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闯宅

他在她耳边近乎咬着牙说完那句话, 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攥着她的手将她的整个身体按进了自己的怀里,再度碾上了她的唇。

如此兵荒马乱的一个吻, 季念觉得自己像要被他摁进他的身体里,只能被迫地仰着头,推拒不开, 挣扎不得。

她紧缩的瞳孔有瞬间的停滞,而后, 伸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顺遂心跳地闭上了眼,迎上他的吻。

酒气弥漫, 将两人间的温度骤然拔高,所触碰到的每一处都在战栗,呼吸在唇舌之间交缠,紧绷、按捺、却又如此炽烈。

这太出格了,季念想。

可意识飘忽间,她又想, 他们一直都是出格的。

他们从来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 高傲, 不屈,所以四年后再见, 他们互相排斥,却又无法控制地彼此吸引,这与身份、地位、过往经历过什么都毫无干系, 只是因为那个人, 就只是因为那个人而已。

因为他们发了疯的想对方是好的, 甚至, 她比他更想——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定,离开和留下,到底哪个才是能让那个人好的。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季念的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感受着他愈发滚烫的温度,直到耳边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湿濡,她才察觉不对劲。

“谢……唔……”

她方要向后撤,就被他不容置疑地摁回。

厚重的呼吸喷在她脖颈间,他嗓音被夜色磨得更哑:“事到如今你还要跑吗?”

季念的心重重地一沉,用了极大的力都没能挣开他,只好被抓着喊道:“谢执,你发热了!”

谢执眼皮不受控地沉下,却仍旧没有放开她:“季念,你还是想退。到现在,你都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他看起来像还是使着很大的力道,季念想要说什么,却觉得手腕上的劲在一点点散开,眼前的人手脱力一松。

“谢执!”

季念托扶不及,只剩下肩头他突然倒下的身躯,烫得不像话。

***

对季念来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她这种天生体弱的,动不动淋点雨雪便会身子不适,但都是小毛小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另一种便是身体健朗得从来不见病的,可一旦倒下,便是比谁都严重难好的。

谢执就是后一种人。

马车里的动静成二在路上就听到了,他一路把人送到宅子外,急匆匆跳下了马车。

春末的晚上还带点凉,他看到季念额头上急出来的汗,帮着从另一边搭手:“三小姐莫急,公子就是近来处理的事多,累着了。”

季念顾不上细问,甚至成二说了点什么都没听进太多,秉着劲儿扶住谢执往里:“先扶他进屋子,外头冷,吹不得,我屋里有药。”

成二连忙点头:“是。”

谢执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意识,半路上和她吵起,一下没抑制住突然烧起来了,才没撑住倒了下去。后半程他闭着眼休息了好一会儿,现在冷风一吹,头虽疼得厉害,人倒是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身旁人单薄的身板,开了口:“发个热而已,慌什么?”

不说话还好,一听他这副不在意自己身体的模样,季念那股子着急愧疚交织的情绪更浓了:“你自己身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叫我怎么不慌!”

谢执移开视线,咳了声:“还不是被你气的。”

咳声中带着喘,显得他细柔的嗓音更弱了,季念心忽地就被揪了一下,她沉默了会儿,声音复又软了下来:“我错了。”

她指腹蹭了蹭谢执的手背,重复道:“是我说错话了,好不好?”

谢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反手勾了她一下,没再说话。

成二跟在边上一路把人扶进了宅子,偷偷瞄了几眼,对着自家公子那跟死人一样的惨白脸色,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倒是谢执和成二对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

成二有些莫名,拉着谢执往东厢房走的步子一顿,低头看了眼踩在脚底下那根白线,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愣了下,卸了点力气,刚要说话,半边力气又全都回来了。只见季念把人交到成二手上后,道了声让他把人照顾好,眼睛都没眨一下,扭头就跑走了。

她一心挂在谢执的身体上,哪里注意到谢执和成二那点小动作,脑中什么都没考虑,尽想着回屋拿药了。

待到她闷在小厨房熬了好一会儿药,成二才终于帮谢执把汗湿的衣服换下,跑到后头来帮忙来了。

还没走进小屋子,就见灶头后面站起个人,眼睛都被烟熏红了,他瞧见季念拿着那碗药有些摇晃,麻溜地上去接了过来。

季念看到成二,张张嘴刚想说什么,成二叹了口气:“三小姐,还是我来吧,您先醒醒酒,别一会儿公子看了又该心疼了。”

