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鱼缸里的大眼金鱼在偌大的空间里悠闲地游曳着,嘴里吐出来的气泡浮到水面便破灭。从半遮掩的窗帘间射进来的日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墙上的照片。照亮照片里欢笑的同伴,沉淀出脑海里时常追忆的美好时光。
洛音桐出神地凝视着照片里的她、伊卓施、林豪、莫可芯、温蓉、白杰,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男生——秦天健,站在她的身边,对着镜头做出灿烂的笑容。
照片把初三的时光从此定格在这温暖的瞬间。栀子花开的青春在记忆中长久蔓延。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
手机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伊卓施的短信:
我的男朋友搭今天的巴士过来,我想介绍给大家认识。三点钟在车站见啦。不能放我鸽子喔!
洛音桐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时钟,两点整。她想起伊卓施口中常提的男朋友。
两年前,伊卓施和他还只是网友,半年后便进入很流行的网恋。看得出来伊卓施对那人很迷恋,一副深陷爱河的样子令大家不禁有点担心,大家提醒她网上很多骗子。可伊卓施总是得意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至于那个男生,只听说他在香港读中学。除此之外,大家便一无所知。说起香港,洛音桐又忍不住想起秦天健。自从他高一那年举家搬到香港,她和他便断了音信。
也对,那时候她和他已经分手了的。
她的城池里从此没有了他的踪影。
“在想什么呢?”林豪把她从深思中拉出来。她回过神,笑笑说没什么。
此时他们站在冷清的车站里,天空很蓝,等车的人稀少得很。寂静岭从来就不是热闹的地方。这一点无从解释,因为寂静岭身处毗邻香港的边界,就在经济特区的光芒之下,照理说,这个地方不应该这么荒芜才对,但实际上,任何人都无法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
它不是村,不是镇,只是那么自然的存在,没有人能界定这样一个地方,坟墓和房屋的数量极不成比例。它就这样被遗忘,像墓地里没有姓名的墓碑。永远可悲的无主孤魂。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洛音桐回头看见有点男生味道的莫可芯拉着失魂落魄的温蓉从入口处走进来,而跟在后面的伊卓施则只顾着对着手中的化妆镜打扮。
走到跟前,大家互相打了个招呼。
洛音桐走到眼神涣散的温蓉面前,亲切地问她:“小蓉,你好点了吗?”
温蓉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问话,目光呆滞,对周遭的事物完全漠然无觉。要不是莫可芯拉着她,她恐怕会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不知会飘到哪里去。而她的灵魂早已飘散开去,只剩下一具浑浑噩噩的躯体。
看着她这个样子,大家忍不住悲从心生。
莫可芯抽了一下鼻子。
“小蓉真可怜啊!要是不遇上那种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算了,别说了。你再说大家又要难过了。”
洛音桐这样劝慰,自己的眼睛却不自觉地泛起了泪光。
林豪知趣地岔开话题,问伊卓施:“伊妹儿,你香港的男朋友到底什么时候到呀?都三点啦。再不来,我们可要走了喔。”
“再等等嘛!”伊卓施撇了撇小嘴,一脸的娇气,“反正你们也很想见他啦。”
“拜托!你的男朋友关我们什么事……”
伊卓施不满地娇瞪莫可芯一眼,莫可芯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不敢再说下去了。对于伊卓施颐指气使的脾气,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也尽量一直迁就她。
三点十五分过去,从罗湖关口来的巴士才缓缓靠站。大家立刻拥了过去,想一睹那男生的真容。然而稀疏的下车乘客中并没有什么帅气的高中生,巴士很快又开走了。
“呵,伊妹儿你不是被放鸽子了吧?早就说过了呀,网上的骗子很多嘛!”莫可芯幸灾乐祸的语气照例换来伊卓施的白眼。
“不会的。秦……我的男朋友不会骗我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洛音桐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有种说不出去的感觉。有种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暖暖的,像阳光一样。随即身后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嗨,大家都在呀。”
这熟悉的声音是……
她立刻回过头去。
从稀薄的树叶阴影间着陆的光芒中,色彩透明,像幅精美的画。而画中的人影,逐一浮现出明亮的笑容和熟悉的五官。秦天健站在他们的面前,满脸散发着光亮的幸福。
他笑着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
洛音桐觉得眼睛突如其来的酸痛,温热的液体迅速潮湿干燥的视网膜。是他呀!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
其他人也十分意外,有点目瞪口呆。林豪兴奋地跑过去,激动地捶秦天健的胸膛一拳。
“你这小子,怎么说回来就回来呢?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喂!”秦天健一愣,“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说完,他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洛音桐一眼。他那明亮的眼光看得她不安,并且激动。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倾诉,他知道吗?
洛音桐刚想向前一步,伊卓施却抢先走了过去。她亲昵地挽起秦天健的手臂,半嗔怒地埋怨道:“哎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呀!吓得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
然后,她又得意地向大家宣布:“各位,天健就是我说的男朋友,惊喜吧?”她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洛音桐一眼。这一眼,足以把洛音桐此时内心所有蠢蠢欲动的情感都钳制住,加以手铐脚镣,无法再向前一步。
林豪和莫可芯也意识到气氛的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伊卓施喜欢秦天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早在洛音桐和秦天健还没分手之前,伊卓施就毫不掩饰她对秦天健的好感,尽管他已经有女朋友,尽管洛音桐还是她的好朋友。
所以在今天,伊卓施的眼神充满了傲慢与胜利感。她像高贵的女王一样微微扬起嘴角,把天空的阳光拈手而成她璀璨的王冠。谁都能感受得到她那种不可一世的姿态。洛音桐在她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秦天健适时地打破了缄默。他问道:“咦,怎么不见白杰呢?”
