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栅,空白的四壁,逼仄的单间将持续的压迫感灌进心里,浇铸成更高的墙。被困住的心,连眼泪都懒得哭下来。能做的,就是对着墙壁发呆。
或者,和对面单间的偷窃犯聊天。
那人有时痴痴呆呆,有时又很正常。正常的时候,偷窃犯会跟秦天健说起他混迹江湖的往事。他说他叫穆小奇,从小就到处流浪,后来流浪到广州的时候,被当地的一个偷窃团伙收容了。
他说起他们成群结队在广州火车站扒钱包的光荣史。运气好的时候,他们会阔绰地上五星级酒店,泡小姐……穆小奇说起这些事情时,两眼发光,露出满嘴黄牙嘻嘻地笑。
秦天健脑子里稍微幻想了一下那些堕落萎靡的生活。他对穆小奇笑了笑。
然后呢?
然后,穆小奇的偷窃团伙被警察给捣毁了,几乎一网打尽,穆小奇也被捉了进去。幸好他那时刚进组织,罪刑尚轻,坐了一年就被放了出来。出来后,他还想继续到火车站偷窃谋生,没料到那里已经被别的组织给霸占了,他踩入了别人的地盘结果被痛殴了一顿,脚也几乎被打断。
幸好在他身无分文又伤痕累累的情况下,他遇上了之前组织里的老哥。老哥把穆小奇收留下来,并且领他干起了另一种行当——盗墓。
“盗墓?”
秦天健最近在网上看过不少盗墓小说,听穆小奇一说,他的兴趣就上来了。
“小奇哥,盗墓是不是很刺激啊?”
“刺激个屁!你想想,要挖开死人棺材,那味道臭极了,你吃过臭豆腐吧?就是那种臭死人的怪味啦。”
听着听着,似乎就有一块臭熏熏的臭豆腐塞进了秦天健的嘴巴里。他差点干呕出来。
盗墓原来一点也不好玩。
他又问:“那你们把死人的陪葬品偷去,会不会害怕呀?”
“害怕什么?”
“就那种东西呀……”
“什么东西?”穆小奇似乎还没听懂秦天健说的是什么。
“就是……鬼、鬼啊。”
穆小奇也轻轻地打了个寒战。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双手抱着头,蹲在墙角低低地呜咽起来。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中,依稀听得到他用求饶的语气说道:“别、别找我……别找我……老哥……老哥……”
那声音细碎,微弱,悲切中又充满了绝望。秦天健隔着冰冷的铁栅看到对面单间,一个痛苦的身影躲在阴暗里不停地颤抖。穆小奇低沉浑浊的呜咽声,粉末般无色无形地撒满了这片幽暗的空间,突突地撞击着耳膜。
他到底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呢?
穆小奇还在哭。
直到看守不耐烦地走过来,把铁栅踢得哐哐响。
“穆小奇,别再闹了!找死呀!”
穆小奇还是哭,看守干脆提来半桶水泼进去。这下子,倒把穆小奇给泼冷静下来了,他不哭不闹,只是问看守要了一条毛巾擦干身子。
后来,只穿着一条底裤的穆小奇又蹲在铁栅边,继续跟秦天健说起下文。
他说起他和老哥辗转来到这个地方。寂静岭这里的坟墓实在太多了,再加上不少无名孤坟和古坟,这让他和老哥忙得不亦乐乎,并且淘到了不少宝贝。然而,好景不长,直到他们无意中闯进了一座清朝墓穴……
穆小奇脸色刹地阴沉下来,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怨曲般阴幽幽。
“本来我和老哥是在挖另一个古墓,却无意中发现了还有另一个洞口。我们俩就钻进了那个墓穴。那里好大,就像一个大洞穴,正中央放着一副棺材……”
幽幽的言语慢慢地描绘着那夜的情景,秦天健仿佛身在其境。
那是阴凉的墓穴。被幽禁于此的腐腥气息,犹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拥过来,皮肤上栖落一阵接一阵的悲凉。穆小奇和老哥站在偌大的墓穴中,惊叹得说不出话,他抬头望向头顶的上方,一团浓重的漆黑,像低低压下来的乌云。他隐约感到异样的动静,但他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
只见墓穴正中摆放着一副大红棺材,棺材的腐朽程度表明年月久远,奇怪的是,棺材板并没有盖上,穆小奇和老哥走过去发现棺材里没有尸体,倒是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淘到了这么多宝贝,两人笑得合不拢嘴,喜出望外地把那些珠宝一把把地放进麻袋里。而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危险正从身后慢慢地逼近。
正当这两人打算满载离开的时候,穆小奇不小心踢倒了一块神主牌。文化程度不高的他把牌子捡起来,勉强认出上面的几个字,艰涩地念出来:“……小妾碧娘……”
这个墓的主人原来是一个叫作碧娘的小妾的哦。
穆小奇想着这块神主牌能不能也卖几个钱时,老哥忽然看到了什么,大喝一声:“谁?是谁?”
穆小奇把神主牌扔到地上,惊慌地回过头,他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从手电筒光芒边缘闪过。
“老哥,老哥,你看到了什么?”
“是……是……别说了,快把口袋里的东西挂在胸口!”
