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五年三月十九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坐在图书室地上,背倚着书架,身边摊了一片探讨血液特性的各类书籍,除了人血之外,还包括动物。
她针对巫皮恶血液做了许多实验,结果令人失望。她把圣水与血混合在一起,可什么事也没发生。把血滴在耶稣受难十字架、《圣经》或圣饼上,也不见丝毫反应。或许并非所有的巫皮恶都会受宗教象征牵制。或者问题在于,她只能研究血,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研究狂怒的巫皮恶?
让席拉困惑的是,拆下来的尖牙日渐变黄,标本即使放在保存液里也清楚可见衰变的痕迹。她排除自己技术不纯熟的因素。将死者变成巫皮恶的超自然力量,是否在对象毁灭后仍继续发挥作用,转而对抗自己之前的宿主?
此外,关于超自然力量可能的真面目,席拉也尚未发展出满意的理论。不过,父亲似乎了然于心。他这个虔诚男子胸有成竹,认为巫皮恶是魔鬼所造。她在土耳其总督的书上读到过,许多人也持相同观点,也就是说,撒旦潜入尸体内使死人复生。不过席拉认为那太不科学。为什么光是砍掉头,巫皮恶便能永不复生?难道说,那是邪恶的根基?
必须做新的研究才行,希望能活捉下一个巫皮恶。她的目光扫过书封,又望向天花板。如果能在巫皮恶的身体被劈裂之前先观察研究一下,该有多好啊!
席拉回过神来。之前从超自然切入毫无所获,她现在着了魔似的转而从科学角度解释巫皮恶的血无法流动之因。
她翻阅马塞罗·马皮菲斯的作品,陷入沉思,他记录了肝、脾、肺、大脑皮层、肾、淋巴结与其他器官在显微镜下的系统研究结果。然而在引人入胜的分析中,找不到与血液相关的启发性评论。
接着她拿起安东尼·凡·李文赫的新著作查阅,终于找到一些东西。那是李文赫向伦敦皇家学院做的显微镜观察报告。卡罗认识皇家学会的一个成员,对方持续为他送来最新的研究。她快速浏览报告副本。李文赫提到血液中的一种红色小圆片,并揣测它的功用。那位皇家学会成员在最后的页面上评注:“满纸荒唐言!”她颇不以为然。
她振作精神,不让思绪飘散,继续寻找血液凝结的相关细节。一无所获后,她改变想法,逆向思考:不凝结。
“水蛭。”她喃喃自语,抬起头看着窗户。她完全沉溺在书本中,没注意到已日薄西山。“当然!”席拉气自己怎么没早点发现那明显的事实:水蛭咬过的伤口同样无法马上愈合,只要水蛭仍粘附在皮肤上,伤口就不会好。它是否分泌了某种能够稀释血液的物质?
席拉喜形于色。她找到了一个大秘密,非常高兴能够再进行新的研究。她要解剖水蛭,仔仔细细在显微镜下观察它的唾液,与巫皮恶的唾液或至少牙垢做比较。幸运的话,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又会出现一个巫皮恶,届时就能摘取新鲜样本了。
她站起来,一本一本把书放回架上。图书室尤其重视秩序,否则她与父亲很快就会漫无头绪。
一道男人的影子晃过书架走到底端。
“父亲?”席拉开心地转过头,“父亲,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手里拿着一大本书,目光穿越两旁分门别类摆放图书的狭隘走道,看见一个人的轮廓,以跟她同样的速度移动着。“我想了一下巫皮恶的事。”
那道剪影没有发出声音,始终保持同样的速度。
席拉眉头紧锁,觉得很奇怪。若有人走过,木地板一般会发出轻微声响,但是现在只有她这边有声音。父亲那头毫无动静。
席拉停下脚步,手伸到背后放在匕首上,然后慢慢迈出步子。再走几步就将到达书架尽头,两人将会正面对峙。席拉不觉得恐惧,她懂得使刀。父亲可能又在搞鬼逗她,或是想要测试她。
还差半步就走完书架了,她一个跳跃,放声大笑,表示她可没被吓倒。她眼前站着的是——
——一团黑。
与她正面对峙的生物看起来像个被黑色淋身的男人,就连眼睛也没遗漏。
“你是谁?”她脱口而出。
人影大吼一声,向席拉逼近一步,缓缓举起发着磷光的黑手。
席拉往后退,急中生智将书砸了过去,挡掉第一波攻击。同一时间,她的匕首猛地向前刺去。
刀刺进柔软的目标,席拉抽出刀,血跟着喷溅到地板上。
她因此稍微分散了注意力,身体被趁隙击中一拳,整个人抛向空中,撞到身后的书架。图集、字典与厚重书籍如雨般纷纷落在她身上,其中一本正中头部,砸得她眼冒金星。
黑影蹲下,像青蛙一样四肢着地,舔干地上的血,而后爆出一声咆哮,跳向窗户,一跃上了窗台。
席拉挣扎着站立,想寻找黑影,却已不见其踪迹。她蹒跚走到攻击者留下血迹的地方。
不见了。
是巫皮恶!父亲怎么称呼这类巫皮恶?——潜影鬼。席拉举高匕首,上面沾着封蜡般的暗红色血迹。她马上忘了惊吓与疼痛,心想:收拾这一团混乱后,有东西可以检验了。
她边整理书,边纳闷:为何潜影鬼不继续攻击?这么强大的巫皮恶出现在磨坊里的目的是什么?
