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七年二月十七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沿着蜿蜒小路快步前行,穿越拔地参天的冷杉林,一群乌鸦在顶上盘旋,雪深淹没脚掌。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席拉终于不用在父亲陪伴下离开磨坊。虽然她比武打败了法兰斯,赢得特权,仍需要克服一些事情以后,才能付诸实行。
对于久未涉足的外面世界,她没有害怕,反而只担心一个特别的对象:吉悟瑞。
八个月过去,他完全没有音讯,也没上门来找她。席拉忖度多日,不知去见牧童是否恰当。一直以来,她仍希望一切像以前一样没变,所以忧惧被公然拒绝。面对面相见,只要一句话,即能让希望破灭。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要见他。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与淳朴人们唯一的连结,那连结系合了某种与理性和科学不相干的东西。她迫切想跟他谈谈,解释那夜他目击的情景。
她与卡罗也察觉到村民不再到磨坊求医。卡罗将之归功于治疗出现成效,但席拉觉得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吉悟瑞也许跟别人提过,而后一传十、十传百……
果断地踏出森林后,眼前一片白雪皑皑的宽阔平原,她深吸一口气,将冷冽空气吸入肺里。到达吉悟瑞住的村子至少还需两个钟头,她索性跑了起来,想要快点到达目的地。
快跑对席拉而言小事一桩,不怎么吃力。她从小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在粮仓里锻炼身体,练刀习武,早已练就持久韧性。
就这样,她很快接近坐落在缓坡上的简陋聚落,聚落旁边有条小溪。席拉放慢脚步,脑中转了一下念头,便拉起披肩盖住头。可不能两三下就被人认出她的脸。
她一进村子,狗儿此起彼落狂吠。屋子老旧,桁架斑驳,石头也龟裂,这儿的人没钱整修。风吹散烟囱飘出的浅灰色烟雾,外头不见人迹。偶尔听见动物畜栏传来的声音,此外万籁俱寂。
倘若没记错,吉悟瑞提过跟家人住在街道右侧第一间房屋。于是她转向外观最残破的房子,屋旁建有狭小的畜栏,后头延伸出一个孤立的栅栏,春夏时,羊群栖息于此。
席拉被眼前的贫困吓倒。跟父亲在磨坊度过的年月,生活不虞匮乏,免于穷苦贫瘠,让她几乎忘记以前与母亲共度的日子。而今,即将倾圮的屋舍召唤出她的过往岁月。
席拉走近吉悟瑞的家,敲门。没多久门开了,露出一双墨绿色瞳眸。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正诧异望着她。女孩衣服上斑污累累,外罩羊毛夹克,脚上是朴素单薄的鞋子,看起来不过像片皮革裹起似的。“什么事吗?”
“吉悟瑞在吗?”席拉问,察觉到自己的口气对没有恶意的陌生人而言太过强硬。
年轻女孩从头到尾打量她。“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怡……”她差点忘了自己的新名字。环境使人迷惑,她又变回有邪恶眼神与胎记的小女孩。“我是席拉。”
“庸医的女儿!”对方快速画了十字,垂下目光,避免看到她的眼睛,随手就要关上门。“走开!我哥哥不在家,他也不想见到你!”
席拉右手抵住门不让关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好吗?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走开,”年轻女孩绝望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谁在外面,伊丽莎白?”吉悟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那么大声,父亲想歇息一会儿。”
“只是个乞丐。”伊丽莎白朝后面喊道。“放狗出来,让它把人赶走。”
“是我,吉悟瑞,席拉啊!”她大喊,“我想见你。”
脚步声仓促趋近门口,伊丽莎白消失,换成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后。他穿着棕色长裤、衬衫与靴子,脖颈上围了围巾御寒。“席拉。”他开心地叫唤,眼睛晶亮,但喜悦之情又随即隐没。“你想做什么?”
“谈一谈。”看见他,席拉终于松了口气,体内涌起一股暖流蔓延全身,而且口干舌燥,手心冒汗。她倾身向前,在他耳边低语:“那夜你看见我杀死巫皮恶的事。”
“别在这里。”他到门旁拿起外套,走了出来把门关上。“我们走走。”
席拉很开心再见到朋友,又觉得他有点冷淡矜持。失去他的恐惧逐渐膨胀。她还没开口说话,吉悟瑞家的门又打开,伊丽莎白拿了一柄镰刀出来。“你不能把他带走。”她边叫边冲过来。
“回家去,妹妹,”吉悟瑞命令道,“她不会对我怎样。”
叫声引来其他居民,纷纷上街探望,几个男人甚至慢步走来,围住年轻人与席拉。
“她不应该来纠缠你。”他妹妹张皇失措要求道。“我不希望你跟她有牵扯,父亲也不会同意。”
有个男人上前一步,把女孩拉到身后,直盯着席拉的脸,但避开眼睛。情形就跟她以前住在古鲁萨时没两样。“你到村里来想干什么?你和你父亲从未大白天在我们这里出现。”
吉悟瑞面露笑容打圆场。“我找人请她来的。我已经不舒服好几个星期,希望她推荐药草给我。”他谎称。“我们正要去森林,有处地方可以找到被冰封的药草。”
“冰过的才能发挥功效。”她出声帮忙。他说了那个借口,让她好想拥抱他。“而且一定要表面结霜,不然没效。”
男人看向伊丽莎白。“听起来很合理。有什么好吵的?”
她垂下手臂。“她一定暗中在搞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神父说过……”
吉悟瑞瞪了一眼,她旋即住嘴。他不希望在此听见神父的意见。“在你受寒之前进屋里去,妹妹。”
席拉绽放甜美笑容。“如果你真着凉了,我有剂药方能治疗感冒,伊丽莎白。”
“我才不会拿你跟你父亲任何东西呢。你们都该死,虽然有些人不愿意承认!住在磨坊或是在那里出入的人,全都受到诅咒。”她转身跑回屋里。男人看她跑走,也慢慢散去。
“谢谢你。”他们静静离开村子时,席拉对吉悟瑞说。“你妹妹为什么要骂人?”
“还不是因为一个传闻,此外无他。你父亲的父亲与你曾祖父那时就已住在磨坊里,他们全长得一样,好似孪生兄弟。此外,从来没人看到过有女人或是妻子或是后代。”吉悟瑞朝她伸出手。“你是第一个小孩,所以伊丽莎白跟其他一些人才会对你起疑。”他拉着她转入旁边林子。“来,我带你看看之前说过的地方。”
席拉由他拉着走。“我是母亲养大的,她过世后,父亲才把我接过来。”
他哈哈大笑。“这个解释绝对没人想得到,他们宁愿相信——什么来着——坊里住着恶魔。”
花了一点时间,两人才走到冷杉林中一处空地,正中央有株大橡树,树桠遮天伸展,宛如摆出防卫姿态,牵制住四周树木。常春藤缠绕其上,即使在严寒冷冬,也给人苍郁扶疏之感。
席拉看呆了。“真美。”她没有放开他温暖的手指,享受这年轻男子陪伴身边的感觉。他又把她往前拉,走到橡树底下。
“我能找到这地方全是命运安排。附近有大熊出没,攻击我的羊,把它们吓跑。我找羊时,找到了这里。”吉悟瑞点起火取暖,然后望着她的眼睛。“现在告诉我,我在磨坊前等你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你不再来找我的原因吗?”
他犹疑不决。“当时所见让我困惑又不知所措。”他终于坦承道。“等我又寻回勇气时,已经不敢去找你了,因为我吓得落荒而逃。”
“你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他点点头。“跟神父提过。他发过誓,不会告诉别人。”他握紧她的手。“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希望了解,才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信任你。你们在磨坊做些什么,为什么夜里要将残废的巫皮恶放在门前,让她获得力量,最后又把她斩首?”他浑身一抖,觉得毛骨悚然。“而你,席拉,你的动作宛如战士。对抗大山猫时,我就清楚你勇敢无畏,可是,对方是个不死人!面对巫皮恶,你不恐惧害怕,反观我,却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席拉斟酌了一会儿,想起父亲交代不能透露研究与知识的事。然而,她不愿意拿才刚萌发的和解来冒险,以致在最后关头失去吉悟瑞。
她知道,对于没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吉悟瑞头脑算清醒明智。忽然她灵光一闪:若激起他对科学的热情,两人便能一起做研究:他待在她身边,生活也可以过好一点!何况,能向父亲证明吉悟瑞不是他认为的没出息的牧童,对她来说大有乐趣。
她嘴角漾起微笑。“我一定会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即使是神父。”
吉悟瑞踌躇不定。“我不知道……”
“发誓!”席拉哀求道,抓紧他手指迈前一步,两人身体紧贴相偎。她体内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新感受,全身一阵颤栗。“发誓,吉悟瑞。我会带你参观我的世界,看看我在磨坊里的生活,你便能明白那一晚发生的事。我们只做对人们有益的事情。”
“我发誓,席拉。”
这次换她拉着他。“那么,跟我来吧。”
中午刚过,他们便抵达磨坊。
席拉之所以雀跃欣喜,理由有好几个。较之从前,她与吉悟瑞更加亲近,还将带他进入自己的世界,她很期待他的反应。而即将发生的一切,也会成为实验。卡罗认为,普通人要不是误解他们的工作,就是完全无法了解,席拉想证明给他看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两位科学家之间的竞赛。
她打开门,让吉悟瑞进入厨房。“你绝不可告诉别人。”席拉低声再三提醒,情绪亢奋,脸靠他很近……然后,再也抗拒不住。她想体会热情拥吻的滋味,不只是女儿亲吻父亲的感觉。
交织着欲望与科学上的好奇,她的嘴轻触他的唇,短暂仓促,却足以让她一阵酥麻。然后,她望着他的眼睛。
吉悟瑞呆若木鸡,他太震惊了。
席拉羞笑转身操作机械,斜面轰隆滑入地底国度。“来,吉悟瑞。别害怕,等下给你看的东西不会伤你一根寒毛。”她快快走下斜面。
他踟蹰地跟在后面,但心里的排斥感降低,求知欲增强。三层楼的导览于是展开。才逛完第一个有解剖台的房间,吉悟瑞便已明显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显微镜中看到的世界让他着迷不已,刚开始还不相信血液看起来竟是那个样子。
席拉一边向吉悟瑞讲解他们对巫皮恶做了什么,理由何在,一边仔细观察,留心他的反应。不过她没说出卡罗在村井中加药剂的事。她不能透露那么多,时机尚未成熟。
他们踏入标本室,席拉给他看被切下的头,说明大脑的结构。这时吉悟瑞白眼一翻,踉跄倒地。
席拉低声轻笑,给他闻了嗅盐,让他能够站起来。他脸色惨白,步履不稳地走出房间,靠在通道墙壁上。“那……太可怕了。”他气喘吁吁,抑制住恶心感。“有那么多……人类的……肢体……”
“我们称那叫‘标本’。”她关上门,免得他还要再忍受那些景象。“是很重要的观察标本,可以保存很久,不断观察。”
“从哪里来的?”吉悟瑞打了个嗝,看得出他极力控制不要反胃,以免吐到女孩脚边。
“从大城市里买来的,就像所有科学家一样。”她骗他。以后或许再告诉他有些标本是从附近墓园挖来的。她牵他的手,带他回厨房。
“你觉得如何?你有兴趣做研究吗?”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她,脸色始终苍白。“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他若有所思地说,一手支额。“我有很多事情得想想。”他摇摇晃晃起身,席拉扶着他。吉悟瑞打了阵寒噤。“你怎么受得了?那些死人,被砍下的四肢,被切割的躯体,你们甚至还跟巫皮恶打斗,就为了……”
“我从小就这样。”她开朗地说——然后又偷了第二个吻,这次停留比较久。他眼睛闭上,她却睁大瞳孔,观察他的表情。他似乎很享受,跟她一样。她往后退,舌头舔唇,品尝他的味道。“但我从未学过牧羊。”
“那绝对比肢解死人还不容易学会。”他露齿而笑,脸颊上又恢复血色。“我得走了,席拉。天色快暗了,若是午夜前未赶回家,伊丽莎白一定会召集全村到磨坊来。”吉悟瑞走向门口。
“我送你。”她立刻接口说,然后披上外套。
“你认为我一个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吗?”他似乎有点顾虑。
“才不是,我只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她打开门,走了出去。“我们太久没见面了。”
“那倒也是,席拉。”他面露微笑,拉起她的手。
乌鸦从城垛群飞而起,呱呱奔向渐趋阴霾的天空,仿佛在欢迎黑暗来临。
他们沿着路静静漫步,往村庄方向走出森林。“你以前提过巫皮恶是犹大之裔?”她开口道。
“他们怎么了?”
