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原野醒了,远空上一抹单薄的红日,空气寒凉且厚重,淡薄的日光照亮了山脊,水瘦山寒,白霜蒙地。
黑山大营也醒了,将士们洗漱过后纷纷聚到伙房前排队打饭。
几口大铁锅里炖着乳白的羊汤,大块的羊肉沉在锅底,配上热气腾腾的胡饼,鲜香的热气在空气里四散,负责分饭的兵头站在伙房门前大声吆喝,每人一份,不得冒领。
“哟,今儿喝羊汤啊!”
说话的男人叫金全,生得孔武有力,虎背熊腰。据说他之前是青州瞎子岭的二当家,后来不知怎地就下山投了军,此人暴戾凶蛮,喜怒无常,最是心狠手辣,是行伍里有名的刺儿头。
兵营向来以武力为尊,虽然营中明令禁止打架斗殴,可教头们并不能时刻约束,私下里欺侮之事屡禁难绝。尤其是像金全这样一身匪气的,小兵们见了恨不得绕道走,打饭时更没人敢站在他身边,生怕他一时兴起就把别人的饭给抢了。
好在今日是梁林排在他身后,被他健硕的身躯挡了个严实。都是显武营的兵,他倒是一点也不怕金全,还从身后探出头来搭话:“是铁骑营昨日从黑源河猎回来的黄羊肉,鲜着呢!”
“铁骑营不是抓人去了吗,怎么还猎了黄羊回来?”有人问。
梁林晃着脑袋,满脸的与有荣焉:“那可是铁骑营!”
金全瞥了一眼瘦得像麻秆似的梁林,嗤笑一声:“整日念叨铁骑营,说得像你能进似的!”
“全哥,别说您不想进啊,铁骑营的月俸可是十贯呢!一旦进了铁骑营,用不了几年就能在肃州城置办套像样的宅子了,到时候再给我哥张罗门好亲事,我就功德圆满喽!”
“你打算给你哥找个什么样的嫂子?”有人打趣道。
“就我哥那个锯嘴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得找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急性子才好!”梁林笑得牙不见眼,“最好是白鹭姐姐那样的。”
梁木的碗从后面伸过来,咚的一声敲在梁林头上,引得梁林抱头哀嚎,众人都哄笑起来。
“梁小哥,听说你们哥俩儿昨夜遇见仙女了?”
说到这个梁林就来了精神:“不是仙女,那可比仙女好看百倍哩!”
比仙女好看百倍的宋清和正举着一根炸了花的杨柳枝,大大咧咧地蹲在营帐前刷牙,趁士兵们都去伙房打饭了,白鹭这才同意她不戴面纱出来。
宋清和皱着鼻子把杨柳枝塞进嘴里,白鹭说这牙粉里有细辛、桑枝和芙蓉末,这些宋清和通通尝不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嘎吱嚼着牙粉里的粗盐粒,浓郁的姜味直冲脑门。
大乾朝的牙膏,好就好在提神醒脑。
不知是林大夫的药粉有奇效,还是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极强,一觉醒来,宋清和脚上的血泡竟消得七七八八了。
吃过早饭,她和白鹭出了帐篷信步而行。东方欲晓,草木结霜,世界一派清亮,空气中弥漫着河水和树林的味道,脚步也乘着晨风变得轻盈起来。
走着走着,宋清和站定不动了,远处校场上空悠然飘起一只风筝。
她掩在袖中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指尖仿佛又传来被外婆紧握的酸痛感。
那风筝画得并不雅致悦目,甚至称得上是稚拙,是一只白底黑花的鸟,两翼短小,体态丰腴,眼睛倒是画得极大,白多黑少,吊梢的瞳孔显得十分逼仄,颇有几分凌厉的气势。
宋清和感到一丝熟悉和滑稽,这画功跟她倒是有得一比,是谁这样有兴致,大清早在军营里放飞一只翻着白眼的芦花鸡?
身后的白鹭见她抬头看了半晌,低声道:“姑娘,那是陆世子的纸鸢。”
宋清和眉梢一挑,竟然是他。
“白鹭,你们陆世子是什么来头?”
白鹭的语气中带了敬畏:“陆世子乃定国公世子,官家亲封的明麾将军,曾率铁骑营千里奔袭,立下从龙之功,年未弱冠便是整个大乾朝最年轻的少将军了。”
“文武双全,少年英才啊!”
宋清和喟叹一声,两人沿着沙径迈上校场边的台阶,抬头看见那风筝在半空里打了一个转儿,凭借着强劲的西北风,飘飘摇摇地朝着青云攀升起来。
放风筝的人穿着件芦灰鹤氅,迎风而立,挺拔的身姿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在冬日的晨光中看起来有些冷。他专注地望着那风筝,身体岿然不动,呼吸间溢出淡淡的雾气模糊了他的侧影。
风筝越飞越高,径直掠过校场旁胡杨林的树梢,在朝阳里上下浮动,几欲喧啸嘶鸣。
宋清和望着那只风筝,一时看得入了迷,心里竟隐隐生出些羡慕。
风筝尚且可以凌空,人生未免太过沉重了。
突然间,风向大变,飞沙走砾,宋清和不小心被风沙吹迷了眼,她透过半阖的眼帘,看见那风筝在空中顿了顿,陡然坠落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大步!