一六七五年五月十五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从梦中惊醒。
月光穿过窗户,在磨坊的石头地板上落出明亮的矩形。墙上的计时仪显示已经凌晨一点。
“太晚了。”她从床上跳起来,拿下挂钩上的披风。前一天卡罗跟她整日待在森林里采集药草。她攀上通向阳台的阶梯前,先调整好腰间的匕首。
她差点错过那颗彗星,前晚它已在夜空中微弱闪烁。如果知道注意事项,就算是在眼花缭乱的星空中,要找到彗星的踪迹也是易如反掌的。
她推开出口的门,走入清夜,空气中飘散着新鲜、潮湿的花香与草香,芬芳宜人,驱走实验室里有时候会刺激肌肤与肺的腐蚀气味。虽然她在实验室里调配的东西是以严谨的科学为基础的,但她仍开玩笑地称实验室为“女巫厨房”。
席拉调整好望远镜的方向,寻找大熊星座左边的那颗小行星。
一道黑影忽然掠过镜头,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抽出刀,才看清楚是只猫头鹰夜行飞翔。
席拉深吸一口气,怕自己又遇上还在附近徘徊的潜影鬼。
卡罗听说她受巫到皮恶的攻击时,反应出乎意料地平淡。虽然他担忧她是否被碰伤了,但得知无恙后,似乎就不再关心此事。“他闯进这里或许只是想躲避追猎。”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呢?而且你说有谁能追捕巫皮恶?你不也说过,那是最危险的巫皮恶吗?”
“他们的确是,女儿。但我不相信这种类型会对你造成危险。”
“难道你不想……”
“我当然希望能抓住他。”那是他针对这件事情说的最后一句话。席拉不知道他是否真会行动,她始终觉得他的行为很诡异。也许父亲早已预料到这次攻击?或者这又是一次测验?
风车翼的嘎吱声中突然混杂进一声清响的马嘶,随后传来马具碰撞声。她仔细倾听。难道是白马偷溜出来了?她走到阳台另一边,低头往下望。
磨坊四周停了十二辆马车!
那不是附近家境较好的人家驾驶的一般单驾马车,而是备有两匹甚至四匹马的真正华丽马车。驾驶座上有车夫,有两人的、也有三人的,全部安静不动等待着。马儿也一样有耐心,顶多马蹄刨刨草或是晃动一下。没人注意到好奇的小女孩。
看见突如其来的光景,席拉内心五味杂陈,又是惊讶,又是不快,还有担忧。看起来不像是突袭行动。
她一开始无法解释为何父亲没有知会她有客人来。因为我不应该知道,后来她给了自己这个答案,然后赶紧爬下梯子。迫切的求知欲驱使她往前冲。
书房与厨房里没有陌生人的踪影,于是她将耳朵贴在通向粮仓的门上。门后传来模糊轻微的声响,引诱人偷偷溜进去。
席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被人发现,一定会惹得卡罗不高兴。
但另一方面……
她把门打开一道缝,明亮的光线射入昏暗的厨房。光线来自粮仓二楼,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粮仓她没来过几次,但也没发现上面有什么不寻常。那些拥有高贵马车的男子与女士,究竟在上头做什么?
席拉蹑手蹑脚穿越门缝,跑到后面白马的休憩处,再从沟槽爬过饲料口进到储藏干草的夹层,隐身在支撑楼上的柱子的阴影中。
席拉紧挨着墙礅,然后吃了一惊。
粮仓已经改头换面!她怎么想得到屋顶下竟有这么大的空间,只有童话中描述的舞厅才能比拟,而王宫贵族在此用餐,杯觥交错,同欢庆祝?
