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卡罗无法阻止女儿被杀。她从他面前掉落到底下脏污的粮仓地上。“你们!”他大声斥责那些男人,然后纵身一跃,猛力垂直往上跳,直奔神父。
同时有两道闪电打穿屋顶,一道落到储放干草的顶棚,引起第二次火;另一道打在一个农夫的长柄镰刀上,将铁灼炙,烧得他四下蹦跳,最后身上冒烟掉了下去。
卡罗落到神父与将木棍刺入席拉体内的男人身边,先抓住神父,猛力拽开他下颌,碎骨从不同地方刺穿肌肤。卡罗发出野兽般的胜利吼叫,没察觉到有三个敌人抢占阶梯,从背后靠近。等他听到棍棒挥下的声音时已经太迟了。
打榖棒命中他的头,第二棍紧接而至。粪叉的尖齿刺入他颈部,其中一齿卡在颈椎骨间。
“快来,我们逮住他了!”一个农夫叫道,从后头踢他膝窝,卡罗脚一弯跌倒。“动作快点,他要变形了!”另一个农夫挥动老旧的生锈马刀,以粪叉柄为导向线,直接往脑门砍去。
“不要!不能就这样结束,”卡罗低声说,“我求你……”
那一击用上许多力气,马刀呼呼沿柄直下,最后刺穿喉咙,血像喷泉般从伤口涌出,脊椎像一小块白粉笔凸出于红色之中。
卡罗的头滚到因痛嚎叫不停的神父脚边,被他一脚踢开,头滚落阶梯,掉入火焰。“下地狱之火,”他含糊呜咽道,“下地狱之火吧!”
农夫也将卡罗的尸体丢入熊熊烈焰。地面忽然塌陷,淡绿色火焰中呼噜升起一股浓烟,直达天花板。有个男人重心不稳,摔入炙烈洞中,仿佛直接掉入地狱。烈焰已经在小丘内部与实验室里怒吼灼烧了好一阵子。
村民跑出建筑物,奔入渐歇的暴风雨中。雷电已止,冰雹只剩针尖大,无法造成伤害。他们站在那里,望着火焰吞噬粮仓。
强风吹动风车翼,星火点燃老旧木头与帆布,着火的风车翼非常壮观。然而,翼框纷纷解体破裂,哐啷落下,火舌窜出窗户,照亮地上每一块石头。火焰一直窜烧到最上层,随后吞没了阳台。
全部结束了。
冰雹转为雨后,农夫们踏上归途。在对抗巫皮恶与他的女儿的战斗中,他们死伤惨重,付出惨烈代价。
不过,附近地区将永不再受到吸血鬼纠缠。
刺眼的银光照耀她脸上,穿透闭上的眼睑。无情的亮光终止了她的睡眠。
她花了好大的气力才睁开眼睛。
她仰躺着,眨眨眼,伸手挡在面前遮住光,然后穿透指缝往上看。
那是月亮!
她从未看过月亮光度如此强烈,几可媲美太阳。明月皎洁高挂夜空,使一旁星光黯淡无辉。
她逐渐习惯光线,看得出浮云缓缓消散,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那并非唯一的气味。
她听见四周响起嘶嘶声与水滴到灼热物体上的声音。她的脚被重物压住,无法移动,于是转头左右张望,辨识自己的所在。
周围矗立烧成炭的木头遗迹,烟雾袅袅上升,没入暗黑苍穹,木头仍在闷烧的地方传来轻轻的哔剥声。只有她仰躺的地方有雨水积成小水洼,躲掉火舌肆虐。
被烧毁的风车塔楼斑驳阒黑,始终屹立不摇,只有上层塌了一处。
回忆全回来了。她父亲、村民、神父、掉在地上的孩子……
她撑起上半身,看见被插入心脏的木棍。棍棒仍在她体内!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右手握住木棍猛力拔出,嘴里发出一声痛苦尖叫。
她六神无主地瞪着木棍,然后观察伤口,上头仍血流涓涓。她实在无法相信,于是触摸伤口边缘,手指甚至伸入里头。这样的伤口早应该置她于死地才对。
摸伤口时,她没感觉到痛,木棍刺穿的地方反而自动愈合。席拉骇然看着伤口上血淋淋的肌肉纤维延伸、相交,融合成结实的组织!组织编织出新的躯体,她却只感受到恐惧害怕。最后伤口上只留有一小片薄痂,有点痒。
“那……”她头向前倾,看见脚不能动的原因。一块厚重的天花板木头横压在腿上,骨头虽然没被压断,但她不能动弹。
她没有多考虑,便将双手伸到木头下,绷紧肌肉。即使是成年男人也未必能举起,她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解除重压后,她摇摇晃晃起身,伫立在曾经为家的废墟中。她越是频繁望向月亮,回忆越是苍白褪色。月亮似乎夺走她的思想。
终于,她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微风吹拂,扬动秀发,她蹙起眉,指间抓起一把发丝,若有所思地盯着。头发一直是红色的吗?
和风送来一股惑人香气,离她不远处有只手从断垣残壁中伸出。
她踉跄走过砖瓦与木片,始终晕眩恍惚,跌跤好几次才到达。她在手臂旁蹲下,挖出压在底下的身体。
她发现一个死者,感觉自己似乎认识那女人。对方肩膀伤口流出血。一看见血,她立即感受到巨大渴望。
没有丝毫犹豫,她张大嘴巴,一口咬进尸体脖子吸吮生命之液。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有金属味道的香甜热血流过舌头,湿润上颚,经过脖子往下流淌。她喝了又喝,直到死者再也挤不出半点血才停止。渴望稍微止息了,不过要完全浇息,她需要更多血。
她抬起头,望向森林的小径。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洛兹旭,凌晨两点五十四分
我骑着隼前往一处地方。只要血族会成员将此视为自己势力范围,就会在这里置产,那就是洛兹旭的别墅区。
我以两百公里时速飙过沉睡的城区,这里曾聚集各类型著名艺术家,有画家、指挥家、音乐家与作者。莱比锡河滩林的西缘距此仅几百米,这里的居民住在古树与精美花园之间。乌尔曼女士也是。事实上,她的姓氏是封乌尔曼,名为维多莉亚·苏珊娜·露易莎·莎拉。但她决定只用莎拉·乌尔曼。
洛兹旭的别墅区属于高级住宅地段,我还记得那些建筑如何在眼前建造完成。十九世纪晚期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这里耸立起庄园宅邸与宏伟建筑物,其间广阔华丽的花园让我赞赏不已。来自莱比锡上层阶级的业主透过这样的建筑,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当时的我并不属于他们,我不是爱炫耀财富的人。
我一直密切观察别墅区最近几年的整顿更新。基础建设良好、靠近市区等优点,让此区始终受到欢迎,新富与古老权贵交错混居。乌尔曼女士不喜欢混杂,宁愿和老朋友与回忆独处,不必忍受娇生惯养的小孩。
我即将接近目的地乌尔曼的庄园,于是减缓车速。重机车停在一道斜坡前的阴影处,免得马上被人看见。我头上戴着尼龙丝袜当面具,监视录影器应该拍不清楚我的脸。
我谨慎走向白色木头篱笆,一跃而过,跳到一条小径,小径蜿蜒经过花园与两阶高的游廊,最后通往主入口。
乌尔曼女士是位和善的老妇人,要我下手杀死她并不容易。虽然她出身贵族,看待世界的角度一直以来有些黑暗,却不代表她会逃避自己的社会责任。她匿名捐助巨额款项给莱比锡的游民,并资助一家托儿所。我站在小径上,看着别墅正面,别墅由乌尔曼女士的父亲于一九○○年建盖。他给了女儿一切,却无法替代母亲的角色。或许这也是她后来将自己第一个孩子送给别人收养的原因,她害怕成为坏母亲。
我抬眼望向二楼窗户。里头的她躺在古老的天篷床上,床单与棉被全编织了花边,已有相当历史。那是东普鲁士的亲戚送给她的,即使可能又破又旧,她也不会捐献出来。
乌尔曼女士有糖尿病,左脚因病失去两个脚趾,但她勇敢面对。比较惨的是骨质疏松,所以她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床上,对这个一年前还矍铄灵活的人来说,很不好过。
