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和的身体和意识在黑暗中持续下坠,周身被浓烟包裹,像沉重的枷锁,令她动弹不得。
恍惚间,浓稠的烟雾趁机涌进肺里,挤压着五脏六腑,她剧烈咳嗽起来,嗡嗡的蜂鸣声不绝于耳。
遥遥地,有人在唤“清和”。
耳畔的蜂鸣声渐渐止息,世界重归寂静,那声音却由远及近愈发清晰,竟是外婆。
“清和,跟外婆把吴伟业的《江城子·风鸢》背一遍,等你背下三百首诗,外婆就送你一只独一无二的风筝。”
宋清和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拉她,眼前的画面却陡然一转,变成了外婆临终的病房。
外婆紧紧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里涌出大滴而浑浊的泪,每一滴泪都映着她的影子。
直至弥留之际,外婆还在挂念着欠了她的风筝。
黑山大营中军大帐的软榻上,昏迷了一天的宋清和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心中纷乱如麻,两眼失神地盯着帐顶,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在绛紫色的缎面软枕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
听到榻上传来动静,一个身穿月白窄袖褙子的女使快步走上前来。
宋清和原本涣散的目光随着帷帐的撩动而停留在女使脸上,身体不由得陡然一震!迷蒙的眼神霎时变得清明,脚上的疼痛感也愈发清晰。
“姑娘醒了!”那女使后退半步,笑盈盈地冲宋清和行礼,“奴婢白鹭,见过姑娘。”
她身后的两位女使见状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行礼。
宋清和愕然,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多年的从警生涯练就了一张冷若冰霜的面瘫脸,她沉默半晌才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领头的女使闻声起身将帷帐束好,随后将宋清和从榻上扶起。
“肃州苦寒,姑娘喝杯热茶吧。”
话音刚落,一盏建窑黑釉鹧鸪斑就端至宋清和面前,一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宋清和连声道谢,接过茶盏举到嘴边,却并没有真的喝下去。
那茶盏碗口极阔,几乎是扣在她脸上,她透过碗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面前这位女子身上。
这女子身姿高挑,却生得一张圆润的娃娃脸,眉弯如新月,双唇似娇花,行事干脆利落,举止进退有度,让人观之可亲。
就她了。
宋清和抿了抿唇,放下茶盏:“请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姑娘不记得了?”白鹭柔声答道,“您被山匪追到了黑源河,是陆世子把您带回来的。”
“陆世子……”宋清和低声喃喃,声音还有些沙哑,心中有了个荒唐的猜测,“现在是哪年?”
“回姑娘的话,如今是靖平七年。”
宋清和的心算是凉到家了,就算把宋含章打死他也没这个本事啊!作为公职人员,她可从没想过这种违背常理的小说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年头什么人都能穿越吗?
“你们这儿有没有镜子?”
女使们飞快地拿来一面铜镜,镜面打磨得很是平滑,光可照人,宋清和只看了一眼,便仿佛跌入眩晕而空无的深渊。
只见镜中的少女梳着陌生的发髻,碎发散乱地垂在肩头,双眸明丽,红唇莹润,五官分明而英气,眼角的红痣娇艳欲滴,只是眼神中透出的凌厉与娇嫩的面容格格不入,散发出的气势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这模样看起来很像十六七岁的她,皮肤白润光洁如灼灼软玉,连额上那道疤也消失不见。
等等,消失不见?!
疤呢?