放风筝的人依旧波澜不惊,他将手腕提了提,接着勾住绳线轻拽几下,却见那风筝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凌空翻了个身,山风吹过,作势而起,甚至比刚才升得更高了。
“宋姑娘早。”此时,陆淮岳看到了她。
“陆世子也早。”
他侧过头来,手里开始缓缓收线:“你还记得我?”
“当然,我看起来记性很差吗?”宋清和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她揉着微微泛红的眼睛,寒暄道,“这么早就来放纸鸢啊?”
陆淮岳嘴角扬了一下,又迅速收敛住,脸上却没藏住半点笑意。
“是,前来观测气象。”
“明日气象如何?”
“明日大雪。”
这时候,风筝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
“宋姑娘也许要多留些时日了。”
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云层,煦煦的照在身上,一人高的风筝铺展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陆淮岳看她还在揉眼睛,忽然走上前来,俯身靠近了她的脸,近在咫尺的距离,冲破了社交的极限。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够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温顺地附着在眼睑上,可眼底却暗含疏离,好似冰封万里。
宋清和也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惊住了,她下意识连续且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不知不觉中眼里粗粝的刺痛感消失了。
“扬沙迷眼不要揉。”见她眨眼的频率逐渐慢下来,陆淮岳略一点头,后退几步拎起风筝向校场外走去。
宋清如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背着光,越走越远,慢慢变成了一个灰白的点。
“明日真的会下大雪吗?”她仰头望着璨然天光。
白鹭坚信不疑地点头:“陆世子料事如神,他说会下雪,那就一定会下雪。”
呵,迷妹。
昨日她醒来时已至深夜,来回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人,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这驻地之内竟有不少随军家属。军眷们纷纷从帐篷里出来和白鹭打招呼,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宋清和。
白鹭介绍说,这些军户们以士兵俸禄为生,行不得为商,居不得为农,仅仰食于官府。虽处处受限,但生活稳定,士兵们征战不易,多数军属还会在营中干些杂活儿。
宋清和默不作声地听着,心中暗叹古人的智慧。一能稳定军心,二能羁绊挟制,三能节省开支,好一个大乾兵制!
“白鹭姑娘!”
闲话间,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二人循声望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急步朝这边走来。
“这是冯指挥的夫人。”白鹭低声向宋清和解释,随后抬高了声音笑道,“给冯夫人请安,夫人慢些走!”
冯夫人走到她们面前时气还有些喘,身后跟着个一脸紧张的小丫鬟。
她对着宋清和温柔地笑笑,宋清和也点头致意,一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鬟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冲宋清和福了福身子。
“白鹭姑娘这是要往庵庐去吧?今早我这丫头遇到麦冬,听说昨日庵庐里来了个重伤的姑娘,小林医女一人怕是忙不过来,不知白鹭姑娘可否带我一同前往,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冯夫人有孕在身,恐怕不宜见血。”白鹭有些为难。
“无碍,将士们阵前厮杀,身为军眷岂能惧怕这点血气?”冯夫人清丽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坚定,“现在多长些见识,将来万一遇上了也不至于慌乱。”
宋清和心想,这冯夫人虽看似纤弱娇小,说起话也柔声细气,但字字句句却很有力量。
宋清和在观察冯夫人的同时,冯夫人也在观察她。
这位就是小麦冬说的仙女姐姐吧,冯夫人心想,她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人儿,这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好奇归好奇,她的视线却没有在宋清和身上过多停留,从头至尾也没有贸然攀谈的意思。
一行人经过大大小小的军帐,结伴往庵庐去了。
今日的阳光好极了,庵庐门前的空地上,小药童们正撅着屁股在药架前忙碌,双手飞快地翻弄着药草,两个脑袋时不时凑到一起,对着药材煞有介事地小声嘀咕。
宋清和悄没声儿地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俩的肩膀。
“仙……仙女姐姐。”两个小药童吓了一跳,红着脸转过身来。
听到这个称呼,宋清和哑然失笑。
白鹭也跟着凑热闹:“姑娘不如来猜猜看,他们俩哪个是白蔹哪个是麦冬?”
两个娃娃闻言规规矩矩地并肩站好,看那小脸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可个子都快跟宋清和的下颌一般高了,相较于同龄人而言,个头算是很高了,可见在这营中被养得极好。
左边那个身形略显消瘦,眼尾上扬,黑眸清澈见底,脸上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右边那个吃得圆胖可爱,鼻梁倒是又高又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一笑脸颊上就是两个小酒窝。
“你是白蔹。”宋清和拍了拍左边男孩的肩膀,又转向右边捏捏那个的小脸,“你是麦冬。”
麦冬张大了嘴巴,连白蔹也眼睛一亮,他板着小脸,故作严肃地问:“东西都准备好了,用这羊肠子当真能让她站起来?可师父明明说筋脉若断,无药可医啊!”
宋清和哑然失笑:“衣裳裂了可以缝起来,脚筋断了也一样可以缝起来啊。”
“缝起来!”白蔹悚然一惊,眼珠子瞪得溜圆,“就像张奶奶纳鞋底那样?!”
“你不懂!”麦冬扒拉着他的小伙伴,“仙女姐姐用的是仙法,连师父都不懂的仙法!”
“何人在此大放厥词!”庵庐帐内突然响起一声呵斥,一袭天水碧对襟袄裙的少女掀开帐门,直勾勾地盯着宋清和,神情极是不悦,“就是你对林家医术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