衣着华丽奇特的男女分坐在一张大长桌两旁,每边六位。桌首一位男子正襟危坐,背对着席拉。在场每位人士都富贵逼人,手上与颈部的首饰灼灼闪光,有几位的穿着甚至不比国王逊色,就连平常身上一色朴素服饰的父亲,与来宾相较之下虽然较为保守,她却也几乎认不出来。
席拉被一位黑衣女士吸引,她的肩膀与低领处光辉夺目,本来以为是小镜片,后来才认出是钻石!一定有好几百颗!钻石赋予那位女士脱俗的光彩,举手投足之间映射出新的亮光。
能与这件衣服争艳的,是件以黑线绣满绝美图案的浅灰男士礼服,黑线延伸之处缀饰着指甲大小的暗红色红宝石,宛如红琥珀——却也令人联想到艺术感十足的血滴。纹饰与宝石让席拉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注视越久,越觉得那黑线仿佛会动,使得礼服像条餍足的蛇,舒适地缠绕在主人的身上。
不论在场人士偏好何种服饰风格,所有人一律戴着引人注目的昂贵假发。有些用金线绑起白色鬈发,拢出漂亮的形状;有些头发甚至全以银线替代。假发上处处是闪耀的宝石与饰针,极致奢华。然而即使豪华富丽,假发看起来也毫不荒谬,反而更衬托出主人的高贵。
长桌上摊开着图书、手稿与羊皮纸,大家讨论热烈。间或有一位女士或男子拿出一本书,翻阅内容后加入辩论。
席拉听懂某些片段,足以判断谈话内容与研究有关,有许多关于药剂与酊剂的混合状态的知识。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见证了一场学者集会,某种志同道合者的圈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父亲没带她来,因为她还太小,学识尚且粗浅。
只是尚且粗浅。
“亲爱的血亲,”坐在桌首的披着白丝披风的男子站起身,“时间过得飞快,我们有些人回家路途遥远,所以在此做个结束吧。”过了一会儿,四周嗡嗡的谈话声才停止。“今晚报告的研究结果虽令人振奋,然而亲爱的血亲,却也不过如此罢了。这次仍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即使卡季克男爵,”他往一位男士那看了一眼,对方身穿棕色长礼服,绣满金绿两色的刺绣,“有一些值得观察的发现。”
“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伊斯加略。”底下低声插话的是位穿着红白色衣服的女士,有一半的人哄堂大笑。席拉仔细打量她,觉得她浑身充满魅力又令人敬畏,年纪约四十开外,一身长袍富丽奢华。她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脸上酒窝醉人。卡季克原本半起身,正欲打躬,听到她的话,嘴角一撇又坐了下来。
席拉听到白丝披风男子的名字相当惊讶,伊斯加略。他似乎是聚会的首脑。但偏偏拿这个名字来尊称他,真是很不寻常。那是上帝之子的背叛者之名啊!不过,她又想起父亲谈到犹大时总是充满敬佩,而且不只一次提及过。
“我好像听到一丝嫉妒,梅杜诺娃女爵?”伊斯加略语气尖锐。
“不,绝对没有。我们全都经历过光辉的时刻,卡季克至少达到了同样水准。”她慈爱地对他笑了笑。“不过,依个人浅见,并无特别值得注意之处。如果这是场赛跑,我会说他最后一个抵达终点,而我们其他人已经进入下一场比赛了。”她取出一把白折扇,啪地一声迅速打开。“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伊斯加略。”轻缓摇扇,姿态优越凌人,挑衅意味浓厚。席拉完全被她折服。
她的冷淡鄙视让伊斯加略怒气难抑,不过他继续说道:“我们将持续关注这个领域,这领域以前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然后环视席间每一张脸,“那么,其他血亲是否还有新的侵袭事件要讨论?”
“我为我辖区里两个受到骚扰的村民,赶走以磨人为乐的躺压客。”一位女士说,基本上她应该比折扇女爵年轻。“我追踪他们许久,在其为祸更深之前将其消灭。可惜对不死人的研究没有进一步突破,否则我会加入刚才的报告里。”
伊斯加略躬身向前拿起墨水与羽毛笔,打算写下附注。“所以我们可以说,最近十个月并没有发生重大事故,只有一般状况。”他盯着纸张许久后吐出这句话。“对于此次血族会,我感到非常满意。”他看见有人举手。
“伊利兹男爵?”
“请您见谅,我有事想提出来讨论,这件事或许事关紧要。有个潜影鬼闯入我的房子,我怀疑那并非意外。”卡罗又看着卡季克:“我希望给您一个机会说明,男爵。您现在是否有话要说?”
气氛紧绷,卡季克不禁轻咳了一阵:“那可能……呃,一定是我的潜影鬼。”
“那是您上次聚会前抓到的潜影鬼?”卡罗咆哮,“您不是应该早就杀死他了吗?”