“在古鲁萨时,我从未听说过他们,在父亲的书里也找不到他们的线索。”
“真的找不到?”他耸起肩。“这里人人都知道。他们虽然很少攻击人,一旦侵袭,往往就是大屠杀。有时候得牺牲一整村的人,才能满足他们的饥渴。而且,他们总在死人身上画下三个血色十字。”
“那代表什么意思?”
吉悟瑞蹲下来,拿雪扔她。“像你这样的学者竟然不知道?”他戏弄她。
“请当我的老师,哦,有智慧的牧童。”她也挖苦他。
“我听说,那代表罗马数字三十。三十是……”
“犹大出卖耶稣得赏的银币。”她推理道,看见他一脸愕然,不禁开心起来。“有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吗?”
他摇摇头,让她有点失望。“犹大之裔只能目击一次——在他被杀前不久。”
两人继续安静走着,享受相聚时光。“很快就到了。”在村里的人看见之前,吉悟瑞停下脚步。“接下来我一个人走就行了。”他倾身紧紧拥抱她。
嘴唇再度相贴,这次席拉无法保持距离以科学家的身份观察。体内那股感觉太强烈、太动人心魄,升起一种想要更多的渴望,而非只是一个吻。
“还要再等八个月我们才能再见吗?”她抚摸那长出胡茬的脸。
他亲吻她的手指。“不会的,席拉。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你,我保证。”吉悟瑞放开她,朝村子方向跑去。
“别告诉别人你看到的事情啊!”她挥手大喊,直到他在一个屋角转弯,看不见为止。
席拉很高兴能鼓起勇气来找吉悟瑞,并透露实情。他不应对她与磨坊的诅咒心生畏惧——只有告诉他真相,才能消弭恐惧。“我会让你成为一位学者,我最心爱的人。”她微笑低语,然后转过身。
两个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似的伫立在她眼前,背后拉着雪橇,装满一大捆木柴。席拉沉浸在思绪里,完全没察觉到这两个村民。
“吉悟瑞不可以告诉别人什么?”右边那个较胖、年纪较大的人发问。两个人的胡须同样又灰又长,很可能是兄弟,身上散发冷冷的烟味,大概是烧炭工人。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另一个接着问道。
胖的那个紧迫盯着她。“那是……你是磨坊里的女孩!”他放掉麻绳,画了个十字。“你把他带到磨坊去了,是吗?”
他的同伴也一样画了十字。“她也在他身上下诅咒了吗?”他猜疑道。“谁知道他会给村子带来什么麻烦。”
席拉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美好的一天毫无预警有个悲惨的结尾,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吉悟瑞。她来回看着两个男人。
“停下来!”胖子威胁地扬起拳头,“你那邪恶眼神离我远一点,听见了没?你没办法伤害我!”
席拉顿时觉得,戏弄他们与他们的荒谬迷信似乎大有乐趣,于是她挑衅地抬起头,眼睛盯住他。
“你认为我有什么力量,你这蠢蛋?”
男人又画了一次十字,并且一边往后退。“该死的东西!”他咬牙切齿责骂,然后大声祈祷。
“看我不把邪恶打出你的体外!”另一个拿起手臂粗的木棒,朝她挥来。
席拉狞笑一声。她还未曾需要跟两个对手打斗,倒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住强壮男人的攻击。她屈身偷袭,从底下给那男人左后膝窝一脚,男人倒卧雪中。
她的眼角瞥到烧炭工用来拉雪橇的麻绳飞至,胖子扬鞭似的操使绳索,想拴住她的脖子。千钧一发间,她拿住绳端,紧紧握住。“要我在你鼻子上变个疣吗?”她戏谑道,举起手。“你们不就相信那番胡说八道,不是吗?”
胖子松掉麻绳,同时抓起一根棍棒,大吼一声迎面劈来。
攻击比起法兰斯的速度要缓慢得多,所以席拉允许自己临到头才闪避。接着她伸长手臂,跳向对方。“若让我碰到你,你将没办法睡觉。”她阴沉喊道。“或者抓走你的灵魂,送给恶魔,让你终其一生受侵扰。”
“不要!”他惊恐万分地拔出刀。“离我远一点!”
她看着那把生锈的铁棒在眼前晃动。两方交锋如今突然出现新挑战,席拉乐意接受。背后传来一把粗厚大刀抽出鞘的呼呼声。她也挺有兴致玩玩游戏。
用力踏地的脚步声接近,另一个烧炭工从雪地里撑起身,袭击她。
席拉露齿冷笑,手一边抽出外套底下的大马士革匕首,一边绕着猛攻的男人,然后一刀刺进他臀部。她想激他勃然大怒,耗费更多气力。
胖子冲过来,席拉挡开刀,快速弧形一跃,在他左脸上划一刀。“太慢了。”她一笑,攀上柴堆。“你们怎么啦?”拿刀的手先藏到后面,然后是另一只手。“我哪只手拿着武器?”
烧炭工面面相觑。“她一定是恶魔附身。”胖子在胸前又画了个十字。“否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怎么可能像她那样打斗?”他打算溜之大吉。“我们一定要报告神父。”
她可不准。
只有一个方法能阻止。
她从柴堆上跃下,落在过胖的烧炭工面前,一个假动作,以未拿武器的右手佯装攻击。那男人一个横跨屈膝,脖子中了她第二击。席拉水平刺出,刀刃前移,刺穿肉与血管。那男人喉咙咕噜一大声,血飞溅而出,倒卧在地。
“巫皮恶!”他同伴惊慌大叫。
“不,当然不是。”席拉回答,同时朝他逼近,先刺中上臂。他弯下身,从下巴被往上划了一刀,刀尖没入脑中,就此送命。他舌头被刺穿,阻碍他出声尖叫,最后倒死路上。
看见倒卧在前的尸体与四周腾腾蒸起的血的热气,席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或许她应该惊讶、后悔,但理智却非如此告诉她:他们对话的唯一目击者己死,无法再出卖她或吉悟瑞;而她轻而易举对付两个人,又增加了新的标本收藏。她尚未拥有真的很胖的人。
席拉将雪橇上的木柴滚好,堆成一个小斜坡,使劲将两个男人往上抬。拉人力车很费力,但她仍设法达成。
途中她左思右想该如何跟父亲解释,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永远保留秘密,让标本消失在最隐密的角落。
连天空似乎也理解她行动的必要,因为天降下大雪,掩盖了雪橇滑行的痕迹。
将不会有人知道烧炭工到哪里去了。
一六七七年九月十九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丽迪亚·梅杜诺娃女爵宣布将带着徒弟艾莲诺娜来访,卡罗与席拉这晚在举行血族会的大厅里设宴准备款待。
席拉满脑子吉悟瑞的影子。那天谈过话后,他们几乎每个星期碰面。冬天离去,对吉悟瑞这年轻男子而言,逗留在磨坊附近越发容易。然而羊群不愿意走进森林,所以他们在冷杉前的草地相会。
席拉很高兴吉悟瑞坚持不懈学习读与写,她尽一切力量提供他知识所需,扩大他的渴望。对她来说,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因此五月便教他拉丁文。然而她也注意到他始终无法与她匹敌,不过她无所谓。能同时拥有朋友与爱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也明白,教导吉悟瑞是一种实验。
一样那个五月,席拉兴奋地给吉悟瑞看某本书中描绘的男女交合图。该来的总是会来,而且也在她计划中:不单局限于理论上的观察。席拉与吉悟瑞在橡树下翻云覆雨,热情炽烈。她无止尽地享受欢娱——在那之后,他们经常共赴巫山。
与吉悟瑞有肌肤之亲,等于拿晋升卡罗徒弟的位置冒险,但在幸福的当头她顾不了许多。有道阴影笼罩着春夏两季,不过她说服自己,不需要血族会也能成为科学家,欲借此驱走不安。能有什么比与吉悟瑞一起在磨坊过活、不仰赖那秘密组织而做研究还要惬意呢?
