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舷窗时,我醒了。外面有人唱着动听的曲子;我躺在两张椅子并成的床上,静静聆听着。微风拂动着窗帘,似乎永远不知疲倦;那曲调与灿烂的阳光十分搭调——是拉里·奥基弗在做晨祷:
小小云雀,振翅翱翔;
盈盈爱意,充满胸膛。
唱到这里,拉里的声音高亢了起来。
赤羽双翼,如火似霞;
金冠闪亮,拥抱朝阳。
“早安,博士——
“日上三竿,请君起床。”
我知道,最后这几句被他篡改了。我打开房门,奥基弗正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苏瓦娜号的发动机熄了火,正扬帆前进;布伦希尔德号则升了半帆,轻快地掠过水面。
清风拂过海面,泛起层层涟漪。目之所及,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碧蓝与纯白。一群群小飞鱼冲出水面,为我们护航;它们闪烁着银绿色的光辉,转眼又没入海中;几只海鸥在我们身后盘旋。这个清灵的世界如此美好,连那神秘的阴影都已隐退在它的边缘。在潜意识里,我明白那只怪物正潜伏着,等待着;不过此刻,我至少能从它带来的恐惧中松一口气。
“病人怎么样?”奥基弗问到。
胡尔德里克森自己给出了答案;他大概是在我离开船舱的时候醒的。这个诺曼人随便套上了条睡裤,宽阔的臂膀则裸露在阳光之中。他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来;我们看着他,多少有点紧张。不过他的癫狂已经退去;现在他的眼中充满了悲伤,那种狂暴而又愤怒的眼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直接问我:“你昨晚说,我们要跟着?”
我点点头。
“去哪儿?”他追问道。
“我们先去波纳佩岛,再去美塔拉尼姆港,下一站是南马塔尔——你知道南马塔尔吗?”
胡尔德里克森点了下头——他蓝色的眼睛里现出了一丝冰冷的白光。
“它在那儿吗?”他问。
“我们先去那儿找,”我说。
“好!”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说,“太好了!”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达·科斯塔与那个小葡萄牙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没等他问出口,我就回答了他:
“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到达波纳佩岛,奥拉夫。”
“好!”诺曼人又说了句好。他把脸转了过去,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们突然觉得有点压抑。人们在同情或者可怜别人时,总会觉得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吃早餐时我们心照不宣,谈的都是最轻松随便的话题。
吃过饭后,胡尔德里克森说他想去布伦希尔德号看看。
苏瓦娜号停了下来,他和达·科斯塔跳上了那艘小船。他们走上甲板时,我看见奥拉夫掌了舵,跟科斯塔热情地聊着天。我朝奥基弗点头示意,随后我们在船首的大帆后面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雪茄,悠闲地吐了几个烟圈,然后期待地看着我。
“怎么?”我问。
“嗯,”奥基弗说,“如果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还能再给你挑出几个科学上的错误。”他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戏谑。
“拉里,”我答道,语气严肃起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科学界很有名气;不谦虚地说,我的成就是令人羡慕的。你昨晚说的那个词,我可一点儿都不同意:你说我迷信?告诉你吧,拉里·奥基弗,我要做的事,无非是探索、观察、分析,然后把事实综合在一起考虑。我不——”这时,我试着让自己的语调跟遣词一样尖锐——“我不相信什么鬼呀神呀的东西。”
奥基弗向后靠了靠,大笑起来。
“别生气,古德温,”他笑够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是,你曾经很认真地否定过女妖的存在,”——那丝戏谑的光芒又开始在他眼中闪现——“而且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耸了耸肩膀——“很难相信真有你跟胡尔德里克森说的那种东西。”
“我知道,拉里,”我答道。“我眼中的‘超自然现象’跟通灵者和占卜师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觉得这种现象异乎寻常;导致它发生的那种力量,现代科学家并不了解——可我并不认为它是什么超过科学范畴的东西。”
“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吧,古德温,”他说。我犹豫了——因为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居主”的事才好。
“我觉得,”最后我决定冒冒险。“太平洋中的那片古大陆——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个大陆上,居住着某个种族。这里的许多岛屿都遍布着巢穴和地洞,说不定有些地洞已经穿出了海底。他们很可能在这些深不可测的洞中栖身,而且斯洛克马丁他们遭殃的那个岛上,也许就有他们巢穴的入口。”
“至于他们的生存状态——我们知道他们的科技水平很高,也许已经能够熟练操控某种普遍存在的能源,尤其是光能。他们的科技与文明说不定比我们的要发达得多;我所说的‘居主’很可能就是这种科技的产物之一。拉里——这个失落的种族,也许正打算再次占据地上世界!”