卡季克无视卡罗的谴责,望向伊斯加略。“在我准备进行研究时,他从我这里逃走了。我觉得很遗憾。不过,请您斟酌我因此达成了什么结果!我让他活得比原有寿命还久。”
“所以您在家里养了一个潜影鬼?”梅杜诺娃做了注解,“多可爱啊!您难道开了养殖场,卡季克?”这一次,血亲几乎全哑然失笑,嘲讽取乐,只有卡罗的怒气未消。
“我以为所有人协议过不可饲养潜影鬼做为研究之用,因为他们最具危险性!”
卡季克恶狠狠地瞪着他:“不过他们很适合我的研究,也因此,我们才能提早知道是否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已经让他存活四个多月,那可是他平均寿命的两倍。”
“而他却把延长的寿命拿来入侵我家,置我的学徒于险境。”卡罗回瞪卡季克。“她虽然是位勇敢的年轻女子,把他打得落荒而逃。不过如果发生意外,此时血亲们也大有可能发现了我为女儿哀恸服丧。”
“可是……”
“安静,男爵!”伊斯加略打断他的辩白,“伊利兹说的没错。您绝对不可再拿潜影鬼做实验。”他拿羽毛笔管指着卡季克。“我给您一个星期歼灭他。若完成了任务,即能免除罪责,否则我将开放狩猎,而您,卡季克男爵,将面临严重后果。”
被训诫的男爵左手举在心脏前,深深鞠了一躬,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卡罗鄙夷地哼了一声。
伊斯加略将笔放回桌上。“倘若没有其他发言,我便结束这一阶段的珍贵会议。”现场没人有所表示,伊斯加略满意地点点头,把手伸向假发。“那么,我们一起追念让我们得以存在的男子,请起立,以这位受到基督徒迫害的真正虔信者为荣,”他站起身,“终有一天,他的圣洁作为将会获得应有奖赏。”
男子与女士们,包括卡罗在内,跟着他起身,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头饰上。
“让我们郑重宣誓,千秋万世缅怀他。”伊斯加略举起假发,露出的红色短发汗涔涔地贴在脑袋上。
血亲们纷纷跟进,更多红发显露闪耀,深浅不一,从古铜、艳红到红金色都有。
席拉看向父亲,认出他暗红色的浓密鬈发。她始终困惑不已。入住磨坊多年来,至多看过二十次卡罗没戴假发的样貌,而且他只在盛夏才不会久戴。
“加略人犹大,人类救世主,被祝福者与被误解者。”桌首男子如祈祷般念起。
“千秋万世以他为荣。”男女闭上眼睛,齐声颂赞。
“我们明白您的伟大,加略人犹大,我们承袭您的遗传,您因此永世长存;并如您所愿,治疗人类、拯救世人。”
“我们将行您的智慧,”血亲们呐呐低语,“我们立誓保证。”
伊斯加略同样紧闭眼睛,全体成员沉默不语。席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过了一阵子,十二个人才同时睁开眼睛,在伊斯加略的指示下戴上假发。“我在此宣布此次血族会落幕。根据永世长存、原初的大会传统,我们三个月后再会。我期待各位新的研究结果。”
与会者起立,阖上书,窸窸窣窣收好文件,先后走向阶梯。
“哟,这么仓促,别人会以为他生命将尽似的。”梅杜诺娃女爵声音虽不大,但也没多费神压低,脸掩在白扇后笑着。她没有动作,一旁的书籍摊散着。
伊斯加略走过她身边,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说:“您对我健康的关怀令我万分感动,亲爱的女爵。”语气蓄意不兴波纹,却能清楚地听见她的话在他身上激起的涟漪。“不过,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活得比您长久。”
“那么伊斯加略,您自己必须尽快取得成果了。就我所知,您年纪比我大上好几轮。”她缓缓摇扇,故意强调。
席拉屏住呼吸,她觉得伊斯加略随时会转过身痛扁她,他的眼睛简直要喷出怒火。然而他继续前进,示意一位男爵跟着,然后离开房间。那位男爵赶紧收拾书籍,向大家点了个头,急忙跟了出去。席拉也差不多该回房了。她等了个好时机滑下柱子,赶回磨坊,匆匆忙忙跑上阶梯,回到房间。她有预感卡罗很快会过来看看,所以她和衣躺在床上,用棉被把全身紧紧盖住。
那番有关潜影鬼年龄的话语有什么意义?伊斯加略如此迫切,究竟想取得什么成果?他想玩什么把戏?一堆问题在她脑中喧闹,但却无法不露痕迹地询问父亲!