季念愣了愣,答:“我没醉。”

成二走到一半,步子顿住,好半晌才回过身。

他端着药,又叹了一口:“三小姐,其实公子今天好一早便出门了,没成想刚一进城便撞上要出城的太傅大人,好半晌都没抽开身,不然公子哪会眼睁睁看您与嘉裕侯喝那杯酒。您别看公子当时拦着您时温言细语的什么都没说,可其实他见到您被嘉裕侯逼着弯腰拿酒的时候,拳头早就捏紧了。”

成二说完这话,也不敢多待,赶忙端着药走了。

望着成二来去匆匆的背影,季念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还是没觉得自己醉,就觉得一阵散不去的闷堵。

说来好笑,时机和造化没人摸得准。

她和谢执,好像总是差那么点。

比如刚刚,她就该把药抢过来的。

***

月色带来阵阵凉意,东侧的院子里,细细长长的一道影子映在一小片月光洒下的地方。

本该醒酒的人面朝着西边的那间厢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没动,夜风一吹,头猛地疼起来,倒多了点自己如今几分醉的自觉。

西厢房的灯始终没灭,窗上似影影绰绰映着里头人的身影,好像是坐着的,又好像是靠着的。

季念抬起手指,隔着好远的距离,一丝一丝地描摹着那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视线微微移动,她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红痕。她定定地望了许久,直到手腕开始发热,这是方才谢执留下的。

突然想起,后半程他也是这么靠着的,阖着眼,从她身上慢慢靠坐起来,脸色苍白地抵在车厢背上。

稳住自己似乎都花了他很大的力气,她怕他的头撞到车厢的木板上,便拿手垫在他的头后,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僵坐着,小心翼翼的。

可很快,他便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和先前不同,很轻柔,怕弄伤了她似的,慢慢地从他头后拉下,放在他腿旁,然后,一直都没松开。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忘记了动,就看见他依旧闭着眼,磨靡着她的手腕,突然唤了一声:“令令。”

好久好久,没听到他这么叫自己了。

西厢房突然暗了下来,将季念沉溺的神思一把捞起。

她看见成二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成二也看到了她,小跑着过来,跑到院中间那根白线处,踟蹰了一下,停在了那里。

他想喊,又不敢喊太大声:“公子没事,已经躺下了,三小姐别太担心了。”

季念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成二挠了下头,又道:“我今夜在此处守着,就睡外头马车里,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天晚了,公子说,要是看到您还没睡,就让您早点进屋,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季念方才烟熏过的眼睛还在发红,她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顿了顿道:“好,我马上就进去了,今天晚上便辛苦你了。 ”

背后成二应了声,她还是背着身,没动。

直到过了会儿,听到一阵离开的脚步声,她的眼眶才又红了点。

手边小石桌上摆着两坛酒,是苏翘给她留的竹叶青,她前几日带回来便随手放在了外头。晚上先是果子酒,又是那杯混着的酒,季念绷着的神经到了此时,已经松得一塌糊涂了。

所以在听到成二说,谢执嘱咐他出来找找她,让她早点进屋时,她眼眶一下就受不住地红了。

怎么能有这种人,自己烧成那样了,还惦记着她有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能有这种人呢。

良久,她仰起头又吸了下鼻子,然后垂头打开了那坛竹叶青。火辣辣的一口,直烧到心肝脾脏。

***

谢执睡得不好,这么多年了,他都很少病,可一旦发起热来,便会浑身乏力,连多走几步都会脱力。

人患病时意志总比平时弱上许多,谢执躺在床上没睡着,默默算了算日子。

都快三个月了,离约定好的日子也就一月了。

“也就”,他默念这两个字,低低地咳了两声。

有的人大抵不是那么想的,自打见面起她就在躲,好容易关系缓和了那么点,今晚又来了这么一遭,明日她还敢看他吗?

莫说明日,今晚自己烧成这样,她还算着半步都不踏入西院。怎么这些话她这么听得进去,说别的她就只会拿和嘉裕侯成婚的事同他犯轴?

胸口像被压着似的,谢执闭上眼喘了口气,按了按眉心,侧身换了个稍微能入睡的姿势。

谁想他刚翻过身,就听见屋外想起一阵杂乱的步子声。

他微微蹙眉:“成二?”