我的视线巡过正面,移向管家的窗户。嘉毕耶儿·熊斯窦,三十二岁,已婚,先生住在莱比锡。我很确定她听不到我履行义务时的声音。
我像个蜘蛛人沿着正面外墙往上爬,脑中思考如何迅速杀死乌尔曼女士,不让她有痛苦。我不喜欢再向报纸提供残忍谋杀的标题,但无论如何,头一定得砍掉。当然,我也可以挖出她的心脏烧掉,不过这个行动也很野蛮。
也许我可以带走她,像一般的处理手法将尸体埋在河谷。宁可是一桩无法破案的绑票事件出现在媒体上,最好还要求赎金,也不要是谋杀案。或者给人“傍晚散步发生意外”之类的标题也可。只不过,身体残障的乌尔曼女士,在没管家陪伴下出外散步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站在一手宽的户外窗台上,稳住重心对我一点也不困难。由于必须是件绑票案——在爬上来的途中决定的——所以我得打破窗户。一个声响吓得我血色尽失。
窗帘紧接着被拉到一旁。
乌尔曼女士年迈的脸出现眼前。她毫无惧色地看着我,右手拄着手杖,左手打开窗把手,似乎正在等我。我惊诧万分,现在的发展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进来,孩子。把头上的面罩拿掉,我认得你的脸。”语气似乎不接受拒绝。“你很久没来找我,我不禁担心你将我忘了。”
我推测不出她的意图。凌晨三点在陌生人别墅的窗台上并不寻常,这点她应该很清楚。她显然以前就注意到我,似乎把我当成不需要惧怕的人。
乌尔曼女士转过身,走回床上,边呻吟边让自己沉入床中,盖上被子。“赶快进来,免得掉下去,或者别人看见你后会打电话报警。我不希望失去跟你谈话的机会。”
我滑进房间内,关上窗户。乌尔曼女士拿手杖指指床边的沙发椅。一旁的小桌上放着杯子与一瓶酒,还有玻璃水瓶。
“请自便。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孩子?”她要求说,灰蒙蒙的眼睛望着我。那张脸长得跟我很像,可以想象得到很多很多年后,我大概会是什么样子。灰发如银丝披散在枕垫上,右手中指戴了一枚印章戒,借由戒指,她保留了一点贵族表征。“我知道你深夜来找我。我睡得很浅,只要有人站在床边一定听见。”
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我推高面套,但没有完全脱掉,而是用来遮住头发。
“你不会说话吗,孩子?”她问得很认真,我看得出来。“你是什么人?变态潜伏者?没有办法决定闯空门时要偷走什么东西的蜘蛛人?”乌尔曼女士打量我。“我也能把你当成守护天使或者死神天使。我年事已高,也该遇到他了,你说是吗?”
我嘴唇咧成认同的微笑。“您很酷,乌尔曼女士。”
“你认为我应该大叫惊动他人,好让你把我的管家也……该怎么说,击毙、抢劫,随便什么?”
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水。我看见一堆药盒,两个胶膜封装的药包已经打开,而且空了。乌尔曼女士今天全把那些药吃了吗?我吃了一惊,难道她想自杀吗?
“不会,我不怕你。你若想伤害我,第一次便可下手了。”她稍微眯起眼睛。“或者那不是你第一次来?大概在一年前?”她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无所谓,我不害怕,也不怕死神。好奇心反而比较大。”她直起身,认真盯着我的眼睛。“你想要什么,孩子?如果你不想说,就写下来。”她从药包中拿出一粒红黄色药丸吞下。“但不要花太多时间。”
我指着药盒说:“那是自杀用的吗,乌尔曼女士?”
她扬起眉毛,有点不高兴。“我会说那是自由选择的死亡。在我不能动,医生在我身上插满管子,痛苦拖了几十年后离开人世之前,我自己现在就解决。不,宁可快速一死,也不要……”她啧了一声,喝水把药吞下去。“你不要那么震惊!那是我的生命,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又一个意外。不过,她跟我若是运气不好,她的生命可能会延续下去。“乌尔曼女士,您这样乱混药吃会吐出来的!”
“孩子,我在网络上搜寻过药的顺序要怎么吃才能结束性命,甚至不会产生痛苦。这类聊天室多得惊人,你知道吗?”乌尔曼女士放下杯子,敲敲时钟。“五点左右我应该会成功了;四点开始神志恍惚,很多事情将会无法理解。在那之前,我很乐意听听你来的理由。还是说这要求太过分?我会将你的秘密带进坟墓里。”
她说话方式超然,令人惊讶。我知道她是个老式的人,奉行普鲁士美德,但这一刻,她却让我想起一些血族会的成员,不禁心生警觉。她的态度、说话方式、眼中浮升的冷淡、面对陌生人时的坚定沉着以及自杀计划,在透露出五点之后,从床上起来的她将变成不死魔吗?或者,那只是我的妄想?
“乌尔曼女士,我的秘密是,”我开口说话,“我们是亲戚。很久以前,比你想得到的还要早许久。”
出我意料的是她竟然笑了,再次令我惊讶。“很有趣。之前我就觉得你跟我有点像,孩子。”
“实际上,乌尔曼女士,我才应该叫你孩子。”我说得很慢。我想叫她的名字,但做不到。我跟她靠得这么近,突然间我很高兴她打算自杀。“我是你母亲那边的祖先,乌尔曼女士。”
她垂下头,接着大哼一声,清楚表明不信这一套。“所以你是疯狂潜伏者。”她如此认定,又一颗药丸消失在口中。“可惜,我的期待不仅于此,要更神秘莫测一点。”她看着天篷床上的锦缎。“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中,死神常常具有人类形体。说也奇怪,我时常在想,死神应该是个女人,因为女人是生命孕育者。唯有教母也是死神时,才比较公平。”她指向那堆药盒。“当我开始吞药后,我想到了你,希望你就是死神,孩子。我的死神。”
“你左大腿内侧有个伤疤,那是五岁游玩时从树上跌落篱笆造成的。”我说。“树屋盖在橡树上,在花园里。那是你父亲为你建造,你在里头与朋友依晨与朵拉喝茶。每个星期天。”随着一字一句详细描述她的过往,她脸上又露出兴趣来。我说出她另一件年轻时发生的事,那些事情局外人不可能知道,不是我这种年纪的人。“你将第一个女儿送给别人收养。”我把高潮留到最后。“若能让你安慰一点的话,她也有个温柔的女孩与可爱的外孙女。”我这样描述简直自打耳光,那会让我接下的工作不容易。
乌尔曼女士目瞪口呆盯着我。“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她终于爆发。“有些事情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你却描述得一清二楚?”她顿住,全身痉挛。药效逐渐产生作用。“我以为应该不会痛的。”她呻吟着,手捂住胸口,汗从额头涔涔落下。
我给她几分钟时间恢复,同时思考如何处置她的新计划。将她带走仍是最佳办法。
“假设你所言属实,你怎能这么年轻?”她突然问。“我还是不相信你,不过如果你能说出令我信服的回答,我的接受度很广。”
为什么不坦白?我咧嘴一笑,指着自己的牙齿,说道:“我是吸血鬼。”
乌尔曼女士毫不掩饰哑然失笑。“孩子,那还真有点夸张了。”
我没让她来得及说下去,就显现好几秒的魔鬼脸孔给她看,露出尖长犬齿,骤然变身将数百名男女与小孩拖入死亡中的生物。之后,我再度压回召唤的黑暗。“还需要更多证据吗?”