没多久,父亲的影子果然落在她身上。从脚步声判断,他不是一个人进来的。父亲的手温柔地触摸她的额头,她假装喃喃呓语,好让父亲相信她真的睡着了。但愿父亲与一旁的人听不见她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所以这就是她啰?”梅杜诺娃女爵说。她跟卡罗一起站在床边,声音中透露出好奇,还有惊讶。
“就是她,丽迪亚。”卡罗看着沉睡的小女孩,她竟把棉被盖到脖子上,有违平日习惯。“我女儿,我的小学徒。”
“十三岁,从您送来的论文中,可以看出她的聪颖智慧。”女爵低声说。“什么时候把她介绍给血亲们?”
“我必须先让她有心理准备面对未来,我指的不是专业方面。”卡罗目光未曾从女儿身上移开。“还不到告诉她的时机。话说回来,她以后会是个比我更优秀的学者与研究家。她的理解力惊人,而理智能让她在解剖或制作标本时排除厌恶与恐惧。”他的声音里充满骄傲与钦佩。“您应该看看她力抗潜影鬼的情景!”
丽迪亚看着卡罗。“那么,我应该可以期待,我们终将发现方法治疗最顽固的恶疾了。”
他点点头。“您可以如此盼望。我只希望下一个伊斯加略不是扬明斯基那种头脑简单的白痴。”
“您找错人抱怨了,我也跟您一样没选他,卡罗。”她提醒他,然后走向阶梯。“谢谢您让我见她。但是,我想给您一个忠告,对她更严格一点。”
“更严格?”
她点头。“我很清楚您的弱点,卡罗。您是位骄傲的父亲,只要被一双哀求的大眼睛望着,马上就会屈服了。对待她再严厉点,犯错一定要惩罚,不可退让。还有重要的一点:如您所言,她非常机灵,不会因恐惧与厌恶而退却。但是,若要成为真正伟大之人,亲爱的朋友,她必须变得强硬。”
“下一次表决时,我能否指望您的支持?”他轻声请求道,没有回复她的建议。
丽迪亚挑起右眉。“您会得到我的支持,卡罗,只要您向我证明您的心不是蜡做的。想想,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她微笑着走下楼梯。
席拉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离开床边。他也回到楼下,还要在实验室里度过大半夜。她睁开眼睛。
她对女爵的钦佩之意这时已经完全冷却,代之涌起一股愤恨不满的情绪。梅杜诺娃怎敢干涉她和卡罗的事情?他们提到的表决又是怎么一回事?
席拉飞快登上阳台,调整好望远镜,观看最后几辆马车沿着小路辘辘远去。车一离开森林,便各自驶往不同的方向。
由于女爵是最后一位道别的,所以不难发现她的马车。席拉调清楚焦距。
这时,一只戴手套的手拨开马车窗帘,月光下映照出梅杜诺娃的脸,眼睛直直看向望远镜——她知道有人在观察她!脸上的微笑冷若冰霜,嘴巴嚅动说话:回你的床上去。
席拉吓得赶紧回房。
二○○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十九点十八分
与马瑞克再度碰面,撕裂了旧伤口。古老的伤口。即使他另有考量,而且带来痛苦,我仍然信任自己的哥哥。
接下来几个晚上,我发狂似的拼命写书,记录小女孩更多的经历。马瑞克的脸让那些画面更栩栩如生。能够转移注意力,发自灵魂全心全意书写,这让我感觉非常舒服。
我绝对认为那就是灵魂。
有时候我会粉饰事件,夸大已知事实,不过八九不离十。当时的真相甚至更残暴、血腥、可怕。
手指敲着笔记本,里头已记录下事件全部的经过,用的当然是旭特林字体。
我看向时钟,那是几百年前从凡尔赛偷来的古董,宫殿正好位于我途经的路上。后来我很高兴能拥有这座钟,纳入我的财产好过落入一些革命家手中。
指针告诉我应该出发了。我的问题儿童正等着我,或者应该说,我得去盯着他。
亨德利·罗比兹的癖好见不得人,若要召妓满足欲望得花很多钱。寻常女人不会跟他玩那种游戏。他因而愤世嫉俗,陷入更深的苦恼错乱中。一般将他那种状况称为恶性循环。
即使如此,也完全没人知道他奇特的性癖好。工作将近三十年的公司多次将他选为年度优良员工,偶尔与他开玩笑的保洁员,或公司搬家时受他友善帮忙的端庄秘书,根本没料到他竟幻想用最不堪的方式性虐待自己,而那种情境只会匿名出现在网络上。
