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下巴尖尖,两颊绯红,薄唇紧抿,嘴边一粒黑痣,眼睛又黑又亮,蓬松的发辫垂在胸前,发间零星点缀着些彩色的珠子,此刻她面上宛如罩了一层寒霜。
“小林医女应当是误会了,我看宋姑娘并无冒犯之意。”冯夫人也被宋清和这通惊世骇俗的缝脚筋理论吓得不轻,但还是替她开解道。
“荒唐!人又不是衣裳,血肉之躯怎可与死物混为一谈!”林枝愠恼地咬了咬唇,正主一句话都还没说呢,她倒是护得紧!
林枝拧眉看向宋清和,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懂医术?师从何人?在何处行医?”
宋清和想了想,诚恳道:“不太懂。”
她的语气实在太过真诚,林枝一口气哽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虽然在陆淮岳面前屡屡碰壁,但林枝对于定国公府的世子妃之位一直是势在必得。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来世间男子大多抗拒不了女子温柔小意,日子久了自会生情,尤其是在这深山穷谷的军营,谁不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之人?
二来听闻京中百姓对陆淮岳避如水火,定国公夫人也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情分淡薄,不甚上心。林枝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但她对此乐见其成,如此这般倒好了,没有那些簪缨世家出身的女子与她相争,此事就少了很多阻力。
林枝自信自己拿下陆淮岳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当她昨日赶回庵庐时,只见到了重伤昏迷的陈小娘子和袁副指挥,不见陆淮岳和另一女子的身影,她一问麦冬,却听说陆世子将人带走了!她当即心急如焚地往中军大帐跑去,可那几个大帐向来都有士兵把守,严禁闲人入内,她到了门前果然被拦住了。
她进不去,这女人又凭什么能进?她林枝何时被这般羞辱过,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想到这女人现在用几个字就把她给打发了,林枝更是火冒三丈!
“我们林家世代行医,御赐的匾额就挂在济世堂门前,整个肃州城人尽皆知!你既不通医术,那就闭嘴老实待着,怎能如此大言不惭?我看你治病救人是假,想要踩着我林家沽名钓誉才是真吧!”
“混账,还不快住口!”林元华从帐内疾步而出厉声喝道,老人家气得胡子都在抖,他对着宋清和连连拱手,“拙孙无状,万请宋姑娘海涵!”
“林大夫言重了。”宋清和不在意地笑笑,“既然已经准备就绪,那就开始吧!不过人不能太多,除了庵庐的人,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
“好好,宋姑娘快请!”
林枝此时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感觉周围人打量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笑话一般,她低头掩住眼里喷薄欲出的怒意,死死捏着手里的帕子。
哪怕是初学医道的小儿都知道,筋脉断,再难医。
那女人连医理都不懂,怎么敢夸口说能让陈姑娘站起来?
就凭那些破肠子?
林枝不信。
黑山大营校场占地极大,三面环山,地势高阔,可同时容纳数十万人马,方便排兵布阵,对垒交锋。
早饭过后,校场上便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那声音响遏行云,气贯长虹,惊飞了一山栖息的倦鸟。
将士们千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营,一队一教头,一营一虞侯。整个校场分左、中、右、前、后五军,各军以营为制逐次排列开来,像陆淮岳部下的铁骑营、冯仝手下的青虎营和袁知晏统领的显武营等拔尖营队则由将领直接统辖。
数万人齐聚,整个校场人头攒动,宛如黑云压境。
今日主攻远近交替作战,空地上摆出一排排长枪弓弩,枪头箭头打磨得寒光四射,锐不可当。
“众将士听令,即刻点兵!”
冯仝身着一袭缁青劲装,手持一柄簪缨长枪,立于高台之上,虎目圆睁,声若巨雷,势如奔马,声音在校场上空震颤回响,令人望而生畏。
“即刻点兵!”
“点兵!”
战鼓咚咚地擂响,鼓面激起的灰尘在空气里飘荡,被阳光一照恍若碎金。蛮性的鼓点引得众人太阳穴隐隐跳痛,浑身热血沸腾,好像在急切地催人去劈砍、去争斗、去厮杀!
传令兵在队伍里急速穿行,连声重复着各营虞侯的指令。教头们得了令,迅速展开军籍册,校场各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喝令应答之声,唯独东南一侧的显武营鸦雀无声。
“咱们咋还没动静?”金全人高马大的站在最后一排,懒洋洋地踢了梁林一脚。
“袁副指挥还没下令。”
梁林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随后侧着脑袋朝远处张望,赫赫有名的铁骑营此刻就位于全军最前方,与他们身上所穿的赤衣棉甲不同,铁骑营的戎甲皆泛着乌黑的冷光,当真是威风极了。
这傻小子探头探脑的憨样儿倒是像极了瞎子岭上的乌眼爪狸,给他眼窝两拳说不定就更像了。
金全这么想着,立马就这么做了。
梁林正陶醉在铁骑营的神威里,只觉耳侧一股强劲的拳风呼啸而来,他条件反射似的猛地一蹲,下一秒就气急败坏地弹起身低吼出声!