席拉搅拌食物,抬头望着正从橱柜里拿出餐具放在托盘上的父亲。他微笑着回望她,然后穿越通往粮仓的门。
她很确定父亲完全不知道她跟吉悟瑞做的事。只要席拉继续从事研究,准备下一次的血族会测验,他便允许她独自在附近游晃。年底等吉悟瑞掌握基本知识后,她会向他坦白,自己与他嘲笑的牧童做了什么。
锅里飘起一团蒸汽,食物气味扑鼻。她一阵反胃,不得不压抑作呕的感觉,虽然她很喜欢吃酸白菜。事实上,这几个星期以来,她的饮食习惯产生巨大变化,胸部偶尔胀痛,她不喜欢这样。她赶走脑中念头,只把那当成女人一般会遇到的妇女问题。
马车到达,席拉连忙出去迎接客人。“父亲,她们到了。”脱掉围裙、打开磨坊塔楼的门时,她立刻往粮仓一喊。
女爵正好从深棕色马车上下来,徒弟已站在一旁,伸出手搀扶她。两位女士皆身着暗红色服饰,绣上白色图案。梅杜诺娃的服装更为贵重、华丽。扇子拿在左手。席拉仍是一贯的蓝色洋装,看起来像朴素的女仆。
“欢迎大驾光临。”她招呼访客,恰当地屈膝行礼。“请进,女爵。我带您进入大厅,晚餐马上可以上桌了。”
丽迪亚面露微笑,点点头。“你如夜晚星光般焕发灿烂,孩子。”她说。“什么让你改变了呢?”
“因为看见您让我开心,女爵。”她回答,再次行礼。
“即使你父亲因为我的关系而对你那样严格?”丽迪亚的语调戏谑。“那这个世界还真配不上你的善良。”她举起拿扇子的手,艾莲诺娜爬进马车拿出一个大包裹。“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感谢你的宽容。吃完饭后,艾莲诺娜会帮你穿好,解释物件的使用方式。”徒弟走上阶梯。“你准备饭菜时,她也可以帮忙。我自己会上楼去。”
女爵走向粮仓入口。马车夫将车调头,跳下驾驶座,取下顶上的燕麦饲料袋,固定在马儿头下。
“晚安。”艾莲诺娜弯身鞠躬。“请问可以将它放在哪里?”
席拉指了下厨房里的板凳,然后看着年轻女子,对方年纪稍长。第一次见面是在血族会测试后,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对方,因为她的心思全陷在测验结果中。
艾莲诺娜面容姣好,浅蓝色双眸流转顾盼,想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她喷了香水,脸扑上白粉,两颊与唇点上红色胭脂,眉毛画得又浓又黑。
她看着锅子问:“酸白菜?”
“酸白菜与菜色丰富的大锅菜,搭配面包与酒。”席拉解释,没忽略她惊讶的眼神与不可置信的语调。“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艾莲诺娜客套地笑了笑。“我母亲平日很喜欢吃鹌鹑、塞了鱼子酱的蛋、烤鹿肉与丸子,今天正好换换口味。”
席拉叹了口气。“恐怕我们简陋的食物会不合胃口。”
艾莲诺娜将酸白菜舀进碗里,偷拿一口菜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嗯!无论如何,我已经爱上这味道了。”她笑着说。“我母亲会喜欢,席拉,别担心。大家都知道你父亲,不雇用仆人也应付得来。不过,今天应该有人帮你。”她搬起锅罐,“这要拿到哪里?”
她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席拉。“从阶梯上去。”她喜欢艾莲诺娜。
食物美味可口,大家吃得十分尽兴。餐后,女爵与卡罗想私下聊聊,因此卡罗让席拉与艾莲诺娜把餐具收到厨房去。
“艾莲诺娜,教教席拉年轻女子该怎么装扮。”丽迪亚建议道,然后轻摇折扇,送点凉风。“我们晚点过去找你们。”
两个年轻女孩收拾整理,离开粮仓上楼,把餐具拿进厨房。席拉再次压抑住作呕的感觉,酸白菜让她的胃翻搅,以前从未有过。她很快喝了杯牛奶减轻不适。
艾莲诺娜拿着包裹问道:“你的房间在哪里,席拉?”
“上面,屋顶下方。”她走在前面,两人一起上楼。房间中央用帆布当墙,隔成两边。“这边属于我,那边是父亲的。”
艾莲诺娜走到床边,拆开包装。“我要送你漂亮的东西。”拿出一件白洋装举高,“你看。”
“送我的?”席拉睁大眼看着礼物。“是丝做的!”
“领口还绣上了白珠。”艾莲诺娜把衣服反过来,背后的黑色花饰刺绣出现眼前。“一定很适合你,席拉。”她小心翼翼将洋装放在棉被上,走过来。“来,我帮你穿上。”
席拉脱掉蓝色的洋装,只穿着内衣站在艾莲诺娜面前。“那一定很贵吧?”
“非常昂贵,席拉。不过,梅杜诺娃女爵送的礼物理当如此。”笑声扬起,又是那无忧无虑、令人喜爱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很开心今天能来。”她挽起席拉的胳膊走向五斗柜,柜上有面镜子。“我很少离开母亲的城堡,像个囚犯似的过日子。”
“我也是!”她热切注视着艾莲诺娜从箱子里拿出小小的瓶罐与扁盒,排列在五斗柜上。两位年轻女子之间有了联系。
“我相信所有徒弟应该都差不多。”艾莲诺娜又拿出大小不同的刷子,然后看着席拉。“仔细听好,我们本来就很有魅力,但我要向你说明,怎么让自己更增添吸引力。”
课程持续一个多小时,席拉终能一窥化妆的奥秘,她发现,那也是一门科学。她学到了如何强调两颊,凸显双眸,强化低领的效果,以及哪个身体部位应该搭配哪种香气。
当她终于站在镜前时,几乎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在艾莲诺娜的巧手下,她完全转变成另一个女人,更为老练严肃。是的,严肃却也比她想象的更美丽。
“现在穿上洋装,席拉。”艾莲诺娜帮她套上衣服,绑紧马甲,强调腰身曲线。她细心刷梳席拉的黑色长发。“等你之后戴上徒弟的假发便完美无瑕了。”她鉴定道。“我都要嫉妒你了,你看起来竟如此美丽。”
“我大概是血族会里唯一没有红发的人。”她心不在焉地说,被自己镜中倒影深深吸引。
艾莲诺娜蹙起眉。“你怎么知道的?你父亲并未告诉你。”
席拉全身发热。“没有吗?也许是测试时……”只消看一眼那徒弟的脸,席拉便不再胡诌。“我偷看过一次集会。”她坦承道。
艾莲诺娜噘起嘴,绽放笑容。“母亲曾经说过你大胆无畏。她若有此体会,表示你绝对极度勇敢。”她一手放在席拉肩上,神态温柔慈爱。“如果你不愿意,我什么也不会跟她说。为了让你安心一点,我也跟你透露一个秘密……”
两个年轻女子聊开来,仿佛已相识多年。她们聊自己的实验、阅读的科学著作、在实验室里笨手粗脚制造的小糗事,聊得畅快淋漓,开心不已。席拉甚至还泄漏出跟父亲抓住潜影鬼的事。她的新朋友听得兴味盎然。
“我想到一件事,可以称你为我的妹妹吗?”艾莲诺娜眼睛发亮。“我们处境类似,我也从未拥有过兄弟姐妹,而我很希望有。”
席拉毫不犹豫点头答应。“我很乐意,艾莲诺娜。”
女徒弟按按她的手。“我好高兴,席拉!”她对她行礼,然后环抱她。“我们要当好姐妹,在血族会中同进同出,如同我母亲与你父亲一般。”
底下传来大声叫唤。
“时候差不多了。”席拉松开她。“我想,有人需要我们了。”
“等等。”艾莲诺娜在她额上又扑了些粉。“现在完美了。”
她们一起下楼到厨房,席拉从卡罗的表情得知自己穿着这套衣服所产生的效果。
“女儿,你真漂亮!”
女爵挑起了眉毛,认同地点点头。“丑小鸭可不只是变成了美丽的天鹅呢。”
席拉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吐了。
席拉躺在床上,头晕眩得厉害,肠胃还未复原。幸好没有弄脏漂亮的洋装,衣服正完好无暇地挂在五斗柜旁的衣架上。
她刚回到房间,艾莲诺娜用水帮她擦洗,卡罗给她喝了止吐药酒。现在她躺着等药效发挥作用。
忽地,狭小的窗户外头有抓耙的声音,一道影子遮蔽住了月光。“席拉?”
她立刻认出声音。“吉悟瑞?老天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起身。“下去!倘若掉下去,你会折断手脚。”
他大笑。她看见自己心爱的脸。“若是如此,你愿意将我的头镶在床旁,永远跟你在一起吗?”
“那一点也不好笑。”她担忧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见你,”他坦白道,“我们快两个星期没见面,我也没新课程可以学习。而且我渴望你与你的吻,备受煎熬。”
席拉娇笑,想起他们一起做的美妙情事。情欲热爱真是至美极乐啊。“今天不行。我人不舒服。”
“赶快痊愈,否则我干脆死了算了!”他说,她不禁哑然失笑。
“别胡说八道了。真的没办法。”
“那么明天,亲爱的?”
席拉感觉到胃在烧灼。“我不确定……”
“席拉,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他哀求道。“倘若你不许诺明天见面,我就跳下去。”
“好,好吧。我会过去。”她笑着喊道。
“太好了。”
“爬下去的时候要小心。”席拉突然非常疲累,看来卡罗给她的药酒中掺了安眠剂。她还想跟爱人道别,却不由得打起盹来。
吉悟瑞跳下地,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仰望席拉房间的窗户。炽烈的热情今天无法止息,不过,他怀着更大的喜悦期待明天来临。
他转身走向通往森林的路。每次回村子,越发举步艰难,他越来越无法了解村民。席拉从她父亲图书室拿来的书,带给他知识,甚至使他超越了神父。他不觉得学习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却有许多乐趣。
吉悟瑞觉得待在村子里很不自在,因为村民也带着奇特的眼光打量他。牧童的职责就是照顾动物,仅止于此。他甚至还得阻止伊丽莎白烧掉一本借来的书。虽然席拉打算冬天才跟她父亲提他跟将来的事情,但他宁可自己去交涉。
一道影子倏忽掠过上方,吉悟瑞吓一跳。他并不害怕。参观过磨坊后,他不再相信相关诅咒。然而,他起了一阵寒颤。
吉悟瑞穿越森林,在脑中描绘明天学习完后要与席拉一起做的事,转移注意力。他眼前浮现她赤裸身躯,渴望地伸出手臂,张开双腿,想感觉他在她体内。在这件事上,老师是他。
他脸上突遭重击,眼冒金星,不禁踉跄后退。血从鼻子、破裂的嘴唇与口里流出。“什么……”他的手摸索腰带上的小刀。
“你碰了那个女孩,牧童。”他听见愤怒的耳语,好似是黑暗与他说话。他看不出来是谁。“你诱拐她,让她怀孕!会死之身竟敢碰触崇高之人?”