她咽下口水。“不用了。”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所以,我是吸血鬼的小孩……或者你是在我诞生以后才出现变化?”
“之前。很久之前。”
我让她稍微回顾了我的生平,但没有详细地谈到马瑞克与我之间的实际抗争。
乌尔曼女士冷静得不可思议。太冷静了,我的不信任感又油然而生。她现在知道自己将成为被诅咒者,不死人将复活,但那会是什么光景,对她来说并无所谓。我不喜欢这样。
灰蒙蒙的眼睛望着窗户。“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她低声说。“我以为那是因为嫁给贵族,社会地位提高的关系。不过,现在多亏了你,我才了解真正原因。”她想再吃颗药,但药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我不知道那是因为药的副作用还是兴奋。“我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样子。”她喃喃自语道。
对我来说,这句话是个警讯。我捡起药,要递过去给乌尔曼女士。然后,我注意到他。他进入房间,准备要带走老妇人。我四下张望,却没见半个影子。那是种感觉,是种确定,知道他为了陪伴一个生命面对终点而来。这又是件好事,省了我沾得满手鲜血。
她看见我神情有异。“怎么回事,孩子?”乌尔曼女士忽又呻吟哀痛,手再度抓住胸口,又喘又咳,呼吸急促。我用手指捏碎胶囊,不由得想起马瑞克,感到毛骨悚然。小小的银色水珠纷纷滴落,渗入床单褶缝。乌尔曼女士即将死去——
——但死神不见了!
我清楚感觉到他已不在现场,离开了,从房间里消失。那表示我的子孙本将离开世界,最后却留了下来。死神不想见证违反自然的不死魔降生,因此收手撤退。
“救救我。”乌尔曼女士急促喘息道,脸孔因痛苦扭曲变形。她右手伸向我,另一只手捂住胃。“我不想受苦。拜托你,行行好……”她忽然大哭,痛苦蜷缩。真是可怕的不幸,眼前一幕令我痛彻心扉。我握住匕首,拔出,起身朝她的床走过去。
这跟平常不一样。我告诉自己不要杀死她。她选择自我了结,但那不是解脱,而是千百倍的痛苦。乌尔曼女士毕竟是我的子嗣,我的创造物,拥有我的血统。
“维多莉亚·苏珊娜·露易莎·莎拉。”我轻声对她说,在她身边蹲下,没拿刀的手放在她额上。“不要担心,我的孩子,我在你身边。”
她果真镇静下来。这是她身边第一次出现可能真正是母亲的人,却是为了杀她而现身。是为了解救她,我对自己说,随后举起武器,刀尖对准心脏。“不会痛的,孩子。”我在她耳边低语,抚摸她的头。“安静躺着。”
莎拉点点头,虽然痛苦,却露出幸福的表情。“吸血鬼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呻吟一声,双手抓住我拿着武器的手,仿佛想自己刺下这一刀。
“糟糕透顶。”我小心回答,在她发上落下一吻。她闻起来很香,保养得宜。“所以我不希望你变成吸血鬼,莎拉。”我猛地刺下,没有遭遇反抗。在这件事上,我是个威权的母亲。
大马士革刀刃滑过肋骨,没入体内,瞬间切毁心脏。与我眼睛类似的双眸中,光芒熄灭。我感觉到死神又在附近,他又回来带走她的灵魂。我女儿绝对不会在地狱终了,她得以免受这种命运折磨。
她面容安宁。由于我们十分相似,我恍然看见躺在那里死去的是我自己。我的愿望千真万确出现眼前,一种安宁的预言。
也许。
但我不确定。地狱会因为我近几个世纪做的好事破例对我网开一面?还是对我打败疯人后而爆发的残暴失控加重量刑?
我合上莎拉的眼睛,抚摸她仍温热的面颊。刀还留在胸前,以免伤口出血染污被褥。
我决定带走她,安葬在墓园中的家族墓室,免得让人发现。墓室入口前长着一大片漂亮的常春藤,容易推开到旁边,也能完美遮掩地上的脚印。没人会想到要到家族墓室去找老妇人,她有权得到安息。
我抱起莎拉,她很轻。骨质疏松症与胃口不好,让她只有轻量级的体重。我面向窗户,考虑是否该跳下去。会不会因此在砾石上给鉴定人员留下太多痕迹?从大门出去或许比较好,不过要先收拾些衣物与鞋子一起带走。至少制造出她是自愿离开的假象。
有脚步声接近门口。我完全低估了熊斯窦太太。
我将莎拉放回床上,稍微让她躺向右侧,脸朝窗户,以免刀把突起,再盖上棉被,然后迅速躲到门后。
管家悄声进房来,看着莎拉,将棉被拉高盖好。这时,她注意到一堆药盒,显然吓了一跳。“乌尔曼女士?”她小心摇摇老妇人的肩膀。“乌尔曼女士?”她摸摸脉搏,当然感觉不到跳动。“老天爷。”她低呼,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现在我有麻烦了。
熊斯窦太太拨完号码前,我跳到她身后,打落手里的电话,电话掉在被单上。
我发誓,我只想击倒她,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好好思考。可是我做的不只如此。
我张开嘴,下颚脱开,长长的犬齿快速向外突出,牙齿变成一排刀刃,完全在计划之外。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过来,嘴唇正中她皮肤,闻到她身上夜晚的气味。下一刻便紧紧咬下,夺去她喉间的尖叫。温暖甜美的血液涌入我的嘴里。
更多!我要更多!于是我不断吸吮。她最后瘫软下来,不再反抗。不到几秒,她已失去全身血液。
伤口流不出半滴血后,我才放开她。她一声闷响倒在地毯上,变形的脸宛如表情惊愕的面具。我用手掌擦掉嘴角红色的血液,下颚咔拉一声恢复原位。
这次我一定不能吐。吸入的量大概有六升,分量刚好。说来也奇怪,我竟不感到羞愧,仅仅遗憾一个无辜女子因此丧命。若在两天前,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渴望咬她的脖子。马瑞克与他的诡计要对她的死亡负责。是他把黑暗时代的贪婪带回给我的。
我努力不让自己陶醉在血液带来的微醺欣喜里,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遗憾怜悯上。通道那次的感觉像无边无际的亢奋,这次则宛如一场渐渐消退的微醺,在经历过一次长征后,唤醒了欲望。这样不好。该死的马瑞克。
熊斯窦太太也将移居到乌尔曼家族墓室。我的时间表被彻底打乱,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我想象即将发生的事情:警方找不到打斗或者暴力入侵的痕迹,推测她们应该出门去,永远不再回来。他们会搜索河谷,但找不到人。两条生命就此终结。
我叹口气起身,寻找可以装衣物的塑料袋。我的责任尚未完结。今晚还有两个无辜的生命等着我去收拾,然后就结束了。
非相关者的部分结束。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国萨克森州暮比锡,十八点零九分
我当初——感谢上帝与圣徒——得到一大笔财富,研究上也取得些许成果。研究结果使得血族会中许多人妒忌我,有些人几乎是我的死敌,恨不得将我扑倒,在脸颊上烙印犹大之吻。但他们不敢……
待我一一道来。
过去三百三十年来,我从未记录私人生活,包括想法与秘密在内。现在却有股迫切的需求。这是种告解吗?想用墨水洗涤我的灵魂并请求宽恕?