老哥惊恐万分地冲他喊道。穆小奇不敢多想,赶紧把口袋里的东西挂到了脖子上。那东西其实是一块开过光的玉佛。老哥告诉过他,这种玉能辟邪。如果盗墓的时候遇到邪物,挂在身上方可保平安。
难道,难道,他们遇上了……
“快从洞口钻出去!”老哥大嚷。
慌乱的手电筒光中顿时闪过纷繁的黑影,整个墓穴都骚动起来,乱糟糟的,沉睡已久的气息惊醒了,循着人类饱满的体温,扑噬过来。吓坏了的穆小奇连装满珠宝的麻袋也顾不上,屁滚尿流地从洞口爬上去,他听见落在后面的老哥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老哥好像在向他呼救,可是穆小奇不敢停下来,他扒着潮湿的泥土,终于看见了头顶那一片安谧的星空。
只是,老哥那痛苦的叫声却渐渐地低了下去,他再也爬不出来,永远地被关在了墓穴里。
穆小奇还没来得及悲伤,便发现头顶悬浮着一个人。他没敢仰起头看,只是依稀察觉到那人穿着旗袍。不,不能说是人了。人又怎么能飞在空中?是鬼!是墓穴里的清朝女鬼!
那女鬼仿佛正低头审视着他,他感觉到它阴凉的笑意……
“是真的!真的有个清朝女鬼!它在后面追我,我就拼命地跑呀跑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像老哥那样死掉!哇呀啊!”
说到这里,穆小奇又疯狂地抓着头发,瞳孔扩大得吓人。他又疯了。在秦天健叫来看守之前,穆小奇竟不要命地把脑袋撞向墙壁,他那样固执,要把萦绕在脑子里的恐怖记忆抖出来,甩得远远的,如果甩不出来,就和脑袋一起毁灭吧。
看守匆匆赶到,也被撞得满头是血的穆小奇给吓了一跳。
“这疯子要死也滚远点呀!真是的,死在这里我怎么交待!”
看守骂骂咧咧,打开铁门走进去,用电棍一下子把穆小奇撂倒在地。只穿着内裤的穆小奇倒在地上,在极度恐惧中扭曲着身躯,四肢剧烈地痉挛,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天健,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似的。
“你……逃……不……掉……”
穆小奇在傍晚的时候又被送回了对面的单间。看守对头扎绷带的他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恶狠狠地警告他不准再寻死,为表惩戒,他的晚饭也被剥夺了。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的穆小奇蹲在墙边一直喊饿,看样子他又回复正常了。秦天健把留下的半块面包扔了过去。穆小奇立刻捡起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还不忘对秦天健大拍胸口保证,一饭之恩,他穆小奇来日必报。
那一夜,夜很深。
拘留所里一片死寂。月光从小窗口照进来,交织着稀疏的树影,伸开手,十指被照得一片惨白。
一直喊饿的穆小奇终于累了,躺在木板床上呼呼大睡。
秦天健坐在又冷又硬的床上。他睡不着,只好胡乱想着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无聊。坐牢原来真的好惨,他幻想着自己能像美剧《越狱》里的主人公那样,千方百计地逃出牢房。
这里他一天也待不下去呀。
傍晚的时候,洛音桐和莫可芯又过来探望他了。她们告诉他有关案件的最新进展,警察方面还是没找到最新的有力证据,也没找出他要杀害林豪的动机,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从拘留所里出来。
那还剩几个小时呢?
秦天健掰着手指,数着一分一秒,然后感到时间原来真的可以很漫长。漫长得他叹了好几口气。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黑夜仍然重重地压在眼皮上。有谁在轻轻地叫他。他睁开眼睛,看见对面的穆小奇正小声地叫唤自己。穆小奇惊慌的神色,像一张模糊的画皮浮现在氤氲的夜色中。
“嘘!嘘!老弟,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呀?”秦天健走到铁栅边问道。
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对话,声音好像瞬间就被消化进了冷冷清清的走廊里。从阴暗处蔓延出来的影子,堆积着数不尽的灰色调。
穆小奇的表情越来越紧张,脸部绷得死死的。
“好像有谁正在走过来!”
有脚步声吗?
可秦天健却丝毫没听见任何的动静。只有穆小奇听到那种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清晰地响起来。他双眼直勾勾地盯视着某个方向,仿佛那脚步声正在逐渐逼近过来。
“是不是看守呀?”
依然没发现什么异样的秦天健不安地冲对面说。穆小奇的脸色却在此刻完全僵硬了,扭曲的脸呈现出一种爆炸之势。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他吓得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
“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来找我……不要……”
恐惧占据了穆小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拼命地用指甲抠着身后的墙壁,好像要挖出一个洞好让自己钻进去。他没有退路了。在这几平方米的狱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东西穿过铁栅走进来,站在面前,半掩的鬼发间赫然现出一道阴毒的微笑。
“啊——”
穆小奇彻底疯了。
在秦天健的眼皮下,他就这样疯了,一时坐在床上嘻笑,一时又发狂地撞墙,甚至大小便失禁,恶心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他怎么会疯了呢?
看守问秦天健看到什么没有,秦天健摇摇头说不出来。
没有看见什么呀。只是看见穆小奇对着空气,像是面前站着一个人似的,不断地跪地求饶。然后,他就疯了。
是他在恐怖的想象中疯掉了。还是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而秦天健没有看到?
疯掉的穆小奇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对面的单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