话音刚落,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了。

成二虽大大咧咧,但该有规矩的时候从不会乱。

谢执眉心一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刚要去看是出了什么事,突然见推门那人抱着个酒坛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季念?你怎么……”谢执坐直了点。

还没来得及,闯进来的人脚底下被门槛绊到,人猛地往前一冲。谢执离她那么一段距离,骤然收口,下意识做出要扶的动作。

把人给吓了好一出,被绊倒的人倒是稳住了自己,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

看着面前人这副模样,谢执也猜到了,喝醉了。

谢执闭了闭眼,在心里把成二批了一顿,让他出去把人看看好,赶回屋子里去休息,结果他还给自己闹了这么一通。

谢执掀开被褥,披了件衣服朝季念走去。他喝了药,稍微好了些,但走在地上的步子还是打飘,踩不实。

季念看到他那个样子,主动把手里的酒放下,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你怎么了?”

谢执低头一怔,揉了揉她的手,哑声道:“我没事。”

她却轻轻哼了声:“你嗓子都哑了,还说没事。”

谢执浑身还烫着,被她这么牵着,思绪更不受控。总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待在自己这里,他便顺着她话道:“确实有点不舒服,顾不过来你了,所以你听话,先回去,嗯?”

喝醉的人哪还有理解力,听到那句顾不过来,手马上就松了。谢执刚定下神,就听她闷声道:“是我让你不舒服了,对吗?”

尽管谢执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尽管平日里他不是没刺过她,可是这般话从她自己的嘴里的说出来,他又心疼了。他顺了下她披下的长发:“没有,不是你。”

他手掌心的温度覆过季念的后颈,她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又有点酸。但她很少哭,醉了的时候还记着不能哭,忍了忍,才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让你难受的……你记不记得我好久之前对你说过,我过得挺好的。”

谢执看着她:“嗯。”

季念歪头蹭了下他的手,想要扯开一个笑,废了好大的劲,那笑还是落寞的。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过得不好,哪天过得都不好。但我怕说出来,你会在意,我那时候没别的想法,我就想着,只要你是真的好就好了。”

谢执默然立了许久,再张口时,更哑了:“过得不好,为何不来找我?”

屋门没关上,夜半的风吹得狠了,季念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问的话,可能也没有听明白,只是抱着膝蹲了下来,把头埋了进去。

又忽地抬起,在看清他时,桃花眼亮晶晶地弯了起来。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他们最好的时候,她每每看到他,都是这么笑的,什么都没有,只是看到他,就浅浅地笑了。

四目相对,谢执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喉间滚了滚,看着蹲在地上神志不清的人,一点点屈下膝。

那张日思夜想的侧脸那么近,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却在堪堪能触到之时定在半空,指尖动了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探向她,指腹极轻地蹭了蹭她眼下的皮肤,念道:“唯有此时才会主动来寻我,季念,你有没有良心?”

她低着头,像是清醒了一点,感觉到他的触碰,忽地一颤。

却没有回答他。

和醉鬼较了真,谢执自嘲地笑了下,刚要抽开手,“啪嗒”——

一滴水珠重重地晕开在地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

在他没有一点预料的时候,指尖突然被一片温热浸染。像是后背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头上的疼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就这么僵住了。

“我有良心,”蹲在地上的人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所有装出来的从容都褪了去,只剩变了调的呜咽——

“谢执,我有。”

……

这夜,季念又做了一个梦。

梦很真实,像极了他们的那段过往。

她又梦到谢执病了。

荀绍景总说,谢执这人是真的很像仙人,连病都不会得,看着飘飘然一个人,身子骨却比谁都硬朗。

七夕那日,她有了难得的自由。

但她却从人山人海的灯会上溜了出去,直奔谢府。

她没想进去的,也不合规矩,但恰巧荀绍景也在,说算不得单独相处,她甚至没来得及犹豫,就被他请进了府。

那日谢执靠在床上,面色是煞白的,整个人看着都很没精神。她只看他一眼就难受了,就这样还是他已经养了好几日了。

倒是谢执看到她温和地笑了笑,又骂了声荀绍景没考量。

荀绍景抱着手耸耸肩,和成二守到屋外去了。

季念其实什么都没带,她只想着来问问谢执怎么样、好不好了。到真等看见他的时候,除了心疼,什么都不剩了。

她局促地替他倒水,背了个身的功夫,谢执就下了床。

季念刚要问他怎么起来了,他便按住茶杯,道:“我好得差不多了,别担心我。”

季念咬咬唇:“没法子。”

谢执:“嗯?”