吉悟瑞回答之前,两只强壮的手已抓住他衣领,将他往上提。他仍然看不清楚对方,不过心里明白是谁。“伊利兹先生,”口齿不清,那一击让他嘴巴又麻又肿,“我……”
他被抛了出去,撞上一棵冷杉。断裂的树枝刺进背部,撕裂他的肌肤。吉悟瑞痛得惨叫,掉到一地潮湿的针叶上。
他再度被举起。“你让她怀了孩子,混账东西!你剥夺她进入天才圈子、成为科学家的机会。”
“我们想一起做研究。”他绝望地结结巴巴道。“拜托,请听我说。您女儿教我读书……”
“真是笑掉我的大牙,蠢物!”黑暗中传来咆哮,“每个人都将知道你教了她什么!”
“我没骗您,先生!”危急中,他引用了一段柏拉图语录,证明自己没说谎。“我想成为像您与席拉那样的学者,拜托您!”一只手抓住他的脸,将他往下压回地面。死亡的恐惧升高,笼罩他的心。“请您不要!”吉悟瑞感觉到有个舌头在舔他流血的下巴。
“在你的生命中,你将一事无成了。”那暴躁愤怒之声瞬间近在面前,音调骤变得狂野粗暴而饥饿……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零点零九分
我张开嘴,将她的食指放进口里,没听从自己的意志。舌头舔舐食指,吸吮血迹。我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你在做什么?”她惊慌害怕,声音如丝,然后昏了过去。她手臂垂落地面之前被我一把抓住,舔净她染血的手。每一个动作只会让我更加饥渴。
多香甜的味道啊!血质纯净,年轻的好血流过口腔,可惜太少了,无法满足——我需要、我想要更多、更多……
我完全失控,咬掉她的手指,伤口涌出更多血,该死的诅咒之酒。
只是,我仍有一丝犹豫,因为我不想被马瑞克打败。然而大厅弥漫着惑人的气味,仙食不断涌出,如流水般在我耳内汩汩作响。“浪费,”我体内有个声音大叫,“浪费!”
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嘴巴贴近断指,吸吮她的生命之液。我的精神恢复,再度振奋,体内某种原始东西苏醒:巨大、力量与热情,伴随原始自然力一起复活,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忘了吞咽。黑暗能量在体内流窜,激得我阵阵发颤。我感觉自己充满电力,不希望损失一丝一毫,只想继续增强畅旺。
血从嘴里流出,我快速吮嘬。一滴都不可以浪费,即使是这泛滥洪血!
“妈的,什么!”有人箍住我胁下,把我拉离女子。我撞倒椅子上,面具松脱,掉落在横七竖八的脚、手臂与身体上。
不准打断我进食!我四处挥舞,咆哮如雷。只一拳,就让那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折断脖子,飞入空中四米高。我还无法控制刚赢回的力量,毕竟已经很久没用了。
我再次取饮食物,然而女子伤口已流不出半滴血。大厅里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止息饥渴。
有股特殊香味冲入鼻中,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一定要尝尝这个人!我手中拿着匕首,走向通道,那边前面堵了一堆慌张的群众,全想逃离疯人与那不长眼的子弹,却反而被卡在通道,只有少数几个想到要找另一扇门。愚蠢的从众本能。
男男女女从我面前往后撤逃,如喷洒在热炉上的水般飞溅。
我让他们离开,因为我的猎物就藏在通道中的人群里。渴望血的冲动灼痛又具体。
看到他们的脸时,我不由得放声大笑。惊惧的眼睛因为害怕而外凸。我站在距离人墙两米的地方,伸直的手中拿着匕首,刀尖预告似的直指他们。他们挤成一团,想在人群中寻找安全之所。气味就从那边传来,引导我走向拥有精致之血的生物。
我快速地弹飞向前,旋转挥砍,想要感受到那活生生的温暖血液将我浸润吞没。
红雨从四面八方落在我身上,我砍刺四周察觉到的一切,不过,脚下仍循着气味走去。我嘴巴大张,不间断地喝下喷溅的血。
“你们什么也不是!”
我讥笑因恐惧而尖叫不已的人。有个男人朝我冲来,我一拳击碎他胸骨,他努力想要吸入空气,最后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踏扁。“你们是被我豢养、供肉给我的畜生!”
老天,我发誓:我已经几十年未曾如此活力充沛!
在可笑的格斗场内,没有一场格斗能带给我正在经历的亢奋感,这种感觉不该结束。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因此丧命,有多少人为我刀所伤,从此残废——我比他们更有价值!
我扳倒一个女人,牙齿咬进她脖子,血不够,便拿刀割开她的肉。血快流干时,我旋即起身。还要更多!终于,我发现那个散发可口气味的人。我还辨认得出对方是个年轻男子,不过基本上我无所谓。我只想要他身上一样东西。
“过来我这里!”带着权力、力量与万能的红酒过来,让我成为女神!我的安乐乡!我撕开他胸膛饮血,整个人在他身上挪动翻滚。
我咳出血,因为喝得太多而吐掉一大部分。但是我还想要更多。喝下、吞咽,流入我体内,永远如此下去……
我发现自己置身通道内,光线也成了红色,因为血溅到灯上,灯泡的热度干燥了血,变成一层薄膜。我半躺在一个脖子被我撕开的女人身上。
我惊惧地撑着身体站起来,环顾四周,脚底粘在地板上,三十多个人的生命之液漫流在地,成为我受害者的尸体倒卧四处。我完全没给他们机会逃离到安全之地。
三十多个人!
“我的天啊!”我发出呻吟,瘫靠在墙上。胃里摇晃翻动,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我狂吐了好几次。每吐出一次红潮,我先前耽溺于其中的罪孽就离开一点。
人吃了某些药之后,会做出事后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行为,对我来说,这种药就是温热的血液,何况我被禁饮太久。不过,恍惚亢奋已经退了,冷静出现。我又吐了。
我倾听体内的声音,它仍在。被血唤醒的东西从沉睡中苏醒后依旧存在,顽固拒绝完全消失。它向我低语,要我不需懊悔。
而它说的没错。
我很清楚谁该负责,谁是罪魁祸首引蛇入内,驱使我捣毁沉静的伊甸园。现场直播,全彩,在数百万电脑使用者的双眼前。而且,没有戴面具。
我抬起头,看着通道内墙上的摄影机,绿灯闪烁发光。
刹那间我想到自己将“名垂青史”,将有一堆崇拜我、仿效我的精神异常粉丝,而且,我绝对会失去一样东西:至今拥有的生活。
“马瑞克。”我轻声说,直盯着镜头。“我知道你也坐在那头看我。”接着亮出匕首大喊:“你满意了吗,老兄?”我破音,停顿了几秒。“你想毁掉我,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会先找到你、消灭你。”我靠近网络摄像机,擦掉眼睛上面的血。“然后,我会走上很久以前就该走的路:死亡之路。”
大厅里人去楼空,皮包、鞋子与其他被丢下的物品散乱在座椅与地板上。我沿着通道走向更衣室。不见谭雅身影。
第一个出现脑中的想法是,或许她也像其他无辜者一样遭我杀害。但是我排除这疑惧。她一定逃离了我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恍神多久。很可能有少数没那么变态的观众打电话报警,特别行动小组正往这里赶来,何况存活下来的人也够多。
我披上外套,打算回家再淋浴,但得先洗掉脸上干掉的血层。洗脸时,别人的血又流进嘴里。
欲望之火立即点燃。我很明白,要找回以前的节制力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黑暗时光——我的黑暗时光。贪渴这无法形容的红色物质,真的是种乐趣。左手伸向下唇,打算拭去残血,但舌头却快了一步,自然窜出将血舔掉。那血属于有惑人味道的男人。
我挣脱掉不看自己这副模样,跑向隼。
上路追猎马瑞克前,得先回家整理一些随身物品,开始着手写的书是少数要带走的东西之一。
飙过出口时,一片宁静,甚至连雷夫也离开岗位避免遇见我。他真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有警车出现。就算我在公寓前停车时,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我孤注一掷,下车进入走廊。
电梯往上升,我的神经也随着楼层升高更加紧绷。“别慌,”我对自己说,“他们不会那么快就找出你是谁。”
只要你老哥没给他们线索的话——离开电梯,走向公寓门时,一个恶毒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门只是掩着。
我马上停下了脚步。警察不会犯这种错,所以下一个惊喜在等着我?马瑞克派了一个潜影鬼来,若我从格斗场安然脱身,就打算把我收拾掉?
我走进屋内,打开灯。
乍看之下与平时没两样,一切原封不动,没有东西被乱放,也没有搜索过的痕迹。
但是,有血的味道!
这次没有激起我体内反应,血味中混杂了让我困惑的气味,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循味走向厨房,人未到达,便已看见红色细流四布,漫溢在门口与镶木地板上。房东势必得打掉地板,木头上的血迹是没有办法清除的。
我小心地看向角落。
我宛若被巨人当头用力一击,下半身紧力收缩,剧烈的痛苦贯穿全身,连心脏也绞痛。一个被人取出内脏的裸身女子躺在餐厅中央餐桌上,是谭雅。
我捂住嘴巴,吞了好几次口水,甚至还得靠在门框上,因为双脚抖个不停。“不,亲爱的。”我低语,往前靠近一点。
就像笔迹人人不同,各有独特之处,外科医生在处理伤口上也有自己小小的独门手法。马瑞克下刀的方式很难被忽略。
我走过去,尸体仍有温度。他又快又精准地解剖了她,就像我们以前一起做过数百次那样。
他干净利落地缝合取出内脏之处的皮肤,使用透明的线,所以几乎看不出痕迹。内脏整齐摆放在大大小小的盘子与碗中,肠子置于水槽,心脏则放在保鲜盒里。
我不忍心看她的脸,很怕她死气沉沉的双眼责怪我。我小心握紧她的手,原先的惊惧已经转成悲伤与痛苦。我承认,我不只信任谭雅,我是爱她的。
“我很抱歉,因为我,让你遭遇这种事。”我泣不成声。“杀掉他之前,我一定叫他痛不欲生。”
谭雅肚子上有个信封。信封很长,纸是手工制的,雪白得怪异。厨房里所有东西全染上了血,只有信封不是,仿佛是凭空出现。旭特林字体龙飞凤舞地写着:致吾妹。
我撕开信封,一张卡片掉到手中:
滥觞之处。
或者一无所有。
那是马瑞克留下的讯息,我明白内容指的是什么。他想要贯彻意志,要我跟他回东方。他若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的防线,那可就大错特错。
经过血的刺激洗礼,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察觉外头有脚步声沿着走廊向大门靠近。根据声音,来者是个男人,单独一个人。
不管对方是谁,他时间拿捏得并不恰当。
我集中注意力,拿出刀子,潜伏在厨房入口。男人的速度减缓,停在大门口,但迟迟未行动。他为什么不大叫?警方的人吗?
