升初升高都在一个学校,廖蓬欢和吉苑做了多年朋友,性格早磨合出互补,吉苑静,廖蓬欢就动。
于是,廖蓬欢跟吉苑讲她的大学生活,说女宿的趣事,说现在大学生不以贵荣,以物美价廉为喜。不像高中时期,人人以拥有配置最高的果机为潮流。
吉苑边吃边听,不会有太多表情。
她就这样,对外界的热闹似乎有壁,那种冷清范,不像张絮眉形在外,而是在她清透的眸子里。
廖蓬欢靠近,凑脸去看吉苑的眼睛,她自己的脸清晰地映在里面,神色能辨。
让人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怎么了?”吉苑问。
廖蓬欢后退,摇了摇头,又说:“我其实挺好奇,你妈从初中开始,每年都会给你零花钱,你完全经济自由,为什么要听她的休学一年?”
吉苑吃完了,阿婆见她们在聊天,先收了桌,擦干净。
等阿婆离开了,吉苑才说:“我无所谓,上学或不上学。”
“是因为她干涉你选马哲?”
廖蓬欢想到升高三那个暑假,同学们基本都定了目标学校和专业,开始向着那个方向努力。但张絮眉让吉苑参考的是汉语言文学,自那后,吉苑就与现实越区隔开。
“我也不喜欢马哲。”
“那你当初为什么想选?”
吉苑摇头,不作声。
廖蓬欢只能自己猜测,“你物质富足,没有追求,所以精神会相对贫瘠?”
“不是贫瘠,”吉苑默了默,说,“而是平和空。”
“那还不是缺乏欲望……”廖蓬欢嘀咕念。她其实不懂吉苑自身的架构,但相处以来,她清楚吉苑本身就是个打破固有架构的存在。
廖蓬欢又苦口婆心,“苑妹,快滴返学啰!虽然你家地产铺头多,不缺钱,上大学求学历找工作,于你来说可能就是一个名词而已,但是人生的体验感不一样。”
廖蓬欢伸臂指外沙那片海域,说:“静止下也该汹涌,如果像你这样,人会‘沉没‘。”
阿婆拖来插排,开起风扇给她们,口中念道:“好热啊!听讲2号台风‘鹦鹉’台风将进入广西,今晚或明日就到北海啰。”
吉苑抬头远眺,外沙岛上晴空如海镜,而之外的天空,灰雾雾的,积藏力量。
心底有什么在撕裂。
暴风雨来了,她也许就不会沉没。
吃完糖水,下一站是北部湾中路的和安商场。
喜欢的男生快过生日,廖蓬欢要去买礼物,让吉苑陪同挑选。
商场一楼有男装,中价位的休闲品牌,廖蓬欢进了一家三字母的店,挑了几顶鸭舌帽,让吉苑选。
吉苑指卡其拼酒红帽檐的那顶,比众多纯色特别。
廖蓬欢翻吊牌看,咋舌,“499呢,你可真会挑。我这两个月剩的生活费不多了,买了后吃糖水都要掂量。”
吉苑低头解包包的扣,廖蓬欢忙压住她手,“干什么!我不要你的钱。大不了回家跟我妈卖惨,她骂两句,就会给我提生活费了。”
虽然以前到现在,吉苑没少请她吃东西,但是大价格的,她不能收。况且礼物讲求心意,不能代他人手。
既如此,吉苑随她。
廖蓬欢也觉得这顶鸭舌帽特别,学长肯定喜欢,买就买吧。她拿去柜台付款,问收银员打不打折,有没有返积分,或者能给张电子券之类的。
吉苑看着廖蓬欢的动作,神态;听讲的话,其内的话意。她微微出神。
廖蓬欢的人生是有轨迹的。
不像在旷野,不像行荒途。
商场内转了一遍,走出来天已经阴了。
空气很闷,人站在室外,有呼吸不动的错觉。
拦了出租车,车里开的空调,廖蓬欢坐进去就歪座椅里,发出喟叹:“命回来了!!”
吉苑直腰端坐,眉眼静着,看迅速翻过的风景。
廖蓬欢家住海城区八小附近,和吉苑家顺路,但八小比老街近,她先下。
廖蓬欢开门下车,又走到另一侧,吉苑降下车窗,柏油路的热浪烘过她的脸。
“苑妹,我走啦!下次就鬼节②再见啰!”廖蓬欢伏在车窗边,又在吉苑胸口揩油,然后色眯眯地抛媚眼。
吉苑跟她挥手,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用跑步的步伐赶去能乘凉的地方。
张记宾馆也在老街,与珍珠铺隔着二十几米,吉苑下车直接到那里。
玻璃门关着,里面开了空调。
冼姨在前台里面,起身对吉苑笑,“苑妹,来了啊。”
吉苑点头。
冼姨也是老员工,守这铺头有二十多年了。这两天的营业款她早准备好了,除去备用金,一共两万,用红封裹了交到吉苑手里。
“苑妹,你妈妈说这些钱单独给你,明天你二十岁生日的红包。”
吉苑收下放包里,说:“知道了。”
“那冼姨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出了门,吉苑没往街头走,反而向街尾。
张记宾馆旁边有条巷,叫街渡口巷,通过这里可以到外沙码头。
出了街渡口,向前走几步,穿过滨海路,就有阶梯可以下海。
下午的时间,渔船都靠在岸线,半搁浅半在水。
吉苑一个人坐梯上,退潮的滩涂裸露,海波平缓,近呈黄绿色。
海面之上,云层积厚,沉压压地向她迫近。
海风入喉,独有的湿腥,躁动。
她静静等着,等着暴风雨将她催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