“你说的‘居主’是不是他们从方舟里放出来的信鸽?”他又在嘲笑我,我假装没听出来。
“你听说过查马特人吗?”我问。他摇了摇头。
“在巴布亚岛,”我解释道,“有一个广为流传、却又无从考察的传说。据说这片土地曾经是被一群巨人统治的。那时这里‘处于两个太阳之间,月神的圣水还没有覆盖此地’;而这群巨人,后来则‘被困在了山下’。这个传说不仅在巴布亚岛十分盛行,而且马来西亚人也在口口相传。传说还写道,这些查马特人将从山底蜂拥而出、统治世界。故事里反复提及了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彻底改变世界的面貌’。赫伯特·斯宾塞说过,每个神话与传说都是以事实为基础的。也许这个马来西亚传说的‘事实基础’,就是我所说的这个延续至今的种族。”
“有一点是肯定的:月门显然是一种人造的机械装置。月光透过水晶,照在月池中的棱柱上,引起某种反应,从而控制月门;这些棱柱是以未知元素或化合物制成的。只要月门是人造的,只要‘居主’能从月光中汲取将思想实体化的力量,那么就算‘居主’不是人类思想的产物,至少也是依赖于人类思想产物的某种存在。”
“等等,古德温,”奥基弗插了句嘴。“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是……是月光做的?”
“月光,”我回答道,“是太阳的反射光。不过照到月球表面之后的光线再传播回地球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分光镜显示,频率较低的红光与红外线振动会在这些光线中消失,而频率较高的紫光与紫外线振动却会加速并得到调整。许多科学家都认为,月亮上有尚未为人所知的某种元素;也许第谷坑四周之所以有明显的辐射迹象,就是它发生作用的结果。这种未知元素的能量会被月光吸收并随之传播。”
“总之,月光绝不仅仅是经反射的太阳光:它的红光振动消失了,同时还获得了一种神秘的能量。就好比说,如果我们向某种化合物添加、或者从中提取出某种物质,那么它的性质与能量就会与以前大不一样。”
“拉里,斯洛克马丁曾经说过,月光穿过了月池洞穴之中的球体;我觉得它因此还获得了更为神秘的活性——这跟‘居主’的形成是分不开的。你看,这整个过程都能用科学来解释。那位伟大的俄罗斯物理学家库巴尔斯基就曾制作出一种晶体,它能让某种化合物的性状,随高度集中的各色光线的作用而变化——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说它能产生生命;而只有光线中的某种物质才能获得这种‘伪生命力’。至于如何利用光的这种特性,我们对此还一无所知。”
“听着,博士,”拉里认真地说,“你说这是一片失落的大陆,上面曾经有人居住,还说他们挖了洞穴,我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相信,月光能解释发生在斯萝、斯洛克马丁以及胡尔德里克森的妻子身上的一切——他们可都健壮得很。对了,胡尔德里克森的妻子也是北方人,她的块头也不小吧。反正我绝对不会相信月光束能操纵他们,让他们沿着光一路走回它的源头。不,博士,这是绝不可能的,就算田纳西的月光都做不到——绝对不可能!”
“好吧,奥基弗,”现在我更恼火了,说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是精灵在搞鬼?”
“教授,”他笑了,“如果那东西是精灵的话,它一定是从爱尔兰来的。它看见我的时候,一定会很开心,因为我是个随和的人。它会这么跟我说:‘拉里,我迷路了,身无分文;我想回家,带我回去吧,不然我还会捣乱的!’——就这样。
“你可别误会我。我相信你们的经历;不过我觉得你看到的是一种气体。这里到处都是火山岩和岛屿,总会有什么从海底冒出来:可能是气体,也可能是火山喷发物。有些东西我们还没见过,它们能让人失去理智——这样的气体有很多呀。在那个岛上,斯洛克马丁他们吸入了那种气体,所以就精神错乱了:他们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于是到处跟人讲——就像人们说在战场上看见了天使或者其他神迹一样,不过是群体幻觉罢了。还有些人看见了某种自然现象,把它误会成了超自然景象,于是就问旁边的人:‘你看见了吗?’对方回答:‘当然啦!’你们就是这样,只是在经历群体幻觉而已。
“当你们的朋友有不好的预感时,就一个接一个地逃出了船。胡尔德里克森他们所驶入的地方也有这种气体,然后他的妻子就中了招,于是那女人抓起孩子就跳了出去。说不定月光还能让这种气体现形呢!我在前线就见过一种气体在月亮底下回旋,好像有一千个魔鬼在那跳舞一样——没错,我都能在里面看见魔鬼的脸。它要是被你吸了进去,你肯定会觉得自己真的见了鬼。”
我沉默了一阵。
“拉里,”最后我说道,“不管咱们俩谁对谁错,我必须得去南马塔尔一趟。你要跟我一起吗?”
“古德温,”他回答,“我当然要去。我跟你一样好奇。只要没遇见海豚号,我就不跟你分开。我会在波纳佩岛留口信,告诉他们应该去哪里找我的。就算他们报告说我死了,也没人会在意。所以说,跟你去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啊,老兄,理智点吧。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你很久了吧,你都出毛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呢。”
拉里·奥基弗能跟我同行,这让我满心欢喜,以至于都忘记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