“萨柯维兹女士?”声音穿过门而来。“一切好吗?”
“我在这儿,佛林德汉先生。”我松了口气喊道。“我手上拿了一堆东西,才没把门关上。您可以帮我关好吗?”
“没问题,萨柯维兹女士。那么,祝您晚安。”咕咚声传来,佛林德汉先生帮我把门带上。如果他进到厨房,将会说什么?
“我该拿你怎么办?”我问谭雅,不希望让她继续躺在这里,她值得更好的待遇。
即使难以理解又危险,我仍花时间处理谭雅。
我尽可能将所有器官归位,然后缝合身体,在此过程中冷汗直冒。我擦掉额上的汗。
我谨慎地将她搬到浴室,放进浴缸。必须将她身上的血放干净才行。我仔细帮她冲洗,也洗了头发、擦干,再搬起她,放在我床上。搜证小组不会理解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事,顺序又如何。我甚至可以拿出一百万欧元打赌,他们根本无法探出真相。
现在我才敢看谭雅的脸。
她双眼紧闭,我幻想她很放松。她会原谅我把她扯进来吗?
“我根本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轻声对她说,抚摸那因冲了热水而仍有温度的脸。她就像睡着似的。我在她额上长长一吻,盖上棉被,然后离开卧室,准备收拾要带走的几件东西。
我先换衣服。选了一套深灰色套装,搭配白色领带,外面罩上黑色毛皮大衣,最后穿好靴子。
可庆幸的是,马瑞克没有发现我的书,或者说没有注意到。我将一些换洗衣裤塞进心爱的行李箱,还有我的书——那样就够了。只要有钱,路上便能添购需要的东西,我要尽量避免负担。
凌晨三点过后没多久,我离开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公寓。就算能在对抗马瑞克的战斗中存活下来,也不能再回到这里。永远不能。因为这缘故,我必须先料理好一些事情。
搭电梯时,我从大衣中拿出PDA,我调出清单。看见仪式与熟悉的名字,应该会让我平静。
〖莎拉·乌尔曼 七十三岁
艾玛·卡可夫 二十五岁
艾莲挪·卡可夫 四岁〗
字母像在灼伤视网膜,完全没有平静可言。电梯猛地一晃后停住,门自动开启,但是我没有移动。
脑海中浮现老妇人——真的是老妇人了——的身影。乌尔曼女士抛弃了贵族头衔,觉得那荒谬可笑。她从未犯错,完美无瑕、亲切和蔼,对待没什么钱的人或命运多舛者非常大方。
她不知道自己与我有亲戚关系,也不清楚体内潜伏着什么。但若我最后输给马瑞克,那么她一旦过世,或许游戏就要重新开始。
目前仍不能确定她会转变为不死魔,可惜那无法事前察觉。我什么都做了,验血、DNA异常筛检、其他可以证明反常迹象的参数等等,就是找不出证据。
我只能监视她的栖息地,伺机而动,或者先下手为强以防万一。可就像对付亨德利·罗比兹那样。
电梯门咻地一声又关上。
“那或许不公平,”我喃喃自语,“却不得不做。”你不能只凭猜疑,就取走她的性命。
当然,我眼前也出现艾玛与艾莲娜的身影。要在这对母女身上做出这决定更困难。一个小孩!我的良心呐喊着,你很清楚当母亲的是什么滋味。怎么狠得下心?
她是个未爆弹,我的知识如此回答。我按下开门钮,两扇门刷地一声滑开。
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入口。我甚至不知道在知识与良心交战中,谁是坏人,谁又是好人。
如果她成为车下亡魂,或者因其他原因死亡,日后造成的死伤将比引爆一架载满乘客的飞机还要多,知识说道,还将我在通道中肆虐残杀的影像呈现给我看。
我将之驱逐在外,试图说服良心采取预定行动的必要性。“在我搜寻马瑞克之前,她们一定得死。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她们若不会变成不死魔怎么办?良心强硬追究道。如果三个人都不会转变呢?不就白白杀了她们?谁知道艾莲娜以后能取得什么成就?你直系血亲中出现伟大的科学家也并不罕见,这点你心知肚明。如果她发现治疗癌症的药方呢?或者成为德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总理?
我痛恨良心。电梯门又关上,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或者该让什么事情发生。“我发过誓。”我喃喃低语,瞪着操作面板。
对你自己发的誓,良心有点蔑视地说。我闭上了眼睛,在通道里杀死三十多人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就只是因为我贪渴他们的血,自以为是神。我吞咽困难,影像播映不停,展示给我看一个不死魔会做出什么事来。
知识又额外放送尖叫声与气味来迷惑我,我喘个不停,撑靠在墙壁上,想像电梯变得潮湿。潮湿,尽是血,就像通往更衣室的通道的墙壁……
“不可以。”我哀叹不已,用力睁开眼睛。电梯门自动开启,我踏了出去。“不可以发生那种事。”决心已定,我对此有责任,就像要对大屠杀负责一样。
我将行李放在隼上,绑至紧到不能再紧,然后跃上车座。PDA显示乌尔曼与卡可夫的小家庭成员正在家里熟睡。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我在心里奋力抗拒这三起谋杀,但是,没有其他出路,不能指望她们有人性。
隼疾驶穿越莱比锡近乎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加足马力,极速狂飙,已经很久没这样。里程表显示最高数值,城市飞越身旁,车灯投射出长长的明亮光影,让我想起《星舰迷航记》模拟“曲速跳跃”的片段。
我高度专注,飞驰在街谷之间,思绪里只有骑车,良心不再有任何发言权。
对马瑞克的旧仇比过去几十年还要炽烈,他迫使我采取行动,我极度诅咒他毁灭。前往贝尔格勒前,该从谁先下手?前往那个滥觞之地?
一六七七年九月十九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醒来后觉得昏沉恍惚,不像一般的睡意朦胧。
光要睁开眼睛,就费了她好大的劲。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磨坊卧室里的木质楼板,而是实验室的石头天花板,她不禁大吃一惊!
一股痛楚穿心而过,痛得她不停喘气。下腹烧灼刺痛。她勉力支起身子,往下看。
她躺在一张解剖台上,长睡衣遮到肚脐,下半身裸露在外,双脚弯曲扣在支架上。
席拉往后躺下,腹部肌肉拉扯之下,原有的疼痛转为尖锐刺痛。
“不。”她呻吟着,绝望与困惑袭来。头脑仍迟钝麻木,如坠五里雾中,头昏脑涨。左边不断传来水滴声,她费力将头转过去。身边另一张解剖台上躺着——
——吉悟瑞!
他衣服全脱光,人被清洗过,废水从排水口流入放在下面的桶子。尸体周边的解剖台很干净,没有半滴血。深褐色胸毛潮湿伏贴在几近苍白的皮肤上。他眼睛大睁,毫无生气,冷漠地望进虚空。
下巴与锁骨之间,脖子少了一大半!血污的伤口很像遭到猛兽啮咬,肉被利牙撕开。她马上想到吉悟瑞之前提过的熊。“不。”席拉悲叹哀伤,摇摇头,想让脑子清醒些。她慢慢坐起身,解开固定住双脚的带子。因为动作,使得下腹疼痛加剧,当她脚下地,撑着想走到爱人那边时,情况更为严重。
虽然相距不到四步,对席拉而言却像是有生以来要克服的最遥远的距离。
她由于用力而喘息连连,瘫软在桌边,实验室天旋地转,只有死者怪异地静止不动,成为旋转的轴心。手臂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席拉没去看,她知道那是血。
在极度痛苦与绝望中,理智逃入知识的安全地,她冷静自制地观察起牧童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个标本。
伤口边缘平整,但又并非完整无瑕像被刀子割过。事实上,喉咙似被强健的猛兽咬开,肌肤苍白源于失血之故。吉悟瑞一定是血尽而亡。
部分的她陷入哀伤,另一部分却继续寻找着能够说明凶手类型的线索。
巫皮恶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唯一的可能性是强大、愤怒的野兽。她认为是熊的杰作。但即使遭遇这类动物攻击,只留下单一大伤口的情况也实属罕见。而吉悟瑞身上亦不见爪痕与抓伤,好似就这样露出脖子,熊便咔答咬上。
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双腿一软,差点跌落倒地。
顷刻间,卡罗出现身边,双手与皮围裙沾满血迹。“你太早下床了。”他扶住她,帮她坐到尸体脚边的解剖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下腹又变得灼烈疼痛,呼吸变得又快又浅。“发生了什么事?”
“你睡着时小产了,女儿。”卡罗表情严峻。“我必须取走胎儿,否则你有生命危险。”
“取走?”她一直压抑不去想的念头,带着残酷的结果回来。她用最糟糕的方式迎接被自己否认的怀孕事实,却没感到悲伤与绝望。体内的科学因子仍具有保护优势。席拉眼光飘向吉悟瑞。“他怎么了?发生什么……”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这个杂种发生什么事!”卡罗气愤填膺。“我正想逮住他,他竟敢在这地区随心情乱播种,但在被撕烂的羊群中发现他。”卡罗脸上现出厌恶。
情绪一波又一波将她淹没。“天啊。”她低语说道,眼泪决堤。
“我向你发誓,女儿,若不是熊先攻击,我也会杀了他。”卡罗的声音冷静而单调。
席拉如鲠在喉。“可是他爱我、他希望娶我,我们还想一起成为学者……”
卡罗猛地放声大笑。“他利用了你,玷污你,席拉!亵渎你!”他抓住她双肩,抓得她又紧又痛。“我很熟悉这一类男人,愚蠢、性淫的蠢货,癞蛤蟆奢望天鹅肉。他们只想占有女人,用过后便不在乎对方如何。他死了,我很欣慰,女儿,你也理当如此。他一点出息也没有,就像他父亲与其他家人一样。难不成你以为他能成什么气候?”