我握紧圆珠笔,继续写。
此一部分历史滥觞于我从磨坊废墟中爬起的那一夜,我像头野兽般渴望人类的生命之液,只要有机会便吸吮取用。
或许几乎想不起第一年(那血腥的一年)发生的事,对我而言是种恩惠。那年我在森林中盲目游荡,没有方向。曙光乍现,便找个安全之处躲避光亮;晚霞升起后又将我引诱出来。我像头畜生一样艰苦过活,进食、睡觉,不要求更多。
此外,也出现许多困惑的新体验。我的身体、感官产生变化,得以完成人类做不到的事。我没料到体内潜伏如此多东西,花了点时间学会控制。
正如之前所言,我不太记得那一年的事情,智力几乎全部丧失,由本能与冲动操控。
直到上帝开恩的那一夜。
一六七八年九月七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轻松一跳,便跃过倒下挡住去路的树,轻轻落在布满针叶的林地。她迎风抬起头,嗅闻气味:有羊与人的味道。她饥肠辘辘,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她咯咯笑,嘴里还发出大声啜饮的呼噜声,把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吞下去。她继续蹲伏着,往茂密的树林奔去。
她身上的破烂穿着诉说着一个特殊的故事,那是从不同受害者身上剥下残余衣物后拼凑而成的,原来的袍子早已褴褛残破。她拿取自己所需之物。
一头红发纠结肮脏,散乱发臭,粘满灰尘与脏污,漂亮的脸蛋也污秽难辨。她一路不停奔波劫掠,若非遇见小水塘或下雨,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水。她会避开河流、小溪与涓涓细流,不涉足水域,更不会横越大大小小的桥梁。流动的水让她极度恐惧。
席拉对过往与父亲在磨坊和实验室里共度的美好夜晚毫无印象,也想不起与法兰斯对刀比武,或者血族会上侮辱人的检验。眼前只剩下活着与进食。
饥饿再次侵袭席拉。羊与人的味道蛊惑着她。
夕阳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线,仍可见暗红色的弓形顶端。不过在树木掩护下,席拉能潜伏跟踪,寻找一处不错的地方,伺机发动攻击。
从树桠间望去,两个牧羊人坐在小马车前的火堆旁,一群羊在不远处吃草,两只牧羊犬躺卧草间,在主人准备食物时监视羊群。
席拉龇牙咧嘴。狗是个麻烦,常常泄漏她的行踪,即使与她搏斗毫无胜算,仍尽力保护主人。大马士革匕首系在背后腰带上,她右手置于刀柄。她在狭长阴影处等得很不耐烦,阴影逐渐拉长,太阳终于从天空消失。她像条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进,足下树枝没有任何声响。
戈朗,火边比较年轻的男人,视线移开叉在棍上烘烤的面包,抬眼往前望。他跟朋友身上都裹着又长又重的牧童外套,脚穿长靴。他眼睛梭巡林间的灌木丛。
“怎么了?”西纳来回转动着香肠以免烤焦,食物香味四溢,旁边放着装烧酒的酒囊。他伸脚靠近火堆。
“我不知道。”戈朗有不好的感觉,但什么也没发现。牧羊犬安静地躺着,这多少驱赶了些不舒服的感觉。如果有盗匪接近,它们会发出声音。
西纳大笑一声,把烧酒递给他。“喝吧,能让你安心点。”他拿起火中的食物,咬下肉前先吹了几口。“我们很快就能回家,到时你便可与女人厮混了。”他满嘴食物道。“我很清楚那么久没接触温暖的美丽身体是什么感觉。我迫不及待将羊群赶回栅栏里。”
“是啊,我很想念妻子。”戈朗啜了一口酒,舔舔嘴,咬了一口他烤好的面包。可是他觉得有人在注视他,仿佛身后的森林有眼睛。他移近火堆,背倚靠小车轮,盯着树木。林间泛起薄雾,草地上也浮起一层轻纱。
“秋天给我们捎来初讯了。”西纳笑着说道。“眼前的景色不是很壮丽吗?”
戈朗并不觉得。他迅速吹了几声口哨,狗儿随即跳起,听从命令。没多久,羊群紧密挤在小车周围,宛如一片羊毛海。
西纳将一切看在眼里,但没采取行动。戈朗第一天被送来协助他放羊时,他便觉得他过分谨慎胆怯,总将什么都看成征兆,怕巫皮恶怕得要命,好似他们潜伏在每处可以藏身的城墙下。
“你认为雾想吃了我们的羊吗?”他有点讥讽地说道。
“你也听说过巫皮恶,他们能一口咬掉人的喉咙。”戈朗回答得有点大声且强硬。他一点也不后悔斥责面前只关心香肠与烧酒的男人。若非有牧羊犬,羊儿早就跑掉了。
“没错。红发的杂种。”
“是犹大之裔。”戈朗纠正说道,然后画个十字。
“不过他忘了像以前那样,在受害者额头上刻三个十字架。我认为应该是拦路盗匪为了掩饰行径,不让当局察知而下手的。总是有笨蛋会被这种伪装骗了。”
“那伤口……”
“就是伤口!”他叉起第二根香肠,放在跳动的火上。“犹大之裔从未在受害者身下留上别的伤口。一口咬进喉咙撕掉,然后结束。不过就我听到的,却像是屠杀。”
戈朗思索他的话,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甚是。那些伤口没有一个符合犹大之裔众所周知的行径,倘若没有出现强大的齿印,他便不能认定是巫皮恶下的手。他又望向林子里,阴影已经融成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真的是盗匪所为。”他终于松口宣布道,光这样做就能让自己少点恐惧。
“很快就会有个犹大之裔找上他们,我跟你打赌。”西纳从容不迫地补充。“他们不会容忍有人跟风模仿。”他在空中画了三个大十字。“你还要吃面包吗?”
