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营前,宋清和翻身跳下虎背,搂着阿乌低声说着什么,阿乌长长的尾巴贴在她腰间,一人一虎旁若无人地商议着,仿佛没看见身后黑压压的箭镞。
宋清和挥了挥手,它长啸一声,转身离去。没等将士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到实处,就被洪亮的虎啸声吓得俱是一抖,险些脱手将箭射出去!
看着严阵以待的青虎营众人,袁知晏乐呵呵地拍了拍梁虞侯的肩膀。
“不愧是冯指挥的兵,青虎营这应战速度可以啊,赶明儿让显武营的也过来学学!”
梁虞侯抽了抽嘴角,看着袁知晏老气横秋地背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淮岳和那个少年身后走远了。
三人走到庵庐附近的分岔口,陆淮岳和宋清和正要去地牢提审那帮土匪,见袁知晏仍是脚步未停,她忍不住转过身去问他。
“你恩人都醒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再等等吧。”
“等什么?”她问。
袁知晏答不上来。
近乡情更怯啊,宋清和叹了口气,如此玩世不恭的人居然也有怯场的时候。
“不要在揭晓答案的前一秒犹豫,犹豫本身就意味着错过。”
袁知晏闻言怔在原地,等他再抬起头,宋清和早就拉着陆淮岳走远了。他一脚踏碎地上的冰雪,调转方向往庵庐走去。
庵庐内满室宁静,林大夫他们出诊去了,陈潜坐在榻上绣一副灰兔毛手衣,炉中薪火烧得正旺,她的两颊被热浪扑得泛红。
见有人进来,她慌张地拽过被子去盖住腿脚,不料却被石膏挂住了,只好又急又窘地伸手去拉扯。袁知晏像是被她手中的针尖刺了一下,酸痛感涌上心头,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帮她盖好被子。
“袁副指挥来了。”陈潜红着脸打招呼。
“过来看看。”他退后几步,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你的伤怎么样了?”
“劳烦袁副指挥挂心,清和姑娘说这石膏再打一月余便可拆除,到时候就能慢慢恢复了。”
袁知晏看向她手里的针线:“这是?”
陈潜羞涩地笑了笑:“这是给清和的谢礼,除了这一手女红,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袁知晏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副灰兔毛手衣上,过了半晌才斟酌着开口:“前几日我们在那伙贼人手里发现了你母亲的信……”
“她不是我母亲。”他不说不要紧,此话一出,陈潜脸上柔和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像是怕他没听见,她再次重申道,“她不是我母亲,她是我爹七年前娶的续弦。”
袁知晏不知所措:“对不住,是袁某失言了,如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陈潜沉默地坐着,低着头只顾穿针引线。
袁知晏懊恼极了,明明是来道谢的,结果变成了道歉。
“陈姑娘,还有一事……”他喉头滚动,坐立难安,截杀章文帝那会儿都没这么紧张过,“七年前的仲夏,你在京郊是不是给过老伯一袋银两?”
陈潜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抱歉,实在记不清了。”
他急急地补充道:“那老伯身边还有个男孩拉着板车,车上、车上拉的是……”
“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流犯。”她手中的针线猛然顿住,诧异地抬头,“是你?”
“是我。”袁知晏站起身,朝她躬身行礼,“在下多谢陈姑娘出手相助!若非姑娘此番善举,当年就无法将先慈尽快安葬了。”
“举手之劳,袁副指挥不必客气。”陈潜连连摆手,声音也软了下来,她轻声问道,“伯母的坟茔还在那两棵松树下吗,如今应当迁走了吧?”
“迁走了,”这回轮到袁知晏一脸惊愕了,他失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当年父亲迎娶新妇,家中容不下我,我在京城待了半年便回肃州了,临走前去纸马铺买了些纸钱想着回老家祭拜母亲。”
说着,陈潜的脸颊和眼睛渐渐红成一片:“途中在京郊的凉棚歇脚,听脚店伙计闲话间提起那处孤坟,想到亡母亦是这般孤寂地葬在乡下,心中倍感伤怀,就去坟前烧了几刀纸……”
袁知晏说不出话来,他身体摇摇欲坠,胸口酸胀难言,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当他以为自己要坠入深渊之时,有人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起。
后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只手又为他轻轻拭去了眼泪。
地牢内,陆淮岳和宋清和正一南一北分开审讯。
漫天的雪片被风暴卷起,簌簌地拍打着坚硬的青砖墙,雪花撞得粉碎,砖墙纹丝不动。沿着狭窄的甬道往北行至最深处,是黑山大营的刑房,若是将脚步放得重些,空落落的回声就会荡出很远。
甬道两侧幽幽地亮着数盏油灯,有人经过时烛火便跟着闪烁,将人影照得忽大忽小,寒风一吹,门口的灯灭了两盏。
这几日,牢房内愈发冰冷难挨。囚犯们铺在身下的干草结了白霜,就连被面上都冻了一层冰,每日醒来身边都贴着许多只小眼耗子,更有甚者浑身被耗子啃得出血,他们也不觉得痛,因为身体早就被冻得麻木了。
刑房内倒是暖和,中央燃烧着巨大的火盆,只不过被热气这么一烘,霉味、血腥味以及其他古怪的味道就冒了出来。
老八被反手捆在铁架上,紫红的脸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可怖。
“别装了,姓陆的王八羔子,你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恶魔!”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亲手杀了你哥!怪不得连你亲娘都怕你厌你!”
