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伤口彻底好了,没有留疤,吉苑重新去珍珠铺帮忙。

此时闰四月,北海有习俗,闰月要给父母买衣鞋。因着时代发展,衣鞋也换成电子产品,首饰或其他。

珍珠铺生意很好,南珠项链卖得最佳,金珠也卖了几批。吉苑给顾客讲解,推荐,几乎说了一年量的话。

这几天就是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喝水,吉苑觉得胃被洗空,张絮眉叫的饭菜她吃不下。

闰四月的开头过去,珍珠铺闲了,吉苑坐车去了客运中心,那边出站口有很多合浦的小吃卖。她买了虾饼,炸的番薯籺①,放了虾米沙虫②的盖籺③,芒果三华李酸嘢和凉草冻,找个阴凉的长椅坐下吃。

合浦④的虾饼和老街的不同,有很多葱,虾又大又酥脆,洒点椒盐口感特别。盖米乙充满米香,番薯米乙外酥里嫩,酸嘢开胃,凉草冻淋的红糖浆是世上最粘稠的甜。

吉雪春是合浦人,以前家里开海水养殖场养珍珠,张絮眉跟随张胜平去收南珠认识了他。小时候他经常瞒着张絮眉带吉苑来吃这些小吃,油炸类很上火,吃过后吉苑会喉咙痛,张絮眉会念叨吉雪春,但他屡认不改。

吉苑从小对吃食没执念,吉雪春则不同,他在固定的时间会带吉苑到客运中心,每次都是买这些吃的,边吃边说:“爸爸想家了,就来走走。”

也就是在这里,吉苑第一次见到他现在的妻子。

每样浅尝就饱了,吉苑将小吃系好,扔垃圾桶里。打车时不经意的一眼,有流浪者翻出她扔的食物,囫囵地吞食。

吉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外沙码头,走下刚退潮的阶梯,沿着岸斜坡过去几步,在一块礁石上躺下。

阴天,空气热热地浮着,吉苑双手双脚漂在海面。她闭上眼,感受云在飘动,阳光若有若无,海鸥展翅,轮船遥远地鸣笛。

海风撩起她的裙摆,涛声沉了她的思绪,海水在渐渐带走她。

当海水淹没吉苑背部,她起身离开危险的涨潮。回家已是六点,张絮眉又买了花,正在移栽。

花土上,吉苑看到腐烂的鸟尸。她顿足片刻,只有张絮眉冷淡的背影。

吉苑上楼,洗澡换睡衣,倚靠在窗台看海边的日落。

楼下院子,张絮眉满手的泥土,能种出她的围城吗?她认真做一件事时,执着到分离外界,她会不会想到,是她虚假的温柔,加剧了那只雏鸟的死亡。

老周海鲜馆送的咸鱼茄子煲,墨鱼饼和白灼菜心,张絮眉没有吃,装扮好去了老街。

王玟早等在老街的一家复古咖啡馆,点了两杯现磨咖啡。

张絮眉到了,看到王玟坐卡座里牛饮咖啡,旁边放着两箱红色包装的“香山鸡嘴荔枝”。

这家中古风装修的咖啡馆,楼内沿用骑楼的卷拱结构窗,浮雕墙壁,扭花铁艺楼梯扶手,并运用了大量的红砖和红棕碳化木作内饰,在视觉上给人以时光沉淀的感觉。

总之,和不羁的王玟,和那两箱荔枝特产,气质不符。

张絮眉坐在王玟对座,王玟把方糖罐推过去,“咖啡好苦,多加点糖。”

“你怎么有空回北海?”张絮眉没加糖,直接端起咖啡喝。

“闰月嘛,刚好有年假,广州到北海动车也方便,就回来陪父母啰。”王玟说着,将那两箱荔枝放在桌面,“给你和苑妹的,吃完再告诉我,我婆家今年果园大丰收。”

张絮眉接了,放到旁边椅子,说了“谢谢”。

“对了,上次你问我要在上海同学的联络方式干嘛?”

“是吉苑受伤了。”

“她怎么受的伤?”