“他头脑清醒,我教过他学习,父亲,而且……”声音消失。
他放开手,红色的指印留在白色睡衣上。“那只是浪费时间。”他阴郁地说。“你背信忘义伤我至深,女儿。我如何向血族会解释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卡罗抹抹脸,无意中将血涂在五官上。
席拉看见自己深深伤害了父亲,她的痛苦显得不再重要,反而觉得自己要负一切责任。
“全怪你,也不是负责任的做法。”卡罗走到洗手盆,仓促洗掉手、胡须与脸上的血迹。“我应该想到年轻人的欲望与经验不足最是危险。”他注视着她,没有掩饰失望之情,然后擦干手,思索一会儿。“等着瞧,看我怎么带你通过第二次听证会。梅杜诺娃或许可以支援我们。”卡罗轻蔑地转向吉悟瑞的尸体。“绝对不准这个杂种破坏我近年来的心血。”又转过头望着她,“以及你牺牲的一切,女儿。”他边走开边脱下皮围裙,愤怒地丢到地上,走出实验室。
席拉膝盖无力,瘫倒在放着爱人尸体的解剖台上哽咽啜泣,脑中科学思考那部分终于濒临极限。
她绝望透顶,眼泪簌簌满面,流经吉悟瑞赤裸双脚,与尸水混在一起。同一天内失去了爱人与孩子,与他共组家庭的想象也挥发飘散,仿佛她注定永远无法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她抽搐痉挛,感觉到下腹刺痛,不得不弯身,泪水始终未曾停止。
过了好久,泪水才止住,席拉坐起来。
她清洗腿上已经干掉的血迹,脱掉脏污的睡衣,回到房间,她不得不再躺下,免得又昏过去。
原本只想短暂打个盹,却沉入噩梦连连的深眠,梦中同时被熊和巫皮恶追猎,她看见着火的磨坊,然后是一个男人的模糊形体,走出火中,朝她迈来……
很久很久之后席拉才醒过来,她抖着下床,想摆脱那些画面。她穿上衣服,举步谨慎走回实验室,想跟父亲讨论吉悟瑞的尸体。虽然卡罗希望他下地狱被千刀万剐,她仍希望能将尸体送回他家,帮他举行隆重的丧礼。
席拉了解他的愤怒,然而他忘记会有小孩是两个人的责任。会怀孕,自己也要负责,只是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受孕,因为吉悟瑞一直注意不在她体内射精。
她走过灯火明亮的标本室寻找卡罗。“父亲,您在吗?”她经过一排又一排架子,快到出口前发现一个新的玻璃罐。
席拉皱起眉头,从挂钩上拿下一盏灯,想看清楚内容物。
酒精中飘浮着一个保存完美、手指般长的胎儿,看不出畸形或异常,后面有个玻璃罐,里面装了胎盘。
席拉脸色发白,突然明白自己在看什么。她后退了两步,撞得身后架子当啷作响,差点倒下。她机警转过身,扶稳摇晃的玻璃罐却对上吉悟瑞的眼睛!去掉毛发的头浸在溶液中,头盖骨被移走,看得见大脑。
席拉飞快转身,逃出标本室,仿佛她梦中的魔鬼现身在后面追赶。看了标本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心生恐惧,全身起寒颤。
下腹突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暂时歇息后,她吃力走入一间研究室,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慢慢呼吸,强迫脑中理智分析的区域思考目前处境。
吉悟瑞的命运已经不用讨论,父亲将年轻人送进液态坟墓,报复他的行为,就如同收拾禁卫军一般。他被肢解浸入酒精中,不可能送回给家人。
席拉一只手放在下腹。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更别提察觉到流产或者即将小产的征兆。是父亲的安眠药水让她堕胎的吗?那么药效一定很强劲,因为她记不得自己怎么走到实验室,也不记得手术的事。她决定仔细观察胎盘与胎儿,深入研究。
席拉站起来,回到了放置标本的房间里,拿下装着未出生孩子与胎盘的玻璃罐。
她想找把锋利的薄刀,于是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通常父亲独自一人在此工作。桌上有两个小容器装着红色液体,分别标识两张纸条,上头笔迹仓促写着:生命之血与孩子之血。旁边是弄干的微小脐带,已经褪色,还有一堆笔记与信。她不经意瞥了一眼。
她看到的内容,让心头涌起可怕的猜疑——对卡罗的猜疑。
一六七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穿上女爵送的洋装,坐在厨房里喝蚊子草与柳树皮制成的解痛药草茶,这种茶能退烧,舒缓不适感。喝了之后,的确减轻了她下腹的烧灼感,只剩下微弱的抽痛。倘若天气突然改变就会抽痛,其他时候不会了。
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粮仓前,血亲很快就会聚集完毕。
她不知道不久后将发生什么事,父亲会讲些什么,女爵与男爵有何反应,她能否成功瞒骗住自己的状况。
难道她还希望成为血族会的一分子,待在磨坊里吗?她心事重重看着药草茶。对于父亲的疑虑这时候困扰她最深。她如此相信他、景仰他,即使两人有摩擦,在研究领域仍视他为典范。
然而她怀疑是他夺走了小孩。更有甚者,他肢解了她深爱的年轻男子,分装在许多玻璃罐内,置于地窖。她的悲伤久久无法平复,渴望报复。
席拉决定在春天来临前,做好许多毒饵放在森林里,希望能捕杀到熊。她不在乎有多少无辜动物会因此遭殃,只希望看见夺走她男人的猛兽死去。
通往粮仓的门打开,卡罗望着她。“大家全到了,女儿。”示意她过去。“开始了。”他伸出手。
她喝光茶,看向墙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主啊,我究竟该怎么办?她无助地想。父亲果真杀了我的孩子吗?盛怒之下的他会这样对待我跟吉悟瑞吗?席拉走向他,却没有握住他的手。她虚弱地笑笑,没有回答他诧异的表情。他大概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疼痛。
“你要振作精神。”卡罗督促道。“他们若获悉你己非处子之身,一切就完了。丽迪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老天爷也能理解我们没有完全吐露真相,他不会希望放弃像你这样的科学家。”卡罗想给她额上一吻,却被她避开。“你怎么了?”他双眼圆睁问道。
“血族会后,我们再谈谈。”她请求道。即使对他心怀敬爱与感激,但跟他摊牌之前,她不想再相信他、真心喜欢他。
“悉听尊便。”他转身走进粮仓,集会在最上层正等待开始。
检测流程仍然一样。男爵与女爵分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徒弟站在椅后不动。粉味与香水味弥漫,遮盖了灯油燃烧的气味。席拉对艾莲诺娜微笑,她点点头,几乎察觉不到动作,脸上则回以大大的笑容。席拉之前看见以为是巫皮恶的那个徒弟也在现场。他饶富兴趣地打量着她。
卡罗向伊斯加略鞠躬后,走到自己的座位。
席拉走向血族会的领导人,深深屈膝行礼。然后每踏上台阶一步,她的决心便更坚定:绝对不要再一次将衣服脱光。她很高兴梅杜诺娃表达她的支持,但她不需要。
大家又向她提出九十个问题,虽然她回答得死气沉沉,却也正确无误,广博仔细。当她证明某个男爵的讯问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时,底下传来窃笑声。
这部分的测试终于结束,伊斯加略绕着她走,从各个方面观察她,最后站到座位前宣布道:“我认为,不需要再次检查她的身体了。看不出来有什么大改变。”他食指敲打着席拉最近一次实验结果的副本。“这个十分重要。因此我从这一点来看,所有文件……”
卡季克霍地起身叫道:“请原谅,伊斯加略,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遵循惯例才是。”
伊斯加略双眉扬起,注视席拉,又转头过去看那个说话的男人。“即使我认为不必要?”
“不是该由血族会决定吗?”卡季克打量着席拉。“无论如何,我坚持。”
丽迪亚·梅杜诺娃打开扇子,轻扇送风,接着哈哈大笑,笑声嘹亮。“男爵,您这样一位受人景仰的科学家,今日难不成却破例听从冲动本能,无论如何都要看到小姑娘赤身裸体吗?”她收起扇子,拿扇一指。“若您问我的话,她的确一如上次检视时贞洁无瑕。”她傲慢笑道。“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胸部让您动心,我自然也能理解,只不过,您若要满足此种愿望,最好在家自己来。”语毕,引起血亲一阵讪笑。
卡季克龇牙咧嘴,虽然回答了一些话,却被淹没在喧嚣中。
不过,鲁宾男爵此时站了起来。他是个魁梧男子,约五十多岁,从假发到脚底装扮得像位国王。“我同意卡季克男爵的话,应该要重新检视才行。”
“我不想。”席拉大声地说,叛逆地看着刚刚说话的男子。“请投票做出决定,如果您认为我不合格,便投反对票。但是,我绝对不会再次脱光让人品头论足。我不是尸体或标本,只要你们乐意,就随时可以使用!”
卡罗的手使劲拽住扶手,紧咬牙根,牙齿咬得嘎吱响。
四下一片死寂。所有出席者的脸全转向她。
“放肆狂徒!”欣丝卡雅女爵先是低声说,随后一拳打在桌上,发出剧烈声响,力气惊人,然后怒气冲冲指着席拉大喊:“不知羞耻!比去年还有失体统。”戴着高耸假发的头倏地弹转过来,看向卡罗。“您是否完全怠惰了教育?”
“罪大恶极。”卡季克附和她。“她搞砸了自己的未来。”他右手伸到背后,拔出一把刀刃约一手长的刀,刺入桌里。
怒不可遏的欣丝卡雅从裙子褶皱中拔出刀,鲁宾则从右手袖子里,之后,共有六把刀插在桌面上。
席拉看着闪闪发光的刀锋,心想应该就是再次表决。事情绝不只是她能否成为卡罗徒弟那般简单,卡罗有事隐瞒。或许他太有自信能够顺利通过测试。
梅杜诺娃优雅又肃穆地拿出刀,慎重放在面前桌上。“我,”声音沉稳,“反对。”
她打破了魔法。现在,卡罗才有能力抽出自己的刀,同样放置在面前。“我反对。”他嘶哑地说,同时望着女儿,但席拉置之不理。
另外有四把刀摆在暗色木头桌面,又一次不分轩轾。
伊斯加略起立,清清喉咙,先看向卡季克,然后谨慎将大衣拉向一边,手放在武器握柄上。他默默拔出刀,刀尖向下,将金属轻触桌面,头转向席拉。
“将刀插入桌子,判你死刑,或许对我来说会容易些,席拉。”他阴沉地说,脸上略过阴影,忽然间让人恐惧。“那是惩罚你态度强硬,违抗我们数百年来的传统,这传统就算没有你,仍会继续传递。”然后松开手指,武器掉落桌面,在木头上刻出一道刮痕。仅此于止。“然而你冰雪聪明,学富五车,血族会可以不杀死你……”
席拉看见卡罗默默感谢上帝,视线又转向闪烁晃动的刀刃,刀折射灯火,偶尔闪现刺眼光芒。
“只要有血亲愿意收你为徒弟。”伊斯加略目光扫过与会者一轮。“显然你父亲没有能力造就你,给你应有的栽培。”手指放在刀柄上。“这是先决条件。”
卡罗短暂闭上眼睛。如何决定继承者早有规则,而在场没有任何男爵或女爵多出名额。血族会禁止多收徒弟,每人只有一个名额。伊斯加略提出的选择,实际上不可能实现。
投给席拉同意票的乌拉耶夫男爵站起来。“伊斯加略,您明白您要求的是什么吗?”他恳求道。
“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人而驱逐我的徒弟。”卡季克讥讽喊道。“或许她才智卓越,却是个不稳定的人。我根本不希望血族会里有这种人,更不会让她继承我。”
哈伦伯格女爵虽然站在席拉这边,但她摇摇头道:“我这辈子尚未看见一个有可能成为徒弟的候选人,在血族会中呈现如此优秀的研究结果。不过,我也无法赶走自己的徒弟。”
“为何不行,女爵?既然您如此相信她,难道不想留下她的性命?”鲁宾咄咄逼人。“交出牺牲者吧!”