“要啊,当然。”在对方把面包拿走前,他迅速塞进嘴里。“我祖母说他们以前就存在了。”戈朗将一块木柴丢进火里,让火旺起来。他发觉,平时会跟火堆保持距离的羊,丝毫没有意思要进入急速扩散的幽暗中。动物出现与他雷同的反应。然而他归之于羊和他同样烧酒喝得不够多,才会害怕黑暗,不像西纳。他希望能待在安全牢固的小屋,在那里可拉下百叶窗,将门用粗厚的木头闩上。
西纳大笑出声。“是啊,每个祖母都会讲这类故事,对我来说大同小异。”他站起来,走离营火几步路,羊儿咩咩叫道让路,他走到马车后面。“我要去解个手,戈朗。你要注意别让巫皮恶跳上我的屁股。”说完,西纳便消失在另一边。
有条狗倏地抬起头,上唇后缩龇牙,耳朵竖起,又宽又长的嘴指向森林。一头羊咩咩叫得厉害,想挤进羊群中间。它不断地挤,使得其他羊儿也加入缓慢的出走潮,离开火堆,逃向空旷平地。
“别走,停下啊,你们!”戈朗跳起来,拿起牧杖,吹口哨要狗儿过来帮他控制羊群。“西纳,快来!羊群跑啦。”不等回答,他便跑开去追羊。
羊群四散的速度加快,一下左、一下右,狗儿疯狂地吠叫,四处奔跑拦截。
戈朗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他从未看顾超过十只以上的动物。数量如此多,对于这年轻人来说有些苛求。他离马车越来越远,西纳就在车后面。
年纪较长的牧羊人解决完生理需求,看见那没经验的年轻人跑来跑去,听着他又咒骂又哀求。羊群当然不买他的账。它们快步跟随着太阳,远离森林。“真是个笨蛋。”西纳大笑。
有道阴影忽然落在他身上,他抬头一望。一个人影蹲坐在马车顶上,手抓住车缘,好似要将木板扯掉。
西纳看见红发在星光下闪耀,至于叫人害怕的来访者是男是女,他只能猜测。不过,他有预感自己会遭到袭击。
“不要啊。”他一边低声哀求,一边手画十字。“耶稣与玛利亚,请帮助我!”
席拉瞪着眼前的男人。他温热刺鼻的味道冲入她脑门,使她眩醉,那味道预示着血。喉头的干渴令她快要发狂。她听见他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便召唤她攻击,吸干血取其性命,以齿撕裂他的肉。
然而,她无法动弹。
那张异常熟悉的男人脸庞,唤醒她体内的记忆。
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一幕又一幕。磨坊、装着标本的大玻璃罐、被解剖的尸体、父亲的脸——他眼中突然喷出血!
席拉看见他被村民们攻击至死,听见火焰延烧开来的哗剥声、被他出于自卫而杀害的男人的尖叫声——须臾间,她在攻击者中看见西纳的面孔。
“你是其中一人。”她被自己粗嘎的声音吓一跳,那句话听起来不过是粗声叹息。将近一年后,她第一次使用声带。
回忆的重重冲力让席拉措手不及,必须紧抓住车顶边缘才不会摔下去。她想起一切:母亲、父亲来接她,少女时代,与吉悟瑞的恋爱,以及她怎么失去磨坊与家……
席拉努力挺住,拿匕首指向西纳,手抖个不停。“你把我……”
“耶稣基督,救救我!”牧羊人大声喊叫,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转身逃跑。
席拉腿一软瘫倒在车顶上,匕首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地面。理智不断展现被遗忘的回忆,给她一击又一击。
她无法控制景象的洪潮,反而为其淹没缠绕。
随着画面闪过,兽性逐渐消失,减损体内生物本能对她理智的控制。痛苦中,思考能力回来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双手掩面,全身蜷缩成一团,大声渴求宽恕赦免。但什么都不管用,反倒是回忆持续让她看见存活村民的脸。体内有种阴郁的声音勃然大怒,充满仇恨,要她为她的死亡复仇。
“不行。”她抽噎,试着站起来,却又失去重心从车上摔落,躺在地面啜泣。她痛彻心扉,受到过去的痛苦折磨。然而,具有疗效的痛苦也冲掉长久以来活得像动物的疯狂错乱。
席拉躺在黑暗中痛哭悲叹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野蛮狂乱彻底被驱出脑中。
太阳升起前不久,她找到匕首,四脚着地爬回森林,躲进空心的树干里,度过白天。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二十一点零一分
那一晚,我的生命步上新轨道。不但理智复活,且赋予我更强烈的理性。
我接受了父亲是巫皮恶、是吸血鬼、是犹大之子的事实,也接受自己遗传到他不死的特性。我渐渐了解自己的新技巧,学会操控自如,不再像个动物盲目使用。这让我有别于只为欲望而生存的吸血鬼,那些没头脑的野兽——至少我如此认为。
我认为自己更为出色,超越所有人类与吸血鬼。我是夜之女神。
然而,有些谜团尚未有答案:例如,我这个吸血鬼能活多久?我想起书中读到的知识与父亲的教导,发现说法不尽相同,在不死人永远消逝前——或者,有时候又变回真正的人之前——有活一周,也有一个月、一年的。
但我不希望如此。我崭新的存在形态具备众多优点,克服了人类的缺陷。我打算追究谋杀我的人的责任。这件事不能草率进行,可是我也不想警告他们。不能让人怀疑我逃过他们的攻击。因此,必须确定没有东西能杀死我。
我唯一要屈服的是太阳,阴暗处、荒废的殉教者墓穴、老旧房舍的拱顶地窖等地皆暂可栖身。
我灵光一现,想到夜之女神有权享有一栋宅邸。
一六七九年七月九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阳光明媚的一天,基督徒佃户举办了一场狩猎,最后捕获的猎物不少:三只鹿、两头野猪、七只小鹿与一头熊。人类这边的损伤很少:两个围猎者受伤,分别被野公猪和熊弄伤。
狩猎在土耳其政府代表的监督下举行,并在结束后收回围猎者全数武器。佃户付出相应金额后,才能换来保留自己刀剑的权利。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群人傍晚在雅各布斯·史特拉齐的庄园碰面,在大厅聊打猎,吹嘘自己的射击技术。侍者在四周飞快穿梭,送上酒与食物。乐手演奏轻快的旋律,但无人用心聆听。大伙儿高声喧哗,白天的活动在叙述者的语言与姿势中重现。
特别为这场聚会雇用的临时女工里,出现了席拉的身影。她穿着偷来的女仆亚麻洋装,将红发藏在帽子底下,否则在一群黑发女子中会太引人注目。
这次现身,她做足了准备,从佃户中挑出受当地伊斯兰法官与鄂图曼地方政府中意的人,也就是雅各布斯·史特拉齐。
史特拉齐强壮结实,一头深发,约四十五岁,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佃户,享有占领者给予的各项特权。他当然也是花了点银两打点事情。
席拉不认为他长相好看,不过那并非重点。方便,才是她要的。他虽成了亲,但对她并无妨碍,何况他妻子今晚也没出席。他套了件类似束腰外衣的袍子,外面罩上染色的丝质薄大衣,那是总督送的礼物,他总是爱将这事挂在嘴上。
席拉先别人一步拿起装酒的大玻璃罐,往桌子那边去,走到史特拉齐身边。“还要点酒吗,阁下?”她用从前唱歌时的圆润声音问道,那通常很快能引起注意。
史特拉齐确实将脸转向她,打量了一下后,举高杯子。席拉笑着为他斟酒——他却又转回头加入聊天的行列!她错估他了?或者他宁愿要个同性伴侣?他的冷淡并未让她不安,反而燃起心中的愤怒。有一会儿她只想给他致命一击,打掉他的厚颜无耻。
稍后,乐队奏起她幼年时便会唱的曲子,她一边跟着哼唱,一边在佃户之间倒酒。这时席拉发觉其他男人面露渴望久久盯着她瞧,因而心生一计。