咖啡杯轻扣桌面,张絮眉说:“不知道。”

王玟皱眉,“你这妈当得,也太省心了吧。”

张絮眉笑笑,优雅地喝起咖啡。

将咖啡一饮而尽,王玟看着张絮眉,她长发簪起,着淡雅的香云纱旗袍,看起来是越清心寡欲了。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对苑妹好一点。”王玟忍不住说。

张絮眉轻声细语,“我对她不好吗?”

“如果你以为的‘好‘,是给予自由和物质,那你很好。但你知道,我所指的不是这个。”

张絮眉放下咖啡,始终低眼,“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自小没有的,所能给的,全都给她了。”

王玟也知道,在那个年代,张家父母对独生女张絮眉期望太高,控制太过。可她还是想说: “张絮眉,自由的对立不是束缚。恰恰相反,束缚是自由的别称。”

两者关系皆是极端所致。

张絮眉静默着,面容真有慈恻。

王玟没有抓着这件事不放,告诉张絮眉下个月24号大学同学聚会,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问她去不去。

张絮眉拒绝。

在王玟意料中。自从她离婚后,她在他者欲望上构建的理想国,就彻底崩陨了,连带着她自己也被囹圄。

咖啡馆内有时钟,王玟看了眼,“时间不多了,我先走了。跟苑妹说,我很想她,下次再见。”

“嗯,再见。”

张絮眉回到家,花土上还有那只鸟尸,隔了几小时,已经开始散发臭味。她抬头看,吉苑房间的灯亮着。

处理掉鸟尸,张絮眉锁好两道门。一楼的书架上,吉苑的钥匙永远搁在那本《春雪》,像在警醒着什么。

上楼,张絮眉拈了香点燃,坐蒲团上打坐。半小时后,打坐结束,吉苑恰巧开了房门。

“晚饭没胃口,现在饿了,我到楼下吃饭。”九点了,吉苑解释。

张絮眉对视上吉苑的眼睛。她不由得想起和吉雪春那些深夜的争吵,以为隐瞒得很好,以为永远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张絮眉移开视线,用背影说了声“嗯”。

天热饭菜不需要加热,吉苑简单吃了些,将剩菜放冰箱。

然后就在餐厅干坐。

檀香还没燃完,吉苑不想上楼。

一坐坐到近十点。

从餐厅可以看到院子,地面映着干燥的月光。

北海最近有过几场过云雨,还没下透就被太阳蒸干了。

吉苑推门走出去,夜的空气微湿。

再开一道门,走到寂寥的沙脊街。她才发觉,那截堆满碎砖石的路已被清理干净。

街上背离的身影忽而转向,跟随着吉苑进了摸乳巷,经老街从街渡口出去,来到滨海路岸线的阶梯。

吉苑踏下阶,在离海水最近的位置停下。

海上一轮过满的月,照在被黑夜淹没的海面。

吉苑长发飘逸,浅淡的衣着,凝视驻足,像极了海底爬上来的水鬼。

弋者文在岸上点了烟,没抽。

海风卷着细浪,推过吉苑的小腿,摇曳着她渐重的睡裙。

她面无前路的背影,很像弋者文未成年时去打工被骗进黑厂,从广东逃回北海的路上,下的每一场绝望的雨。

海面静静涨潮。

吉苑身陷海浪,她纹丝不动。

烟扔掉,弋者文静静看着。过了会,他转身离开。

如果她死在今晚,那他就一笔勾销。

坐16路公交回物流园。

傻佬在岗亭外发呆,弋者文直接越过去。

“诶诶!弋文!弋文!”

弋者文扭头瞪他,“是弋者文。”

傻佬嘿嘿笑,挪着空余的凳子,“快来坐,弋者文。”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弋者文移步过去。

傻佬不到一米七,弋者文坐着比他高不少,他脸上装着崇拜的表情,仰视弋者文。

弋者文踢开傻佬凳子,“什么事?”

傻佬差点摔倒,屁//股挪正,双手捧脸以夸张的口吻说:“你好厉害哦!”

“什么厉害?”

“坐过牢,特别酷!”

弋者文哼笑,“谁说的?”