“我拜托各位。”卡罗起身。“你们看不出来她对我们的目标有多大帮助吗?她比在场的各个徒弟更有能力!而她……”
“安静,伊利兹男爵!”卡季克盛气凌人地斥责道,“您没有发言的权利。”
卡罗正欲反驳,但在伊斯加略的示意下仍坐了下来。这时梅杜诺娃起身,抄起她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向艾莲诺娜。她利落地把其薄无比的刀刃朝上,一下子便将刀送入年轻女子体内,划开她的心脏。艾莲诺娜未有机会开口说话,便遭死神夺命。
“不。”席拉低声悲叹,眼见朋友就此倒下。
女爵毫不费力地扶住失去生命的躯体,将之置于桌上。“过来我这边,席拉。”她声音冷峻下令道。“与她十指交握,看着她的眼睛,保证她不会白白牺牲。”
席拉望向父亲。卡罗双眼圆睁看着事情发生,吞咽口水。他本已确信女儿难逃一劫,但这不寻常的解救之道,致使他惊讶的程度不下于在场其他血亲。
席拉眼睛眨动,瞪视艾莲诺娜,步伐生硬慢慢走到她旁边,然后遵照吩咐抬起她手臂,手指交握,置于肚脐附近。这辈子她永远忘不掉朋友的眼睛:浅蓝色的灵秀双眸。“我保证。”她低语道,然后合上艾莲诺娜的眼皮。
女爵握住刀柄,从尸体上抽出。刀留下的伤口很薄,很快便合起,也没渗出血来。若非刀上染红,可能会误以为没刺中。“我在此收你为徒。”她说话不带感情,指示席拉站到身后。
虽然席拉仍提不起兴致成为这秘密结社的一分子,不过仍照着话做,为了向朋友的牺牲致意。她发现许多徒弟憎恨地瞪着她。
伊斯加略的手直到事件落幕才从匕首上移开。“今晚事情的发展出乎大部分人意料。让我们为艾莲诺娜的灵魂祈祷。”他郑重地说,接着一片静默笼罩大厅。
最后他清清嗓子,看向席拉。“我建议你好好自我约束,比起当父亲的徒弟,你要成为女爵更优秀的徒弟。”他环顾在座人士。“那么,不愉快的阶段就此结束。”他宣布道。“由梅杜诺娃女爵负责接下来的教育,一年后,将展开最后一次测验,届时将决定年轻席拉最后的命运。”他将刀插入腰带上的刀鞘,其他人也取回自己的刀与匕首。“血族会就此散会。”伊斯加略走向阶梯,消失在下方,随即响起鞭声,他的马车辘辘消失在深夜中。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大厅与建筑物。
没多久,屋里只剩下席拉、卡罗与梅杜诺娃。
“你要听命于我,若有必要,我会制伏你,席拉。我比你父亲还要冷酷无情。”丽迪亚久久盯着她,席拉先垂下了目光。第一回合的决斗女爵获胜。“而您,卡罗,您欠我的可不只感谢。”
他颔首,鞠躬行礼。“日后有机会,我当效劳回报。”他十分感激地允诺道,然后望向自己的女儿。“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女儿。感谢上帝如此厚爱你。”
梅杜诺娃看着死去的徒弟说道:“卡罗,我把她交给您,由席拉解剖,如此她才清楚这条命是谁帮着捡回来的。若对她的躯体研究有所斩获,务必通知我,您明白了吗?”不等回答,她就走向阶梯。“一星期后将您女儿与她全部的研究资料送到我那儿,所有实验细节丝毫不可遗漏。若胆敢保留不让我知道,我会查出来。”
“当然,女爵。”卡罗连忙说道,明白自己将亏欠她一辈子。
“还有一件事。”梅杜诺娃在门前停住,转过头来。“你的小孩怎么处理了,席拉?”
她一阵冷,一阵热。
“死了,我们将他埋了。”卡罗赶紧骗她道。“小产流掉了。”
梅杜诺娃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打开扇子。“噢?埋掉啦。”她走下阶梯。“一个星期后。带上全部文件。”席拉听到女爵喊说,没过多久,她的马车扬长而去。
“你并未埋掉他,父亲。”席拉与父亲久久说不出话,最后她打破沉默。“吉悟瑞亦如是,你将他肢解了。”她迈前一步。“我并未小产,是你给我喝了安眠药水,趁机拿掉我的小孩。我说对了吗?”
“不对。”他语气尖锐。“我不会那样对你。”他看向死者。“帮我将她……”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因为你有事隐瞒,差点赔上我的命——为何你不让我知道若被拒绝,会招来什么后果?”
“我不能说。但是,你自己清楚那是非常重要的。”
“我要答案。”席拉抓住他右手胳膊。“你打算拿脐带做什么?为何要保存我小孩的血?”她看见他眼中现出惊慌,因此确定自己竟然不小心说中某些事。“你究竟在研究什么,父亲?绝对不只是疾病罢了。”
他望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是的,的确不仅如此。”他在伊斯加略的座位上坐下,另外拉了张椅子过来,希望席拉也就座。但是她动也没动。“血族会致力研发各种治疗疾病的方法与药物,黑死病、发烧以及许多导致人类死亡的病痛。不过,最糟糕的疾病是老化。”他抹抹脸。“身体与智力的衰败。满口胡言的痴愚老人最没尊严,他们丧失一切有别于动物的能力,使他们之所以为人的能力。”他甩甩头,摆脱前一个小时的紧绷,现在他眼里燃起真正的热情。“你想象那些六十岁即将老化的人,他们不必忍受缺陷,走路笔直,毋须拐杖,手脚与背部也没弯曲变形,视力清楚。”
“那是血族会要找的东西?”
“那是主要目标,却非唯一。在追求青春永驻,或者说清楚点,在追求长生不老上,我们已经有许多发现,能带给人类利益。你自己也看见我的药方对人们产生的影响。若没有我,这附近村庄大半居民早已死亡。”
席拉听得入神。他们的实验与研究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你在他们身上测试药剂效果!所以才要把他们从坟墓里挖出来解剖,因为你想检查他们是否出现传统的老化症状。”她恍然大悟。
“没错。”他承认道。“所以我们才那么做。”他笑了一笑。“也出于同样理由,我才在夜里偷偷潜入村庄,将我的配方倒入井中。方圆四十里,没有一个村民或家畜喝的是普通井水。所有人都接受过我的治疗,不管他们是否知情。”坦白这个秘密对卡罗而言并不容易。“这个真相是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女儿。秘密就在血液中。从血液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状况。经过调查之后,我发现你孩子的状况尤其良好,也许能从中推引出某些结果。或许可以制成改善血液的药水。”
席拉必须坐下才行。“因此你夺走我的孩子,就只是为了做实验?”她低声说道。
卡罗直视她的目光。“是的。不过,也因为他阻碍了你的科学成就。你恨我对你做的事,不过,那是正确的决定,别期望我改变说法。”他吞了吞口水。“你能到梅杜诺娃那边去很好,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想再信任我,也无法信任我了。”
席拉一只手不由自主放到匕首上。“还有其他答案与真相吗?”她声音阴郁低沉,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现在只觉得父亲面目可憎,是个有着人类形体的怪物。“血族会是怎么回事?”
“血族会绝大部分是由一群傲慢的男女组成,对自己聪明才智自视甚高。他们不但未如要求分享知识,反而私下保留最重要的成果。”卡罗指的应该是卡季克与鲁宾。“有好一阵子我也如此,直到梅杜诺娃女爵加入才改变。我们一心一意想帮助别人,而其他人只为了自己。卡季克从未想过要援助自己以外的生物。”他按按她的手,她由他去。“不要忘记这点,女儿。千万不可忽略公众利益,且要遵循我们耶稣基督的戒律:博爱。”
席拉头转向被谋杀的女孩。“那就是梅杜诺娃的博爱表现?你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那是必要之举,别无他法。不管是徒弟还是候选人,没有受到认同,便无法活着离开血族会。”卡罗撑着站起身。“我们向她表达最后的敬意,然后彻底将之解剖。”
席拉眯起双眼。“你到底给我吃了多少长生不老药而没让我知情,父亲?”
卡罗露齿而笑。“一滴也没有,女儿。”走到桌边,抓住艾莲诺娜的双肩,拉她起身撑住肋下。
“除了让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剂。那你呢?”
“吃了不少。”尸体从卡罗手中滑落,倒在地上。他失去重心,跌到尸体身上。
尸体在撞击力以及卡罗体重的压力下,刀伤裂开,喷出心脏暗红色的血,溅到卡罗的下巴、脖子,脸上也沾了一些污痕,连假发上都血光闪烁。
卡罗站起身,扶起死者让她站直,这次脸向前倾。“你可以帮我忙吗?我……”
他僵住不动。
两人细昕底下传来的噪音。
脚步声吵吵嚷嚷沿着阶梯上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掺杂金属叮当声,没多久,进来一些附近村里的男人,手中拿着长柄镰刀、打毅棒、镰刀与粪叉。
一个女孩挤过所有人到前面来:伊丽莎白,吉悟瑞的妹妹。“看,那边!”她指着卡罗,发狂大叫:“巫皮恶!”
卡罗将尸体慎重放回地上,然后张开双手。农夫一个个挤进粮仓的最上层,脏污的大胡子脸上狰狞着露出残杀嗜血的表情。他必须避免贸然动作,以免挑衅对方。
“这纯粹是误会。”他语气温和。“我们发现了她,希望帮她治疗。她一定是落入强盗之手。让我赶快治疗,否则她会出血过多而亡。那么就是你们的责任!”
伊丽莎自右手扬起镰刀。“你和你女儿是巫皮恶!大家都知道她手臂上有胎记。有人看见你带走我哥哥。”她呼吸急促,激动又恐惧。“他在哪里?”