他偶尔与同事出差洽谈公事,对他们的妻子殷勤客套,但从未有人想到,他有一堆被他视为珍宝的残虐谋杀影片。
谁也料想不到,他最爱扭断曾为他赢得赞美的兔子的头,然后生吞活剥。还有他伤痕累累的肚子,那是他手淫时为了加强性欲,自己拿刮胡刀划的。莱比锡已经很久都找不到愿意为他这样服务的娼妓了。
搞不好罗比兹跟其他成千上万天天戴着面具生存的人一样正常。我不会批判别人的性癖好,但若因此将他人生命置于险境,我便无法坐视不管。他已经越界一次,当初我可以在最后一刻插手的。
如今时候又到了。亨德利·罗比兹离开家一定随身带刀。最近几个星期他常常磨刀,在肉块上测试锋利度。他的状况不太乐观。
我起身,脱掉浴袍。红内裤穿在小牛皮制成的黑裤里,昂贵的Gucci绣花衬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紧身马甲,最后再罩上量身定做的及地黑色皮大衣。还有靴子、手套、黑色羊毛帽。我已备妥深夜外出的行头。
出发去找罗比兹前,我先到地下室一趟。每个房客在这里都有个小空间可用,我也不例外。有些人拿来当酒窖,有些人当成晒衣场,还有一些人在里面堆放老旧架子、沙发与椅子,让它们消失在黑暗墓穴中。
我的空间完全不同。除了我之外,没人在门上加装电子锁,安装通风设备。我输入密码,四二——六六六——二三,哔一声同时喀嚓一下,接着我便走进小小实验室,恐怖分子若来到这里铁定欣喜若狂。表面上这里是我的照片冲洗室,私下却是毒剂室、弹药库与燃料处。实际上,我只放置在超市花很少钱或是一般费用就可以购得的东西。
我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不锈钢保温瓶,架子上还有一打,然后从罐子里倒出两公升的浓稠液体。那东西很臭,味道刺鼻,让人不禁想咳嗽,事情做完之前我一直努力忍住。旋紧,罩上套子,放进大衣里。罐子已经空了,马上得重新装满。
若是知道只要两种简单物质就可以制造凝固汽油,而且用传统药剂还无法去除,大部分人一定很错愕。涂在汽车引擎盖上后点燃,一定会烧透盖子,波及气缸体。
出了实验室,我跨上隼,如风一般穿越白雪覆盖的莱比锡街道。呼啸而过时,从橱窗倒影看见大衣在身后鼓涨,像一面黑色旗帜。
我利用等红灯时查看PDA,卫星系统上清楚标示着罗比兹的位置。电子商城可以提供与情报单位配备相当的器材,尤其是国外网站。甚至还有商店大量贩售完整的间谍器具。有些伪装成工具箱寄给我,唯有这样交货才不会触犯法律。几年来我已给自己弄了一个军火库。我对追踪器的需求很大,有时候悄悄放在别人鞋底,有时候藏在衣服接缝中,这样才能掌握问题儿童的房屋配置。我常在他们睡着后,站在他们床边。
罗比兹已经离开家,正在民族大会战纪念碑附近晃荡,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散发着光泽的黑石与飘落在斜坡与纪念碑表面的白雪,营造出抢眼的对比。
我感到意外,基本上那不是他的活动区域,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又故态复萌。路上白雪被往来车辆压得密实,隼轰隆一声,左摇右摆,从两辆开得战战兢兢的汽车空隙间疾驰而过,飘扬的皮大衣缠住一辆车的外后视镜,将之扯断。我顶住这次猛拉,没有打滑。我没有下来查看。抵达纪念碑前,我不会停车。
我把车停到纪念碑前的山丘上。PDA显示罗比兹在左方,应该是在纪念品专卖店里。
我大可到那里去盯着他,因为他并不认识我。我看管的问题儿童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直到结束那日。但是那家店里也许装了摄像机,我不希望他跟我之间被找到关联。
等待。
我一会儿看看PDA,一会儿盯住店门口。讯号没有移动。罗比兹应该在喝咖啡,或者想办法暖身。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始终没有动静。