等酒罐空了后,她并未回到吧台,而是加入正要演奏更快、更大声音乐的乐队,他们希望借此压过大厅的嘈杂,吸引人注意他们的表演。
席拉开口唱歌。她大声吟唱以二十个盗匪为主题的叙事诗,激励乐手演奏得更欢闹俏皮些。
席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中暗暗惊奇。转变成巫皮恶后,她的演绎能力增强许多,声音张力比从前更强,且更为澄净。
她从周遭的脸上知道歌声抓住了听众。他们的眼光再也无法从这位年轻歌者身上移开,而且她又像个舞者般飞旋,把强盗的冒险故事表现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仿佛她也是其中一员。
席拉瞟了史特拉齐一眼,他正好奇地盯着她。她成功激起他的兴致,可惜曲子已近尾声。
“快点,再弹点开心的曲子吧。”她对乐队喊道。“我希望大家都能下来跳舞。”
乐手热情回应,小提琴扬起短促的欢呼声,乐音越转越高,直到其他乐器齐奏合鸣。这次他们仿佛明白席拉的心意,弹奏一首描述美丽寡妇一个个挑选爱慕者的歌曲。
席拉也融入角色。她沿着桌面抚摸,唱入男人心坎里,给他们意味深长又暖昧的眼神,而后爆出一声大笑转身,走向下一个人。男人一个接一个燃起熊熊渴望。
她感觉得到男人皆满心期待她走过去。她让每一个人都以为,今晚与她共度春宵的人将是自己。不过,有个人她故意跳过:史特拉齐。她略过他,向一旁的男人抛媚眼调笑,那男人尴尬、困窘得直冒汗;其他人伸手想摸她,不是被她打掉手,就是嗤之以鼻推开。
大家渐渐地跟着节奏拍手,只有鄂图曼使者不为所动。那不是他的娱乐方式。席拉看见他离开后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人监视,挑逗会更容易些。那些男人也即刻解放。
歌曲进入最后几个小节,寡妇必须决定新的男人,她周旋飞舞,然后靠近史特拉齐。
席拉挺直腰杆,笔直行走,双手置于纤纤侧腹,特别强调胸部曲线。她舞向他,歌声不再嘲讽戏谑,代之涌起真挚心意。她成了找到新爱人的寡妇,誓言永远效忠。最后几个音从她口中脱逸而出,她也在他座位前站定,垂下眼帘,保持不动。
大厅里沉寂了好几秒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四面八方飞来的铜板叮当作响,但她没去碰。她抬起灿笑如花的脸庞,直望着史特拉齐。
只消看一眼,她便知挑逗已成。没有男人能摆脱她的魅力。舞蹈与声音成为她的最大资产,进入权力阶层的关键之钥。席拉计划一步步往上爬。
史特拉齐没丢铜板给她,而是手指向门。到我房间等,美人——嘴巴并没出声。
席拉又鞠了个躬,捡起铜板离开聚会人群。有个随从等在外头,领她上楼到佃户的房间。他们沿着走廊栏杆前行,最后来到史特拉齐的卧房。房间很大,但未过度装饰。防虫床帐挂在木雕刻饰的大床上方,绘有图案的橱柜倚靠着右边墙壁。入口旁的小桌上,放了一个大玻璃罐与两个空杯。
随从要她坐下。“你要做好迎接主人的准备。”然后他等在门边。敲门声响起。他打开门,两个女仆走进来,端着热水、肥皂与毛巾。“你身上汗湿了,脱掉衣服。”
席拉感觉极度干渴,跳舞与唱歌让她精疲力竭。“我可以喝点儿东西吗?”
“没问题。”随从从大玻璃罐里倒杯水给她。
她像快渴死的人一样咕噜一口把水喝光,却感觉水在口腔内就蒸发了,只有一点点水流进胃里,实在无法止渴。“请再给我水。”她把杯子递过去,他又倒了杯水,她同样很快饮尽。这次的水仍浇不熄她内在的火热。
她一把抓过玻璃罐,口含住罐口喝了起来,女仆一边帮她脱衣。她们动手脱帽,然后解开衣物,席拉吞了又吞,始终觉得水没进入体内。她放下瓶罐——看见女仆与随从满脸惊惶。
一个女仆盯着她流泻至肩的红色长发,随从的视线则落在她手臂的胎记上。“巫皮恶。”他结结巴巴,想夺门而出。
席拉知道不能放过那些女人,不过她必须先收拾男人。
一阵狂风猛吹窗户,冲破窗闩,窗帘像面长旗帜急速飞扬。一股剧痛贯穿席拉体内——伸出去的手竟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她的衣物掉落在地板上,没有重量的身体朝随从飞去。一道疾风吹刮屋内,随从吼叫不休,人被往前抛,头撞在紧闭的门上,最后气喘吁吁,躺着不动了。
席拉蓦地转身看着女仆。她们虽然看着这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强风吹得她们的裙子啪啪飘动。
“她在哪里?”年纪较轻的女仆问道。“逃走了吗?”
“我不知道。”岁数较大的女仆举起十字架项链。“你看见那红发了吗?她是犹大之子。老天,请帮助我们!她想要杀死主人。”
“你最好担心下你自己。”另一个说。“她如果躲在走廊偷听怎么办?”
席拉放声大笑,她身上又出现一项想都想不到的奇异特质。“轻如鸿毛,飘浮空中。”她低声自语,把两个女仆吓得惊惧万分。“你们看不见我,蠢鹅。”她慢慢御风朝女人靠近,体内饥渴加剧,无法控制,而她知道它要什么。
到达女仆面前后,她集中心神恢复人形。成功了!她赤身裸体现身,随即疾如闪电伸出双手。女人想发出尖叫,两人的头却被席拉用力互撞,昏昏沉沉跌落,一个倒在床上,另一个昏倒在地。
席拉不再克制,扑向第一个女仆,张开嘴咬断她的喉咙。她吸了又吸,感觉满口血液,因喜悦而叹息。她享受每一口的滋味,然后把死掉的女仆丢到地上,硬拉起第二个人。
那女人刚睁开眼,席拉便已嘴巴大张,下颌咔嚓松开,一嘴咬上去,撕碎对方脖子。珍贵的生命之液一滴也没浪费,全数流经喉咙,填饱她的胃。
然而饥渴仍未止息。
席拉放开那血液尽失的躯体,两具苍白的女仆尸体像被抛弃的玩偶一般交叠在一起。她跳向尚未清醒的随从,同样撕吮他的动脉,将他吸光后才满足地吐口气,背倚靠着橱柜。
她舔舔嘴唇,看着手。“御风而行,来去无影。”她喃喃自语,对自己的发现迷惑震惊。另一只手沿裸露的颈项往下经过左边乳房,滑过小腹,欲望在手指下跳动:畅饮、温热的血、她的新能力,在激起她的性欲。差不多是史特拉齐出现的时候了。
席拉将三具尸体放入橱柜内。做完爱后或者明天早上,还有足够时间让他们消失。她快速清洗一番,检查地板与被褥,以免被人发现血。然后躺到床上,不耐烦地等待主人来临。
没过多久,他便出现了。这一晚,他从她那里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激情。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十一点十九分
不久后,我住进他的城堡,靠他吃穿,还私下积攒了第一笔小财富。史特拉齐也将我介绍给佃户的上流阶级。
不论怎么寻找,也没在当中发现可能会戴夸张假发的人,如父亲或血族会成员。
我早就明白,血族会与吸血鬼有关,是才智出众的研究者。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兴趣再回去做研究。探测自己权力的深度,吸引别人,用声音迷惑他们,对我而言更有乐趣。
我夜晚出巡狩猎,终于捕获第一个凶手。
噢,玩弄他、折磨他一阵后再吸光他的血,是多么好玩啊!然而,之后我却发觉那血尝起来令人作呕:痛苦败坏了血的味道。
后来几年,我不断往上爬,从一个无足轻重的佃户女伴跃升为知名宠妾,枕边人最后换成献给土耳其人万贯家财以保住财产与特权的王公权贵。
我也因此离老家磨坊越来越远。夜晚,我像阵风一样吹掠村庄,一个个揪出杀人凶手,天亮前又赶回去躺在被我用性爱游戏搞得精疲力竭的情人身边。他们当中从未有人起过疑心。
五年后,我要的不只赞赏和肯定,还要头衔。因此我帮爱人的儿子杀死他的父亲与我的情人,一年后嫁给了他。如今,我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了!