席拉看着卡罗,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确实宛若巫皮恶。全身是血,下巴与胸前全沾染了血污——要特别小心,因为在村民怒气冲天的眼里,这副模样足以让他们将木棒插入他胸口,砍断其首。
“不,你们冤枉父亲和我了。请听我说。”她冷静请求道。“这位女子受到刀伤,而非被咬伤。”而后看着伊丽莎白。“你知道我的。我常到村里去,从未伤害过人。吉悟瑞也跟你说过。”
卡罗抬起艾莲诺娜的尸体,拨开伤口上的衣物,好让人看见匕首的穿刺口。“你们看,这里。她遭受侵袭,被刺倒地。”
“她是你最新的受害者吗?”伊丽莎白镰刀指着席拉。“你攻击她,将她刺死!”她歇斯底里,毫不畏惧地向卡罗迈进一步,农夫们跟在她左右两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将我哥哥怎么了!”
卡罗假装惊慌骇然。“天啊,她停止呼吸了。”头枕在曾经是徒弟的女子那血迹斑斑的胸膛。“心脏停止跳动了。”他抬起眼,指责地看着伊丽莎白,她僵在离他一步的距离。“你害死了她。我本可救治她的,却因为你的无理取闹……”
吉悟瑞的父亲史坦耶克挤到前面,拿下伊丽莎白手中的镰刀,高举威吓道:“住嘴,巫皮恶!”
席拉听到底下有村民拥进磨坊大门。虽然她没亲眼看见他们做了什么,但听到木头嘎吱声以及玻璃与瓷器破裂声——接着传来熟悉的咔嘎声,通往实验室的坡面向下移动!
卡罗同时也听见了。“不行!”他大叫。“你们不可以进去!”他想跑下去,但一把镰刀咻咻挥至,割中他锁骨。刀尖像个钩子,拦住他去路。他似乎未感觉到疼痛,只觉肩部受到一击。
“不准动,巫皮恶!”史坦耶克命令道,给身边人打个讯号,大伙上前围住卡罗与席拉,抓住两人。他将镰刀抽出来,血立即从很深的伤口溅出。“你死期临头了。”出乎席拉意料的是,史坦耶克竟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未装订的纸张,她认出上头是吉悟瑞的笔迹。“我们知道你跟你的学生在搞什么鬼。我儿子将他来磨坊的经过以及在底下厨房看见的无耻勾当都写了下来,仔仔细细,还描述如何进来。神父全念给我们听了。你们两个拿我们死者做的所有勾当……”
伊丽莎白一次又一次画着十字。“他们是巫皮恶!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蛊惑我们!”
七个脸色苍白的农夫走上阶梯进来,手中拿着装标本的玻璃罐,其中一个里头漂浮着吉悟瑞的头。“上帝保佑,整个坡底下全是这种东西。”一个人吞吞吐吐说,“这是……”喉头哽住,而后吐了出来,手中的玻璃罐掉落,破裂一地。
席拉眼睁睁看着自己未出生的小胎儿滚落脏污地板,没人注意到他。众人挤向前,小尸体消失在杂沓的靴底。恐惧夺走她说话的能力,嘴巴大张,却喊不出一丝声音。
“我们发现了血迹,史坦耶克,”第二人报告说,“在皮袋与玻璃碗中。”
“让开!”众人纷纷退开,给神父让出条路。他是个矮小结实的老叟,身穿黑长袍,腹部上有个银色大十字架摇晃,深色胡子长到胸前,白发披散衣领。“所以说一切属实。吉悟瑞写的内容全部属实!”他盯着玻璃容器,然后转向席拉,最后是卡罗。“你们是恶魔的产物。”他惊恐喊叫,将十字架举高。“但是,上帝将会收拾这场骚动。”
“我们是科学家,从人身上找寻耗弱衰败之因,我们行神事,因此需要实验与研究。我们研究血,而非拿来喝。”卡罗竭力申明,没有反抗,否则只会让情况恶化。他看向四周许多熟悉的面孔。“你们有多少人这几年来接受我医治过?”
没有回答。
“你们这些凶手!你无法推卸害死我哥哥的责任!”伊丽莎白抱紧装着吉悟瑞头部的玻璃罐。
有人递给史坦耶克一根棍棒。“而我们有多少人遭你毒手?你医治我们,只因为想长久吸我们的血。现在,一切已经结束!”他挥臂迈大步向前。
“不要!吉悟瑞与他的羊群是受到熊攻击。”席拉惊叫,挣扎着要摆脱左右抓她的人。“不是我们!”
史坦耶克呆看着她,然后一怒之下拿棍棒殴打她嘴。“给我闭上满口谎言的狗嘴,巫皮恶!我们在林中小径发现我儿子的衣服碎片与血,血迹一路往你这里来!”
席拉尝到嘴中血的味道,左脸颊已经麻痹,几颗牙齿有些松动,视线一片血雾,不过她还是努力看向卡罗。
“我看到这个巫皮恶把吉悟瑞扛在肩上,逃离现场。”一个农夫指证说。
“打死他,把木棒插入他的胸膛,免得他变形逃走!”神父果断要求道,并不断画着十字。史坦耶克双手握木棍,迅速举高——
——卡罗敏捷侧向一旁,动作之快无人能及。尖锐的木棍因此命中卡罗身后的农夫,木棍刺穿肉体时发出好大扑咔声。那男人喉头咕噜一声倒地。
卡罗再也无法忍耐了。他给这些人不只一次机会相信他的解释,离开磨坊。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拔出史坦耶克腰带上的镰刀,狂野大吼,挥刀即砍。
断指、断掌与手臂一一掉落稻秆上,血四处飞溅,弄得人湿答答,卡罗与席拉也不例外。
“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家伙!”他狂怒咆哮,抓住旁边一人下巴,猛地一抽,将头扯离身体,拿着他的头四处狂打,三个农夫晕眩倒地。卡罗丢掉头,抓住史坦耶克。“你家杂种让我女儿怀了孩子!”他怒吼。“这是报答我七年前将他从高烧中救回来吗?”
史坦耶克感受到赤裸裸的死亡恐惧,发出刺耳尖叫。卡罗的牙齿在他眼前变长。“不要,救命啊!”他放声狂叫,努力要挣脱钢铁般强硬的箝制。“亲爱的上帝啊!”
“上帝站在我这边!”卡罗咆哮如雷。一把长柄镰刀刺进后背,但他毫无感觉。对他而言,一切人类规则早已失效。“而我十一年前让你免于血中毒,史坦耶克。”声音阴沉。黑暗面接管权力,不再受控,它渴望血、渴望生命,让卡罗陷入奇特的恍惚狂喜之境。“反正你的命是我的,我有权拿走。”卡罗倏地咬下农夫的喉咙。
原本遮蔽席拉视线的红雾退去,她正好看见父亲颚骨大张,如蛇一般,嘴唇向后拉,露出长又尖的牙齿,下巴含住对方一半脖子,用力咬下,扯掉一大块肉。果不其然!她以为不可能之事,如今亲眼得证。
血从巨大伤口喷出,史坦耶克仍站了三四秒不动,从眼中可看出他有话想说,但没了声带、喉咙,没了气管,什么也不可能。接着,他便倒下。
那当下,理智为惊骇蒙蔽,离席拉远去。她双眼圆睁,却看不懂周遭发生什么事,手臂软弱低垂。降在身上的血雨已无法令她骇然。若非被农夫架着,她或许就这么不支倒地。
只要有机会,卡罗便四面八方挥砍、啃咬,在残忍砍杀之下,好几个农夫遭开膛破肚而亡。另一刀砍中某人肩膀,刀被卡住,应声而断。
卡罗并未就此罢手,仍赤手空拳对付想逃离的敌人。他移动速度飞快,让他们无所遁逃。有些从储放干草的地方跳到下头,另一些则掉下阶梯。
卡罗从后追去。
大门外狂烈暴风肆虐,雷电交加,乌云密布,明月被遮蔽,夜深浓阴前所未有。冰雹喀答掉落粮仓屋顶,大如鸽子蛋,让想逃出去的男人又成为卡罗的囊中物。原本三十人,如今只剩十七人。
他走向他们,手臂、双掌汩汩流血,身体蒸散出热气。“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家伙!”他又低声说一遍。“你们若能不抱怨损失了某些人的话,生活会容易一点。”
一道闪电轰隆打在粮仓屋顶,打出一个大洞,空气中充斥电的滋滋声响。
“我知道你是什么!”神父一直躲在上层,而今他将席拉硬拖到栏杆边,举起十字架,另一只手拿刀抵住年轻女子的颈动脉。“退后,犹大之子!”
“若胆敢伤她一根毫毛,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粮仓。”卡罗看向外头自己招来阻挡他们逃走的狂风暴雨,乌云中纯粹电能滋滋作响,一道接一道,雷电交错鞭击大地。闪电的力量在地里蔓延开来,众人皆起了一身疙瘩。
卡罗抬起右手,张开又紧握,看着上面湿润泛光的血。“你们不应该挑衅我。”他指责道。“你们解禁了我的力量,点燃了地狱之火,唯有血可以浇息。”
神父惊惶地盯着他。“退后,以主之名!我以上帝与圣徒之名命令你离开磨坊,离开这片土地!”
“我才不怕上帝!”卡罗撕破衬衫,露出颈项一串十字架念珠。“相反的,我信仰神,也信仰耶稣基督,我们的主。没有神,便没有救赎。”
“亵渎神明!”神父骇然喊叫。“那是串玷污的十字架念珠……”
卡罗还想反驳,却发现席拉眼神空洞,面露迷惑,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画十字,强迫自己冷静。“放开我女儿,我们会离开。”
“以你的恶魔之血发誓?”神父从柱上拿一盏灯。“放了她之后,你将会赶尽杀绝,巫皮恶。”他把灯朝卡罗丢去,灯在墙上撞碎,灯油溅出,火焰立刻窜高,延烧周边稻秆。
“干得好!”有个男人喊道。“把这里还有底下的巫皮恶炼狱全烧了。把所有东西都丢进去,什么也不要留下。”
卡罗吃了一惊。能够从实验室救出资料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快走,我们会离开。我向上帝发誓,向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与圣母玛利亚发誓!”他边大叫,边朝那些男人靠近。火越烧越近,逼他向前走。
然而,他急促的脚步引起误会。
蓦地,一声引人不适、咬牙切齿的声响传来,席拉又咳嗽又尖叫。
一根手指般粗的血棍从她胸前破衣而出。她眼中的空洞瞬间退却,双眼因为惊慌而睁得老大。她无法吸入空气了!
她身体忽地抽搐。卡罗惊惶看着凸出于她身体的木棍又被人从后面再次槌入而更加往前凸。
席拉松软无力。
她的身体跌落于栏杆下,摔到粮仓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