我下了车,滑下覆雪山丘,沿着矩形池塘周围通往纪念碑的小路移动。虽然又冷又暗,路上仍有行人迎面走来,不过他们似乎想赶快离开,回到住家或旅馆房间的温暖里。罗比兹出来时,我离专卖店大概有十米远,他手勾着一位黑发女子,两人有说有笑。她并不显眼,事实上不属于他的猎物。但是他下半身穿着红黑色格子裤,那是今晚要大干一场的明确征兆。他想痛快庆祝一番时才会穿上这种裤子。以前会穿来召妓。有一次他做坏事被我人赃俱获,穿的就是这条裤子。
罗比兹并非特别迷人,但只要有心,也能一眼吸引住女人,迷倒对方,让她觉得他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罗比兹擅长引起他人共鸣,而且深谙调整自己配合对方之道。我已经不只一次观察到,他那二头肌比健身锻炼出来的还有分量。
他们漫步经过纪念碑下,走到池塘较无人迹那头。罗比兹一边讲话,手一边动作,惹得女子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靠着他肩膀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他成功扮演魅力男,我对此不予置评。然而罗比兹要的不是无害的一夜情,而是口味再重一点的。
我从另一边跟着他们,池水已结冰,不会流动,滑冰者在池面上溜着圈圈。我一直盯着罗比兹。他走到卖栗子的小摊前,向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妇人买下一袋装好的栗子,然后跟女伴离开小径,朝树林走去。我确信他一定告诉她那是到停车处的捷径。两人消失前,我提脚跑了起来。
时候到了。
我全速冲进林子里,拉下羊毛帽,弄得像头套。网眼很大,眼睛处不需要开洞。别人完全认不出我的容貌。
前方灌木丛传来轻微干擦的一声。电击棒!罗比兹已经开始行动。不过至少有个好处:那女子一定昏厥过去。这样我执行计划容易多了。
我用力纵身一跳,跃过灌木,倒地滚到罗比兹背后又快速站起。女子躺在地上,他蹲在旁边,左手拿电击棒,右手里有把刀,正要割开受害者的衣服。
他转过身,一看见我随即摆出攻击姿势。“见鬼了!”他粗口咒骂,朝我刺来。
我闪开刀子,拿出大衣里的保温瓶,往他前臂砸下去,膝盖则瞄准手肘使劲向上撞。杠杆定律奏效:关节折断时,发出好大声响。
罗比兹痛得大叫,刀子掉落,人踉跄后退,跌跌撞撞绊到倒在地上的女子,往后摔到雪里。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我已站在旁边,踩住他的鼻子,再把他往雪里压。“我当初已经警告过你了,亨德利。”字字铿锵清晰。
他虽咆哮咒骂,我仍听到电击棒的喀吱声,泄漏出他正要出手攻击的意图。
我要让他瞧瞧电击棒无法如他所愿伤得了我,故意被他电击,电流穿过全身。我咬紧牙根,顽强抵抗发抖的四肢。
他终于了解到自己正面临着真正的危险,瞪大眼睛向后爬,扶着一棵树站起来,打算逃跑。
我没有立刻追上去。他认出我了吗?他是否在问自己,当初为何没把警告听进去?
罗比兹在林子里跑跑跌跌,遇到树桠便弯下身子,看到障碍就跳过,拼命跑向街道。如果他到达斜坡,事情会变得棘手,因为有太多车辆,太多目击者,还有太多手机可以打电话报警。
我速度越来越快,一米追过一米,正在他要跳下斜坡时,右手及时抓上他的脖子,猛力一扯,他又往后飞了三米,背部扎扎实实地撞上小杉木,树上的雪纷纷落下,在罗比兹身上铺上一层白膜。他呻吟着站起。
我慢慢走近,最后停在他面前,思绪短暂飘向躺在林内的女子身上。她没被电击棒电死,短时间内也不会被冻死。我还有几分钟可用。
“我们见过面了,你还记得吗?”
罗比兹呼吸急促,四处张望想找出路。“那是什么意思?”他扶着受伤的手臂问。
“是我问你。”
我在距离他一米的树墩上坐下。“你为什么不重视我的警告?”
“无耻的家伙!”他突然大骂,“半年前是……”
“是我。”我从容不追帮他把话说完,“没错,亨德利,就在阿格拉展览场附近,我阻止你犯下蠢事,希望你能从此金盆洗手。”
他吐口水。“漫画看太多了啊?你以为自己是保卫莱比锡的女超人吗?”