“哈哈哈,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被骨肉血亲厌弃的滋味如何啊?”
纪峥大怒,长鞭裹挟着哨音啪地一声抽上去,老八的嘴顿时被豁开一道口子!
“呵呸!”老八恶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沫,“大乾猪!猪就该待在猪圈里,大乾的土地迟早是我们羌人的!”
陆淮岳神情晦暗难明,他修长的手指一抛一接地把玩着木盒,半边侧脸隐没在黑暗里。
“你不是羌人,你们是西戎人。”
老八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他佯装愤怒大喝道:“放狗屁!西戎人怎么配和我们伟大的羌王相比!”
“羌王?”陆淮岳玩味地低笑一声,“家主知道你们对羌王如此忠心吗?”
当啷一声,木盒子被扔到老八脚下,盒内的匕首也跟着掉了出来,老八低头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他们完了!
那是瘦猴的匕首,在这之前他们还寄希望于他和大哥能传信出去,让契苾冒等人前来搭救。可如今全军覆没,也就意味着他们这颗棋算是彻底废了,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老八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双目赤红。
“是又如何!老子可做不出弑兄这等贼勾当,不管是什么人,都比你们这些泥猪癞狗强!来啊,有本事就取了老子的头!”
任由他破口大骂,陆淮岳的声音依旧平静,冷漠得不露丝毫情绪。
“谁是曷萨达干?”
“什、什么?”老八凛然一惊,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缸冷水。
那是家主在肃州埋得最深的一枚钉子,他怎么会知道!
“听不懂?”陆淮岳似笑非笑,用西戎语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卑鄙无耻的大乾人!”老八用愤怒掩饰着慌张,继续骂道,“早知如此,绑了那俩女的,弟兄们就该及时享乐……”
话没说完,老八的眼皮就跳了跳,仿佛被深不可测的猛兽锁定了。
陆淮岳抄起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火星零碎地砸在地上,那如鹰般锋利阴鸷的目光死死攫住面前的人,眼底一片冰寒,杀意露骨。
老八只觉得呼吸困难,深深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再承受不住他那浓重的煞气,霎时转变了话风:“别、别过来!我说,我都说!别杀我……”
“既然刚才不说,那就永远别说了。”
听着地牢深处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宋清和一点也不着急,她坐在二哥对面,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青瓷茶盏,盯着水面上悠悠打转儿的茶叶。
二哥听着老八痛苦的嚎叫,坐在老虎凳上焦躁地挪动着身体,铁链声撞得哗哗作响。
“西戎人好像更爱喝烈酒,不爱喝这种茶。”宋清和漫不经心地开口。
二哥脱口而出:“我们不是西戎人!”
“别紧张,没说你们是西戎人啊,说的是这茶。”
二哥双拳攥紧,下颌微收,眼珠从斜上方狠狠盯着宋清和,一副十足的戒备姿态。
宋清和像是在自言自语,看也不看他一眼。
“煮茶与温酒不同,对于炭火的大小、选用的水质以及喝茶的器皿都有讲究,但这种讲究却不是你们所追求的镶金嵌玉,而是一种心境和禅意。”
远处的哀嚎声逐渐低弱下去,宋清和清冷舒缓的嗓音在牢内显得愈发清晰。
“杯中自有世间万象。你看,我这茶碗缺了个口子,续水的时候便会格外在意,使茶汤不至于倒得太满。正如大乾人常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事不必做得太绝,话也不必说得太满,留得一线生机,才有往后的延展嘛。”
她语气平缓,娓娓道来。
“品茶得心静,闻着茶香,什么都能放下。”
说着,她大大咧咧地把茶盏伸到二哥面前,而她的脸半遮半掩地隐在了氤氲的热气后面。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甘醇而淡雅的清香抚平了二哥紧绷的神经,神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下一秒,宋清和猛不丁地将那茶盏砸碎在地!刹那间,一声巨响,茶汤和碎瓷片爆裂开来,二哥被这一幕惊得忘了反应!
“盒子和鹰都在我这儿,我只问你一句,谁是曷萨达干?”
二哥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
朔风四起,茶香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