宋清和怔怔地盯着镜中的少女,右手犹豫着抬起又落下,最终还是轻轻覆上了额头。
像她,又不像她。
脚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宋清和,她不是在做梦,而是穿越到了一个未知的时代,这就是事实。
辛辛苦苦十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事到如今,已是多说无益。
白鹭见宋清和沉默不语,虽然心有疑惑,却并不多言。她悄悄退了出去,掀起门帘吩咐帐外候着的小厮传饭,回头却看见宋清和拄着木杖站了起来。
“姑娘,”白鹭连忙走过去,“您的脚还伤着呢,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了。”
宋清和轻声道:“我想去看看陈潜。”
“陈姑娘伤得太重,还在庵庐救治。”白鹭上前扶住她,“林大夫说您这几日是万不可沾水走动的,外面那些兵丁都是粗人,怕是会冲撞了姑娘。”
宋清和摇头道:“没事。”
山不就我,我就向山。既然来了,尽早熟悉环境总归不是坏事。
见劝说无果,白鹭执意在她的夹袄外又添了一件白绒氅衣:“夜里风大,您又伤口未愈,可别着了风寒。”
走出大帐,宋清和顿时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寒颤,随后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幽暗的苍穹下悬着一轮明月,万里蓬山,天地萧索,残星寂寥,凄神寒骨。正中央的主帐内人影憧憧,帐外有重兵把守。
中军大帐前燃烧着巨大的篝火,火焰噼啪曳动,浓厚的烟雾在荒原上空升腾,像海上的灯塔。各营帐外每隔百步也亮着火把,有值夜的士兵定时添置木柴和松油,保证其长燃不灭。
定了定神,她拢紧氅衣慢慢向前走去。
二人没走多远,迎面遇上一支巡逻队伍。士兵们成两列纵队,各个着甲待旦,打头的是一对兄弟,皆长得高大黑瘦,模样有些相似,小的那个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稚气。
“哥!咱们遇见仙女了!”小的边说边兴奋地用手肘撞着他哥。
那女子面上一抹轻纱,只露出灼灼双目,虽然身着夹袄,身形却不显得臃肿,青丝如瀑,被月光一映,更显得灿然生光。
“快看,是白鹭姐姐跟着,那肯定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了,这样的贵人怎么跑到咱们这荒郊野岭来啊?”
大的那个不爱说话,他看了宋清和身后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
小的则一脸天真地感叹:“可惜咱大伙儿没眼福,不能一睹芳容。”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殊不知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白鹭横眉立目骂道:“梁木梁林,又想挨军棍了吧!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禀了你们教头,非得打得你们俩下不了地不可!”
“白鹭姐姐饶命!军中谁人不知我们教头力可拔山,真要挨上这几十军棍,我就该去地下当大头兵了。”梁林嬉笑着求饶,“就是可怜我哥梁木孤身一人,独木难成林啊,今后还得拜托白鹭姐姐多多照拂哩!”
梁林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他哥一巴掌。
白鹭气得连连笑骂,宋清和也不禁莞尔,心头的烦闷跟着消散了几分。
庵庐就是医帐,位于整个黑山大营的南部,由三个帐篷拼接而成,极为醒目。中间的大帐有大夫坐诊询药,由几个百子柜隔断,后设内帐,左右帐中皆排列着大通铺,用来安置负伤的将士。
庵庐外的药架上放着一摞空笸箩,小药童正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看到有人往这边来,急忙跑回去喊师父。
宋清和二人一进入帐内,浓重的中药味就扑面而来,正中间的空地上摆着几只炉子,炉上吊着的小药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陈潜起了高烧,正躺在内帐的药榻上昏睡,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俯身查看她的断腿,老人身边围了两个嘀嘀咕咕的小药童,听到有人进来,两个小家伙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清和。
“姑娘,这位就是林大夫。”白鹭介绍道。
宋清和上前向老大夫道谢:“多谢林大夫救治。”
“不必多礼,宋姑娘舍命救人之事老夫已有所耳闻,难怪袁副指挥今早回来就嚷嚷着找老夫给女壮士看病呢。”
林元华从药榻前直起身,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祥的笑意。
“不过姑娘脚伤未愈,不宜过多走动,还是静养为好。”
“林大夫,我过来看看陈潜,她怎么样了?”
“陈姑娘的脚筋被那些畜生挑断了,多亏处理得及时,来时还有片刻清醒。只是陈姑娘体弱,加之受伤时间过长,这腿恐怕是保不住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宋清和追问。
林元华摇头叹息:“且不说兵营药材匮乏,就算用名贵补药将养也只能解一时之痛罢了。倘若恢复不好,成了脱疽之症,就只能‘在肉则割,在指则切’……无论如何,陈姑娘往后怕是站不起来了,左右都逃不过一个‘跛’字啊!”
站不起来吗?
陈家人现在就能把她送进虎狼窝,倘若以后真站不起来了,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宋清和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了,眼前又浮现出女孩一身血污蜷缩在角落里的模样。
她分不清那是今日的陈潜,还是当初的自己。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决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