季念:“没法子不担心。”

谢执一愣,笑出了声,想了想从手边扯来一张纸:“三小姐这么担心我的话,替我写两个字吧,让我歇息时有个念想,能好得快些。”

季念看向他,有些疑惑:“哪两个字?”

谢执看着她,道:“季念。”

季念脸蓦地一红,抿抿唇,不声不响地拿起那笔,嘴边却是忍不住笑的。

再好听的情话都抵不过他念那短短两个字。

季念低着头,写得认认真真的,连腰杆弯了都不知。

没人出声,直到她写到最后时,听谢执带着笑意道:“倒笔画了。”

“有吗?”季念低头认真地斟酌几分,“没有吧。”

谢执眼带笑意:“那你再写一次。”

季念写完“季”字犹疑地侧仰起头,见他没有反应,复又提笔写“念”字上半的“今”,而后想了想,在今下面点了个点。

“就是这笔,”谢执微微弯下腰,轻点宣纸,“应当先写‘心’左边的那个点。”

“我一直以为是先写令——”季念侧过头,猝不及防地落入一双映着灿灿清辉的眸中。

——他看着她时,哪像个生病的人。

大脑一片空白般,余下的话她突然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咫尺的距离间,只剩她骤然加快的呼吸和他低沉沉的一声“嗯”。

“也挺好听的,”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唤道,“令令。”

那时他的笑如此和煦,夜色抹不去,日光亦掩不去。

……

刺眼的光照进,季念闭着眼皱起眉,抬手挡了挡。

头疼得厉害,不知为何眼睛也疼得厉害,她手指按了下双目,扭头看了眼身旁人的睡颜,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竟然看见谢执了,看来是梦还没醒。

她环视了一圈屋内,很简单的陈设,入眼最多的东西不是旁的,是书。

和以前一样。

可季念坐在床上缓了缓,不知怎么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低头来回看了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呆滞。

总觉得,这梦过于真实了。

而下一刻,谢执那声慵懒的“醒了”,彻底让她意识到——这、不、是、梦。

季念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身上衣衫,再去看他的。

在确认两人都衣衫齐整后,她卡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终于出了出来。

她一股脑从他床上下来,才想起来问:“我、我怎么会在你床上?”

谢执慢慢坐起:“这应当是我要问三小姐的吧。”

季念向后瞥了眼,昨晚那坛没喝完的酒还在他的桌上,她绝望地吸了口冷气,什么都明白了。

转回头,她故作镇定地理了理皱起的外衫,微笑了下:“我……貌似是昨夜喝醉,走错了屋。”

谢执挑挑眉,等她下文。

见他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季念努力镇静地表达自己的歉意:“此事是我冒犯了,我不便多待,待收拾完再正式向你赔礼,现在就先出去了。”

说着,她立刻转过身。

转到一半,谢执叫住了她。

季念理亏地停下,绷着笑转回:“怎么了?”

谢执没同她笑,道:“昨天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季念呼吸微滞,僵了一下。

昨天的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那你呢?你能放下吗?

她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谢执,你非要这样吗?”

谢执目光不移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非要这样呢?”

季念不明白他为何清早起床就会这样敞开了要一个答案,他不是这种人。

可她努力回忆了下,除了昨天那坛喝了一半的酒,和现在留下的一双发肿的眼睛,中间那段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许是见她不答,他又道:“别拿嘉裕侯来挡我,那是你想的,不是我想的。”

没法说得更明白了。

所有她的顾虑都没有意义,因为他根本不在意,他只要她一个答案。

可季念没说话,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只这一个动作,谢执唇上干裂开的口子被他一个笑扯了开来。

真的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她才能向他走一步。一旦醒来,退的一步能抵上万步。

可下一刻,他看见了那个退到桌边的人,突然拿起那坛酒饮了一大口。

再看向他时,那双有点红的桃花眸依旧是潋滟的,一点点弯了起来,一如昨夜她干干净净对他笑的模样。

“谢执,你说得对,我放不下。”

“如果你非要这样,那让我来,让我再靠近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