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脚印

二零一三年,冰城一中。

气象台和各大媒体轮番推送寒潮预警,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雪几乎席卷全国,强冷空气长驱直入,各地气温骤降。

入夜,市一中的几栋教学楼漆黑一片,为应对本轮超低温强降雪天气,全校师生从昨天起正式停课雪休。偌大的校园内阒无人声,唯独校门口的值班室还亮着灯,淡黄的灯光在大雪中忽隐忽现,犹如暗夜时分海上零星的渔火。

宋清和艰难地推开实验楼天台的大门,北风呼号着如利刃般刺穿外套钻进骨缝里。

一中的实验大楼共十二层,据说是杰出校友、伟华烟花集团有限公司的高总捐建的,盖得很是气派。电梯早就停止运行了,楼下的大理石台阶结了冰,她在来的路上摔了好几跤,膝盖痛得几乎无法弯曲,爬上来颇费了些功夫。

宋清和跌跌撞撞地翻过围栏,终于在天台边缘坐了下来,她双腿悬空,胳膊撑着楼体外沿向下看去,大地一片苍茫。

这么厚的雪,掉下去应该也不会太疼,只要身体往前一倾,从这儿下去就能回家了,外婆和爸爸妈妈都在家里等她。

她心里想着,慢慢松开了手。

“姑娘且慢!”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宋清和心头悚然一惊,她明明把通往天台的门都锁好了,这人是怎么上来的!

她慌张地回头望去,一个模糊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不远处,那人一袭白色长袍,在月光照映下显得白中透青,透着森森鬼气,雪下得太大,看不清楚面容。

宋清和瞬间头皮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白无常送我上路来了?

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暗暗宽慰自己,管他是人是鬼,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况且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才更像是孤魂野鬼吧?

两鬼一起上路,倒也不算孤单。

宋清和没有再回头,她深吸一口气,闭紧眼睛纵身而去。

双手松开的刹那,那人抓住了她的手。

那双手干燥而温暖。

“姑娘如此行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那道男声再次传入耳中,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宋清和愣住了,她被扯了回来,仰面倒在天台的雪地上,眼前是满天灰败的浊云,整张脸都暴露在寒风之中。

血液溢出了纱布,医用胶带被高雪撕了太多次,早已失去了粘性,被风一吹就从她额上脱落下来,如蜈蚣般深长的伤口斜斜地爬过她的脸,肿胀的面颊上新伤旧痕纵横交错。

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清凉而湿润地抚慰着那些伤痕,温柔得像是不属于这冰城的严冬。

……

也是这样一场暴雪,那双手紧紧地拉住了她,不容她临阵脱逃,时间过去太久,她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此刻,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在她脑海中不断放大,直至与记忆中的瞬息相合。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是现代人,他是大乾人啊!

不远处袁知晏的说话声和阿乌大口嚼肉的吧唧声,宋清和都听不见了,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厚实的大氅迎头盖脸地落下来,隔绝了她的目光,她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身体一时腾空,随后双脚就踩在了地上。

陆淮岳的声音从大氅外传来,听起来有些发闷。

“冬来不可令背寒,看来得让林大夫多开几剂苦药,才能给你长长记性。”

宋清和一把扯下氅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我是说,很久之前。”

陆淮岳指尖一紧,对面的眼神近乎执拗,这回轮到她用视线来逼迫他了。

“见过。”

“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

是在……那个天台吗?

“在尚书府啊,你忘了?”袁知晏单手按在后腰上揉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凑过来,“那年惜春宴,一曲奔流入海名动京城,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是了,她从宋清姀的记忆中看到过那个场景。

“想起来了。”

狂风驱赶着乱琼碎玉横扫而过,扑到宋清和的脸上,立刻融化了,她侧过脸去。

回去的路上,阿乌心满意足地驮着宋清和走在最前面,一步步走得极稳,飞鸿和小黑安静地跟在身后。阿乌变异后的肩高将近一米六,几乎和上等战马差不多高了,身长和体型却比战马壮硕不知多少倍。

她坐在阿乌宽大的后背上,心里有种“吾家有猫初长成”的欣慰感。

三人沿原路返回,途径一片白桦林时,宋清和突然直起身,抬手示意大家停下。

袁知晏的手按向腰间的长剑,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她盯着地上的脚印,声音很冷:“我们被人跟了。”

“不会吧!”袁知晏满脸茫然,“这地上只有咱们先前往北去的脚印,并没有多余的痕迹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淮岳忽然开口道:“不对,多了一枚脚印。”

宋清和扫视着周围的树林,树掩着树,地上的雪是松软的。此处距离营地不远,士兵们偶尔会过来砍柴,这条路昨日应当是被他们清扫过,积雪不算太深。

她跳下虎背往那棵树走去,袁知晏见状急忙跟了过去。

白桦树下的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赫然在目。她蹲下用手比量着,指着那枚稍浅一些的脚印,抬头道:“这人很聪明,他是踩着我们的脚印走的,唯独这个不是。”

“好像是军靴的印子。”袁知晏也蹲下身细看那印子,“鞋印挺长,看样子这人个头不矮。”

宋清和在心中默默计算,单从正常的脚印长度推测,此人身高大概在178厘米以上,可留下鞋印的这个人,绝对没有那么高。

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重压点后移至脚跟,足迹边缘不完整,鞋印的掌内外两侧虚压明显,这人应该是小脚穿大鞋,推测穿鞋人的身高不会超过170厘米。”

“啊?”