不过我依旧没有发现血亲的踪迹。他们躲藏在哪里?
即使有这恼人问题,一切仍然太顺利了。
我的自大成了绊脚石,追捕完父亲最后一个杀人凶手后回家那夜,终于出事了。
一六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席拉常与太阳竞赛,每回仅仅险胜。不过太阳很少像今晨破晓如此危险地贴近。
通常她会假装整夜乖乖睡在丈夫身边,然后用吻唤醒他,但这次她时间不多了。
席拉马上进入地窖,平日她总以“肺部不适”为由窝在这里。潮湿的硝酸味让她很舒服。在这个十三世纪建造的富丽堂皇的穹棱拱顶空间里,她布置了第二个王国,活得像个王公贵族,如同她住在顶上楼层的丈夫。
席拉急忙步下楼梯,朝卧室走去,她希望能休息几个钟头。长距离的夜行让她疲惫不堪。席拉脱下衣服,裸体坐在哔啪作响的炉火前的沙发上享受温暖。
她完成了复仇,于是思索接下来该做什么。重拾研究吗?究竟值不值得为人类做贡献?村民的忘恩负义加深了她的疑虑。或者,她应该继续寻找犹大之裔。
她陷入沉思,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等她。
“你到哪里去了,女人?”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丈夫麦克希米兰坐在门后的椅子上,从那困倦的双眼可知他等了整个晚上。他右脚马靴里插了一根藤条。
“我出门去了。”她答道。“我觉得烦躁,所以套上马,驾马兜风去了。”
麦克希米兰点点头。“从一个月前开始?那时候你便开始失眠了吗?”他起身,白色衬衫半敞,露出哔叽色裤头,棕发披肩。
席拉预料就算端出其他借口也是枉然。他已经观察她很久了。“你想要我怎样?”
“我想你又去见别的男人了。”他吃力地自我控制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故技重施,再给自己找个更好的丈夫,继续晋升更高阶层?”
席拉傲慢冷笑。这笨蛋真的吃醋了,藤条泄漏出他打算惩罚她。不过她收拾掉最后一个杀人凶手后,情绪正高昂,因而变得目空一切。她倒想看看他要怎么办。“就算是又如何?”
“那么我不得不怀疑,宝贝,我将是你的下一个牺牲者。我知道你有多肆无忌惮。”他走到沙发边,手放在她裸露的肩上抚摸温热的肌肤。“我派人调查你,发现别的地方的人也认识你。你利用床笫关系往上爬。”
“你是这么想吗,麦克希米兰?”即使他不可能勒死她,她也要避免。“那么你认为我去找谁呢?”
“法纳尔人①之子安坦纳。”他马上脱口而出。“他一直对你示好。”他冷不防抽出马靴里的藤条,双手握住。“看你脸上挑逗的笑容,你知道要克制自己有多困难吗?”藤条细端指着她。“我要殴打你,直到你认错。之后再将你捆绑在床上好好教训一番,让你永远忘不了我才是你丈夫。不过,你若自动招认,或许我可以再考虑。”
“①伊斯坦堡的希腊人,鄂图曼时期在土耳其境内担任重要神职与官职。”
席拉大声嘲笑他。“噢,我顺从的可怜丈夫。”她嗤嗤笑,手戏谑似的遮住嘴。“你放心,因为……”
麦克希米兰以为这少少几个字便是招认,藤条咻地划破空气,打在席拉右手臂,一条暗红色鞭痕立刻清晰可见。
她吓了一跳,震惊地瞪着他。“你会后悔的。”她威胁他。
“我不会后悔,女人!你不准再去见安坦纳。”他命令道,同时不断鞭打她。“你不会再去见别的男人,否则我每晚都会用这方式治你的花痴淫荡。”麦克希米兰继续鞭打。他留意只打在衣服能遮住之处,在上流阶层中,外表很重要。她的皮肤被打破,渗出血来,流过胸部与平坦小腹。
席拉从沙发上跳起来,朝他扑过去,光是体重与冲力便将他撞翻,两个人倒在踏垫上。“才怪,你一定会后悔。”她右手狠狠赏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头晕眼花,然后夺走藤条。
藤条如冰雹落下,他这辈子从没被人这样痛殴过。她跨坐在他身上,不断鞭打他的脸与手臂,打到血流不止、藤条都断了才停手。
她站起来,不停喘气,走回沙发。“你现在后悔了吗,死杂种?”
他呻吟着挣扎起身,抹去眼中的血,摸摸自己的脸,简直就像个烂果皮。“你竟敢把我的脸打烂了!”愤怒与疼痛让他不住颤抖。
“我警告过你,我的丈夫。”她冷酷地回答,抚摸流血手臂上的红色伤口。伤口正在愈合,搔痒不已,她赶快把棉被盖到身上。不可以让麦克希米兰看见。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
麦克希米兰抓住棉被末端,一把从她身上扯开,眼睛直愣愣瞪着皮肉上愈合的伤痕。“我的仆人说对了。”他喘气道。“你是个巫皮恶!”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扶住天篷床的支柱。“我真相信你有肺病,但我忠诚的仆人比我更了解状况。”他低声道,手画十字。“我引狼入室了。”
席拉外表冷静,但内在思绪汹涌,想不出解决方法。麦克希米兰探究出她的秘密,绝不可能隐而不宣。她无法允许自己费心建立的伪装毁在这件愚蠢的意外上。
麦克希米兰蹒跚走过她身边。
“你要去哪里,我的夫君?”