傻佬探身凑近,“吃饭的时候,他们说的。”

弋者文猜测是宿舍那帮人,他重敲了下傻佬的额头,“这不是酷,这是犯法。”

傻佬搓揉额头,不明白,“那什么样才是酷?”

他嘲讽声,“那些随意活着的人,才叫酷。”

“那我要成为随意活着的人。”

“你想成为践踏他人痛苦的人?”

啊?痛苦?傻佬拨浪鼓似的摇头,“那不好。不太好。”

弋者文拍了拍傻佬后背。这个傻佬,看着五大三粗,内里纯真。像浑身是刺的李明川。

“其实,也挺好。” 弋者文说。

老头过来锁门,喊傻佬滚去睡觉。

弋者文回了宿舍,冲凉瞓觉。

十岁的李明川像只刺猬,外硬,内软。也是个小孩,霸食。

那一年有外地的流窜团伙,到北海“钓人”——就是以食物或好处,引流浪者放低警惕,药晕后拖上车卖到很远的黑厂。

李明川不知道乞食了多久,见到食物就往嘴里装,没有节制,瘦小的身体肚子宛如蛙腹。

弋者文提醒过他,垃圾桶里未动过的食物不要吃,他人施舍的食物不要接。但没用,他仍我行我素。

夜市街那边已经传出有人被“钓”走,他们的目的多是小孩和弱智。

弋者文自顾不暇,从合浦再次回到老街的夜晚,在巷子里看到晕倒的李明川,地面洒着一碗满是牛腩的牛腩粉。他去将李明川拖出来,随后巷子里传来嘈杂的咒骂声,还有愈逼近的脚步。

李明川很瘦,弋者文抱起他奔跑,死命跑在外沙码头的海岸,那边有海上消防救援站,可以救他们一命。

好在那些人没追来,弋者文带着李明川躲进停靠的渔船里。下雨了,海浪晃悠着船舱,一直到后半夜,他不敢睡着。

李明川醒来后,人还迷糊,手在船舱里捞,捞着往嘴里送,口中念着:“牛腩粉,我的牛腩粉……”

弋者文抬手打了李明川的脸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逼仄的船舱,他才彻底清醒。晃荡的不实感令他惊奇,他看到幽黑的海面和一排排的渔船。

“我怎么会在这里?”

弋者文说:“牛腩粉里下了迷药,我再迟一步你就要被‘钓‘走,卖去黑厂或是被挖掉器官。”

李明川才知后怕,嚎啕大哭起来。到底是个强撑着的孩子。

吃得多,哭起来也耗时。弋者文嫌烦,不会安慰人,跟李明川讲起了故事,讲他自己被卖进黑厂的事。

李明川听着,才抽抽搭搭地冷静下来,说:“谢谢你,感谢!很感谢!”

之后不久,十二级台风登陆,整个北海的商铺闭店。

弋者文断了吃食,缩在老街潮湿的连廊里,有如过街老鼠。是李明川顶着被雨浇湿的纸壳,找到了他,并分享了自己买的面包。

这钱还是那时候污蔑弋者文时攒下的,李明川有点不好意思,和他坐在一处,并把纸壳竖放围挡风雨,殷勤地喊他“弋哥”。

两个人啃着干硬的面包,咽不下去就张嘴接雨水。

李明川讲他为什么流浪,讲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个“我的世界”玩具。当然,这也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弋者文想起自己有过的愿望,是长成一棵树。此时,瘦小的李明川脸上纯真的向往,令他动容。

弋者文蓦然升起一个念头,他很想遮住李明川,抵挡住他头顶的风雨。

画面霍地一转。

在繁华的四川路,弋者文被警察反剪双手,他被掣肘着压低背,外套里的折叠刀和“我的世界”玩具掉出来。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他愤恨地盯着旁观的吉苑,死死地朝她怒吼:“啊——吉苑!吉苑!!”

弋者文睁眼,梦醒了,浑身是汗。

他起来靠墙坐,平缓气息。

窗外圆月高悬。

时间真慢。漫长。

他忽而有些迷茫。

到如今,他也算随意地活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