众人的脸上顿时浮上怪异的神情。大家面面相觑。
“怎么了?你们表情好奇怪喔。”秦天健还不知道,前几天这里发生的恐怖事情。
“他死了。”林豪终于鼓起勇气说。
秦天健愣了愣,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
“你说什么?白杰死了?不会吧?我昨天刚刚和他在网上聊过呢!”
此话一出,大家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无比惊讶地死死盯着秦天健。他被他们盯得心里发怵,背脊莫名地一阵冰冷,嘴巴有点哆嗦地问道:“怎……怎么了?”
故友相见的愉悦之情在这一刻被摧毁得荡然无存。秦天健觉得自己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被朋友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猜疑着。他顿感被孤立。寂静中天空穿掠过一群乌鸦的黑影,充斥着翅膀覆盖翅膀的声音。
大家对视良久,洛音桐终于低声看着他说:“白杰三天前就已经去世了。”
三天前?那昨天用MSN跟他聊天的人是谁?
汩汩的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秦天健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们说真的?白杰三天前就死了?”
林豪、莫可芯、洛音桐,就连伊卓施也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样……
就像心脏被硬生生挖出来一样的窒息。
就像乌鸦的翅膀覆盖下来的巨大阴影那般的阴冷。
大家都在寂静中惊悚着、无语着,僵硬的影子沉尸在浩淼的阳光中。直到后来洛音桐想起似的说道:“啊,我想是不是温蓉用了白杰的账号上网了。她应该知道白杰的号码的。”
也许正是这样。这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令众人的疑惧顿时消除一大半。大家都看向温蓉,可是她一脸呆痴的样子,哪怕莫可芯问她几遍也一声不吭。
“温蓉怎么了?”秦天健问。
“自从她那天晚上和白杰出去看午夜场电影回来就成这样子了。”林豪叹了一口气后回答。
“午夜场?我好像记得这里的惯例是清明节过后的晚上最好不要出门的吧。”
“的确是这样。所以才出了这次的事情。听说白杰和温蓉回来的时候看见了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秦天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你是说鬼?”
林豪压低声音,幽幽地说道:“还不是一般的鬼,是个旗袍女鬼。”
“旗袍女鬼?”秦天健困惑地皱了皱眉头,盯着林豪,“大豪,你不是骗我吧?你以为是《胭脂扣》里的如花把白杰当成十二少了吗?”
他刚说出“白杰”这两个字,一直目光呆滞的温蓉仿佛哪根神经被激活了,她慌忙地躲到莫可芯的身后,好像什么也不敢看似的求饶道:“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旗袍女鬼!别追我!白杰,等等我!”
那个恐怖的夜晚仿佛又从她的记忆深处尸骸未腐地爬出来。镜头重播那些混乱的影像。林子的死寂和压抑;慌乱不堪的呼吸;夜空的月光与氤氲的雾气相纠缠,泛出墨红色的流光掠影……还有那紧追在身后的幽幽的绿光。
温蓉绝望地抓住莫可芯的肩膀,仿佛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锐利的指甲穿破了莫可芯的衣服,把莫可芯抓痛了,大叫不止。
“哎哟!痛死我啦!小蓉,你醒醒呀!这里没有什么旗袍女鬼啦!”
这个疯癫的女生经别人百般安抚才平静下来,但口中仍喃喃有词:“旗袍女鬼,没有眼睛,油纸伞。”她又恢复了在自己的世界里孤单蜗居的状态。
撑着油纸伞的旗袍女鬼?秦天健虽然刚听到这个故事不久,却已经感觉全身被一种阴森诡秘的气息包围住了。特别是从林豪的口中得知白杰是怎么死的,就有种挥散不去的恐惧在他周身的血管循着黏稠的血液流淌。
他提起了行李。要到外婆家暂住的。不过,他却在刚才得知,白杰就是在他外婆家身亡的。他的外婆正是那位被白杰咬伤手腕的神婆。
不知道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秦天健和大家开始离开车站。莫可芯和温蓉走在最后面。莫可芯看见失魂落魄的温蓉摇晃着身体,痴痴地笑,追在秦天健的后面。她想拉住温蓉,却发现温蓉的笑容诡异得令人心寒。
温蓉的目光为什么一直盯着秦天健的背影?那是一种注视恋人的眼神吧。
莫可芯永远也不会想明白温蓉在这天的奇怪举动。因为她看不见温蓉瞳孔里的人影。这个人影既不是秦天健,也不是林豪、洛音桐,或者伊卓施。
温蓉只是追随着那个熟悉的人影。那个人低着头跟在秦天健背后,全身血淋淋,身上的衬衫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当他回过头来时,他是没有眼睛的。眼轮匝肌鲜红鲜红地暴露在外面,挂着一点碎肉,惨不忍睹。
那么空的眼窝,却有着视觉上最饱满的凄厉。
温蓉疯了。她的意识混乱了,倾空了,但唯一残留的是心底最原始和清晰的爱情。她曾经喜欢的男生,催促着她茫茫然地跟过去。
她看见的人是其他人看不见的。而他已经死了。死的时候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