他加快脚步,轻声说道:“离你远远的。我必须想想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别走。我们立刻谈谈。”
麦克希米兰奔向门口。
他跌跌撞撞迈出门槛,甩上门锁,从外面拿椅子抵住。他非常清楚怎么做:把门封起来,让巫皮恶在里面活活饿死。
这么久以来,那么明显的事他怎会忽略?她一定给他施了魔法。爱的魔法,激情的魔法,让他对眼前事物与忠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弗拉迪米!”他朝楼梯大叫。里边门板受到强力撞击,锁叮当响动。“找人来!我们必须把巫皮恶封死在墙内,顺便拿柱子来。”
弗拉迪米早已站在楼梯平台。他从没相信过那个年轻女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多了,麦克希米兰很清楚这一点。
“马上来,主人。”他的仆人往上跑,派遣三个男人去拿支柱,另带其他三个人来帮麦克希米兰。
门被连续敲打,震动不停,木材已经出现裂缝,里面传来席拉暴躁狂怒的吼叫。
席拉放弃赤手空拳击破门。她披上大衣,插好匕首,到床后头去。她以超人力量顶住沉重的家具用力推,床脚滑过光滑地面,发出刺耳的叽嘎声,床最后撞向锁上的门。
另一边的男人承受不住巨大冲击力。门被撞开,大的门扇部分爆飞开来。
席拉先跳到床垫上,再从那里飞越对手头顶,如羽毛般落到一个大烛台架旁边,像拿枪矛似的举起烛架。“你们这些蠢蛋。”她叫道,架子前端来回晃动。“你们把我的秘密带进坟墓吧。”
“杀了她!”麦克希米兰吼道。弗拉迪米与三个男人抽出武器,直刺向她,全是长柄弯刀。
席拉把烛架丢过去,拔出匕首,扑向第一个仆人。弯刀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
她蹲低身子,从下往上刺那男人肋下,然后滑过他胯下。她伸长的手臂对准第二个对手的大腿,刀刃如她所计砍上动脉。两个男人转眼间血流如注,他们越使力,心脏散逸生命力的速度越快。
第三个人砍至,她向后跳,避掉对准她头部的刀尖。
麦克希米兰抽出燧发枪,手指一边颤抖着装填弹药,一边不断擦拭眼睛上的血。枪管对准席拉,迅速扣下板机。火药劈啪点燃,子弹飞了出去——
——打中了!
席拉的头遭受撞击,右边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整边感觉特别透气,也听不见声音。她的脚失去力气,一只手撑住墙,不让自己倒下。
麦克希米兰发出胜利的大笑。“你也并非刀枪不入啊!”子弹轰掉她半边的头,血与碎片飞溅在身后的墙上。她一只腿跪倒,剩下的那只眼睛困惑地四下张望,看得出来她完全不知所措。“动手!”他催促仆人,“把她剁碎!”
弗拉迪米挥动刀往前跳,另一个仆人紧随在后。这时候,另外三个被派去拿支柱的男人回来了。如今席拉插翅也难飞。“把柱子拿过来。击毙她。”
她明白自己一定受伤惨重,否则子弹射穿的若是四肢,伤口应该当下就复原。过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到恐惧。她发现自己被团团围住,平时的速度与机智已然丧失。
未被击中的那只眼望着救命的楼梯。她一定得往上逃出去,在回来放火烧掉城堡与居民之前,自己先要好好调养生息。
席拉躲掉一把刀的进攻,头上却受柱子一击,痛楚在脑内炸开。她在攻击者包围中四处兜圈乱窜,无视身上被砍、被刺,只管赶紧向楼梯奔去。
麦克希米兰看见她想溜之大吉,立刻再次装填弹药,对准她的头部发射。这次没打中,而是射到背部,就在脊椎旁边,不过这一击也够了。席拉踉跄绊了一下,跌在台阶上。她好不容易转过身,眼睛直盯着对手。
“快点!”她丈夫对仆人喊,一边抄起烛架挥动一边朝她靠近。“我要打得你肝脑涂地,你这个婊子、凶手!”他手一挥,沉重的烛架底座直指她头敲下。
铁与头正要交碰时,某个男人的手抓住烛架中间,挡住那一击。
席拉看见麦克希米兰眼光往上抬。他上方站了一个男人,年约三十,从昂贵的衣着判断应属贵族。她觉得他十分熟悉——那张脸瘦长,蓄着黑短髭须。面容上那抹微笑让麦克希米兰畏惧,即使席拉只剩一只眼,也看得清清楚楚。
陌生人头上戴着华丽的白色假发!
麦克希米兰还没来得及说话,头便反遭烛架敲击,整个人跌下楼梯,倒卧在弗拉迪米与其他五个男人靴前。
“六个男人对付一位年轻女孩,是否太卑鄙了?”陌生人指责道,双臂交叉于胸前。他的身形一般,一把长刀收在纯银雕制的鞘里在身侧晃动。蓝眼梭巡对手的脸,然后定在弗拉迪米身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威严的声调要求得到答案。
两个仆人往后退开,一个喃喃道:“巫皮恶。”
弗拉迪米拿起武器,刀尖指向陌生人。“我不认识您,没人通知有客来访,您未经许可擅入,还攻击我的主人。”他向其他仆人打手势,要他们一起进攻。“您想帮助这个吸血鬼?请您解释清楚,否则我们得杀了您。”他从衬衫底下拿出十字架置于胸前,画了个十字,嘴里无声念着祈祷文。
刀尖逼至眼前,陌生人也毫不退缩。“我叫马瑞克。这个名字我只告诉朋友,或者死期将至的人。”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尖牙。“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是来帮助吸血鬼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就像玻璃一样透明,只剩轮廓可见。身上衣物脱落,刀也当啷坠地。一道强劲寒风吹过宽阔的地窖大门,卷起男人们的头发,他们不由得闭上眼睛,两个仆人因此失去重心,掉到楼梯下。
“小心!”弗拉迪米拿刀向前刺,从半睁的眼中看见巫皮恶早就不站在面前。他迅速四下查看,发现他飘荡在空中,御风距离他三步远。
“你们根本消灭不了我。”马瑞克嘲笑道,冲向后面几个男人。快到地面时,他恢复成具体人形,赤身裸体站在他们面前,完美的躯体肌肉发达,灵活柔软。
他双手抓住两人颈项,对方的头颅即断,滚落地上。不过须臾间,剩下的三个男人又蓦地倒落在地,喉咙已被撕裂,而巫皮恶似乎只是经过他们身边,手动疾如闪电罢了。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他便站在弗拉迪米面前。
仆人本能刺出刀,但马瑞克闪掉,一把抓紧刀背,另一只手臂用力一震,刀断成碎片。
弗拉迪米丢掉断裂的武器,想拔出匕首,但巫皮恶快他一步。握紧的拳头正打中他的喉结,打烂喉咙。那仆人掐住喉咙,喘个不停,跌落倒地。
马瑞克俯身查看席拉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不过会复原的。”他温柔地说道,坐在她身旁。然后抓住弗拉迪米的脚,把窒息的他拉过来。“你需要大量的血,才能恢复元气。”他用手指挑开弗拉迪米的颈动脉,递给席拉,她马上饥渴地吸吮起来。“等会儿收拾你丈夫的钱财后,放火把城堡烧了,回到你父亲住过的磨坊去,查探里头所有秘密,你听见了吗?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个角落!因为里面有无法想象的巨额财富。”
他起立,抱她回到卧室。脚利落地一踢,将沉重的躺椅推到床帐下,让她安睡上面。接着,他把死者全挪到她周围。
席拉看着她的救命恩人,但视线模糊不清。因头部中弹与大量失血造成的虚弱尚未恢复。她向他伸出手,看见假发中蓝光闪耀。是当初在古鲁萨城门前看见的徒弟!
“我一直在找你们。”她透不过气地说,语音含糊。新鲜血液的气味吸引她的注意力,身体渴求补充更多食物。席拉咬进下一个尸体,呻吟悲叹,将仍然温热的生命之液吸入体内,没有发现救命恩人盯着她露出大衣外的肌肤,而且闭上眼睛,抚摸她裸露的大腿直打哆嗦。她一个又一个吸吮死者时,也未察觉他何时离开。
吸饱后,身上疼痛减弱,她翻身仰躺,望着顶上的床帐。她的眼白转红,仿佛瞳仁淹没于血中。她小心翼翼摸摸自己的脸、头与右边脸庞。伤口已经愈合了。
“马瑞克。”她低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