“干什么!都跟你说了袁副指挥还没下令呢!”
这要是放在平时,他俩一准儿会被教头们拎出来惩处,但此刻无人在意队伍里的小动作,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袁知晏身上,几位教头对视一眼,都面露疑惑,只待袁知晏一声令下。
陆淮岳从铁骑营侧方过来,拍了拍袁知晏的肩膀,袁知晏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陆淮岳,脸上破天荒的显露出几分茫然和无措来。
“整队点兵!”陆淮岳沉声道,随后示意袁知晏,“你跟我来。”
“是!”
教头们俱是松了口气,陆世子与袁副指挥是竹马之交,冯仝向来与他们二人不对付,连带着显武营众人也时常跟着吃瓜落儿。袁副指挥今日心神不定,再晚一步他们营恐怕就会被冯仝老儿抓住把柄。
果然,只听得远处冯仝一声暴喝:“结舌不应,低眉俛首,面有难色,此谓怯军!呼名不应,点视不到,违期不至,此谓欺军!犯此二令者,笞五十杖!三通鼓响,应到不到者,斩!”
校场这边,二人一直走到东南角的旌旗处,陆淮岳才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回事?”
“我找到她了。”袁知晏目光低垂,声音越来越轻。
他双拳不受控制地攥紧,紧得关节泛白,指骨分明。
“我终于找到她了,可她的腿……”
陆淮岳眸光一暗。
……
帝京城自御街至州桥一段打马向东,大街上坐北朝南的是左藏库。
库内分为四司,各司分别收录着奇珍异宝、绫罗锦缎。帝京城的百姓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此处乃皇家国库,掌收四方财物,民间甚至流传着“天下财赋皆纳于左藏库”的传说。
俗话说“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若将此宝库设在别处定会引得梁上君子排队光顾,可自从左藏库建成后,整条街都极少发生偷盗案件,只因其东西两处大宅分别是镇安大将军和昭德大将军的府邸。
想当年,战无不胜的镇安将军和昭德将军可谓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
二人系出名门,年少时一同投军,相辅而行,立下赫赫战功,是章文帝钦定的一品大将。
朗钦河一战,二位将军率八万军力大胜三十万羌兵,几年之内连克数城。
将士们阵前横戈跃马,阵后安土息民,整支队伍军法严明,号令如山,攻下的城池也都治理有方。镇安大将军和昭德大将军因此深受百姓爱戴,威名远扬,以至于周边部族纷纷不战而降。
随着边关战事不断告捷,章文帝大权日益稳固,性情却变得愈发暴虐多疑,时常有臣子因无心之言而锒铛入狱,更有甚者则被御林军提到殿前当场斩杀。
尽管内侍们整日清洗地面,金銮殿前的白玉石阶上还是时不时就能看到血迹。
一时间,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人杀的多了,章文帝又开始惧怕阴魂索命,开始痴迷于求神拜佛,乞求长生,后来竟命一众道子于金銮大殿东侧置放铜鼎,上朝时也一刻不停地大炼丹药,文武百官是敢怒而不敢言。
胡人不敢进犯,边塞日渐安宁,朝堂上的局势却变幻莫测起来。
镇安将军听说了朝廷的暗流涌动,暗中将妻儿接至身边,他曾多次传信劝说老友也尽快将家眷接出帝京城,可昭德将军却犹豫着迟迟没有动作。
“兄长速携家小弃京西走,忌北上,祸事来!”
“贤弟莫要再劝,吾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
昭德将军是军中有名的儒将,镇安总怪他私下里性情过于谦和。他对京中之事也有所耳闻,可正是因为谦恭仁厚的性子,才令他始终不愿相信皇帝会因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而治他的罪。
他想,倘若陛下当真疑心某意图谋反,某即刻奔赴帝京,挂冠而去,卸甲归田便是。
可他没想到,朝中那些奸佞小人纠合了一帮宦官,整日在章文帝耳边进献谗言,说镇安、昭德两位将军拥兵自重,功高盖主,恐怕已生二心。高贵妃也因家中族人被昭德将军整治一事而怀恨在心,夜夜对着皇帝吹枕边风。日子久了,章文帝竟信以为真!
先是假意召他进京,后是削职免官,竟不给他一丝自证的机会,堂堂的昭德大将军转瞬便落得个以死谢罪、家眷流放的荒唐结局!
听闻老友惨遭劫难,镇安将军大哭三日,闭门不出,西北全军披麻戴孝,白布高悬。
章文帝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奈何镇安手握重兵且早就举家离京,暂时动他不得。愤愤之下,章文帝又接连下旨,严禁朝中百官与罪臣袁北望九族亲戚子弟往来接济,若有违者,以同罪论处!
“兄长好生糊涂啊!”
“暴君当政,奸佞弄权!愚忠啊,愚忠!”
一年后,最是赤胆忠心的镇安将军率八十万部众南下追随端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