袁知晏人都傻了,为什么宋姐的话他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她抬手在头顶到肩膀之间来回比划了几下,陆淮岳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最高不会超过五尺四寸。”

“对,甚至更矮。”宋清和点头,“他脚很小,却穿了一双大鞋,显然是早有预谋。”

袁知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黑山大营的士兵多在五尺六寸之上,低于五尺四寸的很少见,一般都是火头军等闲职,还有就是……”

“军眷。”三人异口同声道。

若是军眷,营中男女老少都有,这范围可就大了。

“东寻曷萨达干!”宋清和低着头,如同一道闪电在脑海中晃过,她脱口而出,“营地不就在那窝点的东边吗?”

陆淮岳和袁知晏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了几分。

黑山大营,军门营哨。

将士们冬天守营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暴雪天里,天地萧索,严寒砭骨。立于层楼重栅之上,满目皆是刺眼的白,十里八乡都见不到一个人。

低温导致嗜睡,越是枯燥乏味越容易使士兵们丧失原有的敏锐和警惕性,时间在这件事上不起作用,唯有胡吹乱侃方可缓解。

一个小兵在寒风中搓手跺脚,脸冻得像经了霜的红苹果:“哎,你们看到了吗,就刚才跟陆世子一起出去的那个人!”

“那个小矬子,他咋了?”说话的是个长方脸,身材魁梧,长得五大三粗。

苹果脸小兵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听说那人懂御兽之术!”

另一个三角眼士兵听了嗤笑一声,表情十分不屑:“嗐,多新鲜!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咱们营里的独眼儿不也听我指挥吗?让坐就坐,让跳就跳,那我岂不是御兽派的祖师爷啊!”

听热闹的人哄堂大笑。

独眼儿是营里瞎了一只眼的老狗,邋邋遢遢地四处流浪,身上的毛厚得都能打两床铺盖了,见到人就伸着舌头贴上来要东西吃,只要有吃的,比战犬都训练有素,要是给块肉还能站起来握手哩!

“你们可别不信,显武营那帮人都这么说!”苹果脸急了,这一急颧骨上两坨高原红愈发明显,“那个人叫何清,他支使的可是老虎!黑毛碧睛虎!听说野狼王都不是它的对手!”

四周一静,接着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笑声!

“你真是个瓜怂!人家说啥你就信啥,还黑虎,你当他是武财神呢!”

长脸大哥笑得前仰后合:“武财神能御黑虎,是因为人家龙骧虎步,八面威风!要说那个小矬子能御黑虎,可就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了!”

梁虞侯也忍着笑,说道:“行了行了,没事干就出去多铲两锹雪,少编弄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话音未落,瞭望台上传来三角眼士兵惊恐地大喊:“那、那是什么?!”

他眼神惊骇,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与刚才张狂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众人当即抽箭拔刀,潮水般往重栅扑去,待看清远处的来者时,瞳孔皆是一缩!

是黑虎!一只巨大的黑虎!

都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阴云笼罩的地平线上,这只黑虎却犹如君王巡阅,闲庭信步缓缓而来。肆虐的寒风一吹,遍地飞沙走石,虎爪往地上略略一按,所踏之处就冲腾起团团雪雾,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心口。

再看那虎背上,竟真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最普通的棉甲,看来并非铁骑营的兵。他皮肤微黑,眉峰俊逸,眼神中流露出撕破一切肃杀之气,忽略那双冷厉的眼睛来看,是一副十足的好相貌,只不过这副相貌放在一个男人身上显得过于明艳了。

若在往日,军汉们遇到了也许会上前去调笑一二,但此刻无一人敢生出轻慢之心。

强者是气势上的威压,无需练就一身腱子肉去加以标榜。

正如眼前这人,他虽然身形纤瘦,却能大马金刀地骑在黑虎背上,当真是嚣张至极!陆淮岳和袁知晏策马跟在他后面,看起来倒像是跟班了。

“看!我就说是真的吧!”

苹果脸往裤腿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又是激动又是得意,他紧紧扒着营栅,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清和,心驰神往道:“不知道咱们青虎能不能比黑虎厉害。”

梁虞侯冷飕飕地斜了他一眼,苹果脸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你说他叫什么?”梁虞侯问。

“何清,他们说他叫何清!”

此时,一虎两马已经走近了,离得近了更叫人心惊肉跳。黑虎半张着嘴,呵出大团白雾,风吹雾散露出下排两颗又长又利的犬齿,它四肢粗壮有力,爪子比人的脑袋还大,一巴掌下去不知能拍碎多少颗人头!

青虎营个个哑然失色,呼吸沉重,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有人的牙齿在不停打颤,咯咯的响声更是加重了紧张的气氛。弓箭手都已搭好大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那黑虎却浑然不觉,依旧稳稳当当地走着,碧绿的眸子又圆又亮,黑色的瞳仁却缩成一个小点。这领地的兽王不紧不慢地瞥了一眼在场的士兵,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梁虞侯身上,像是牢牢锁定了它的猎物。

梁虞侯被盯得头皮发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虎视眈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借鉴了宋朝的征兵标准,宋朝一尺是31.68厘米,一寸是3.168厘米。据《宋史兵志》记载,“一千者以五尺八寸、七寸、三寸为三等;奉钱七百者,以五尺七寸、六寸、五寸为三等……”,当时的招兵标准是身高,入伍最低标准是五尺二寸,薪俸标准也是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