“我确实肩负职责,但责任已经逐渐变成负担,”我纠正他,“至少你的案例是如此,亨德利。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我们?”他呆呆地瞪着我,压根儿不相信。
我点头。
“才怪,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悲哀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认识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事实如此,所以,我对你有责任。”我搜寻他的目光,但被他避开了。他大概觉得我纯粹疯了,是个哥特狂荡妇,看了太多影片、嗑了一堆药,然后跑到民族大会战纪念碑公园撒野。“亨德利,我很遗憾,我认为你太危险了。”
他咽下了口水,察觉到谈话渐渐对他不利。“那就叫条子来,检举我啊。”
“那不见得有用。我已经观察你很久,太久了。相信我,太迟了。不管你在剩下的岁月里会做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你死后复活时,会变成更恶劣的威胁。”我倾身向前。“我不允许那种事发生,亨德利。”
他靠着树干想站高一点。“你究竟想怎样?”刺耳的声音中充满恐惧。他终于尝到自己施加给别人的苦头。
“我为你做的祈祷没有得到应许,因此……”我故意语带保留。
罗比兹右脚一滑,跌坐雪中。“我绝对不会再犯。”他结结巴巴。
“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我叹了口气,注视他的脸,心情落入悲伤。虽然行径变态,亨德利·罗比兹与我仍是亲戚,而且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没问我为什么认为他会复活。不过,在最后时刻,他们大部分都没听见这句话。
“你原本还有机会成为好人,”我陷入沉思,喃喃低语,“却反而沉沦为败类,变成施暴者、虐待狂、残害弱者的人。”我用左手去取大衣下的匕首。“如果你成了不死魔,将会变成什么样?”
他趁我不注意,手在雪底下摸到一根树枝,然后大叫一声投身向前,拿树枝朝我击来。那一击打在我头侧,树枝断裂。我滑下树墩,跌在雪地,但主要是因为震惊,不是受到攻击的关系。
罗比兹跳起来快速跑开,这次他朝不同方向奔去。我忍住电击棒的攻击后让他有所畏惧,不愿与我近身搏斗。他也应该认清无法与我赛跑才是。
我随着他逃跑发出的声响追过去,速度越来越快。透过树桠和树干,可以看见我们已接近打着灯光的纪念碑,还有零星几个人绕着池塘散步。
我一边咒骂,一边把头套拉到鼻子上方,在罗比兹要跑出林子跌坐到路上时追到他。他手上还有残枝,朝我挥动。
我踩他一脚,他向后跌落冰上,像颗球一样在结冰的池面滑行几米。两个路人往我们这边看来。
这次不能再犹豫了,我得加快动作才行。周遭的人已被惊动,现在只有拼速度了。
我强把大声呼救的罗比兹往下压,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没办法真的反抗。他放开残枝,改抓我的脸,那将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我拿不锈钢保温瓶打他额头,他白眼一翻,倒地昏厥。
匕首割开他脖子上柔软的肉,一点也不费劲。我准确地切开肌腱和肌肉,砍断脊椎骨,把头从身上割下,手法精练。即使是医生都会为我惊叹。我的刀非常锐利,不会留下不平整的伤口。没有割坏,也没有切烂。虽然他生前不是什么好人,我还是留意别让他死得太痛苦。
伤口喷出蒸腾的血液,我小心不让血溅到,这方面我比屠夫和医生还经验丰富。血飞溅落下,冲刷掉冰上的雪,污染了冰面的明净。
我小心地把头放在死者肚子上,打开保温瓶旋紧的盖子,平均在身上各处倒出浓稠液体,手与指尖也不遗漏,免得给警察留下鉴识用的线索。一根火柴就够。自制的厨房凝固汽油燃烧起来。
我退后,心里清楚这要烧上好一阵子。上升的浓烟漆黑呛鼻。
“这就向你告别了,亨德利·罗比兹。”我轻声说,在燃烧的尸体上方画个十字。“你会感谢我让你免坠地狱。”我喉头一紧,忧郁勒住咽喉。我多想宽恕他,但征兆早已出现,显示堕坏的过程已经开始。
凝固汽油烧透冰面,尸身咕咕冒泡破冰掉到池塘底,火焰最后一次抽高。热气嘶嘶穿透冰面,像有毒雾气一般弥漫在池塘上方。这画面让我想起维京人的丧礼,他们把死者放在燃烧的船上,推送出海。
“嘿!那边的人!”一声惊慌喊叫打断我的出神冥想,有个男人走过来,他身后不远有个女生正在讲电话。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没多久,我便热泪盈眶地骑着车奔驰而去,隼差点在雪地上翻倒,最后一刻才稳住,一骑上柏油路立刻全力加速。我在展览场附近转弯,骑进小巷子内熄火停车,坐进最近的咖啡厅。头罩现在又变回帽子。我迫切需要咖啡、马丁尼,还有我的PDA。
罗比兹的讯号理所当然地熄灭了。我敲了几下键盘,调出清单。
〖亨德利·罗比兹 四十七岁〗
悲伤将我淹没,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让泪水滑落脸颊,心头悲痛难抑,但又非这么做不可。别无他法。
视线模糊中,我将他的名字拉到底下,与其他名字放在一起,那些死者名字让我想起自己的罪孽。名单很长,长到匪夷所思。
而上方还有三个名字。
〖莎拉·乌尔曼 七十三岁
艾玛·卡可夫 二十五岁
艾莲娜·卡可夫 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