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笔写这一章着实让我踌躇了一番,因为接下来这段经历完全超脱于物理定律,在世人眼中不啻于天方夜谭。当然了,在遇见神秘的“居主”以前,我从没碰到过任何超自然的、甚至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以至于我难以决定,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国际科学协会的同事;我以前遇到的事情之中也不乏惊奇,怪诞,甚至超前的现象,但也都没超出我们能预料到的范围;事实上,在某些地区,人们还是头一次听闻这些现象,不过大家的认知都在逐步提高。
可这件事——好吧,我承认可以给出一套符合自然科学的理论;但是篇幅有限,很难把这么深奥难懂的理论解释清楚;而且概念太多——即使受过最高端训练的科学家也很难理解,所以我也不抱希望了。
只能说真有其事,是我的亲身经历,而且所述属实。
然而,为了对自己公平些,在涉及到复杂的核心内容之前,我得先做一些铺垫。第一:我们必须知道,不管我们所在的这个地下世界呈现出何种形态,我们眼见的绝非它的实质!说到这,就不得不提一下那次题为“万有引力与相对论”的演讲了:著名的英国物理学家A.S.爱丁顿博士在英国科学研究所前做了该演讲,而我有幸作为听众之一。
我发现,“一旦该世界超乎我们的预料,此间一切不可能皆变为可能”的观点并不符合逻辑。就算是迥异的世界,它也还是逃不开自然法则的约束。真正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法则之外;而由于万物皆受其约束,这些诡异的现象是不可能存在的。
问题的关键是,同时也是我们随后的猜测:会不会有些我们认为不可思议的事物其实没有超出法则之外,只因人类认知程度所限而变成了未解之谜?
说这种偏学术的题外话,请读者别介意;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出来,至少现在感觉就轻松多了。继续回到正题。
我和拉里曾亲眼看到,蛙人们把行刺尤莱拉的刺客尸体扔进了红色的海水里。就在成群的秃鹰朝尸体猛扎时,十几个发光的球状物迅速向浮尸处飘来。它们伸出细长的彩色触须;闪光的大气泡爬过那些尸体。而且所到之处,尸体立刻溶解;让我想起了救下雷多那次,飞镖射到水果,也是像这样目睹了血肉被分解的腐臭场景——上面还有水母在狼吞虎咽;荧光跳动;只见那奇妙的色彩交织变幻,光亮渐强,这样看起来的确挺像微型的月亮——只是它们那美丽的微光都是由尸体孕育而来,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本来被瑰丽色调迷醉的心情也因惊悚而被破坏殆尽。
真恶心,我转过身——奥基弗也是脸色惨白;退回到之前观望处的通道;然后就看到莱卡朝我们迎面走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别处就传来一声长叹,我们为之一颤。它渐渐变成耳语般的呢喃,让我们不安,随后便消逝在远方。
“月门已经打开过了。”侍女说道。只听一声更微弱的叹息,仿佛是刚才那声叹息的回声,就像在哀悼我们的命运。“现在尤莱拉不在了,”她说着,“月门也关上了。现在我们必须赶快行动——因为三灵曾命令古德温你、拉里和我走那条之前提到的怪路;奥拉夫那个胆小鬼应该不敢走这条路——我们必须赶在他和雷多过桥之前回到那里。”
她找到拉里的手,一把抓住。
“跟我来!”她说,然后我们继续一路往下,穿过重重走廊,走过层层楼梯。已经深到不能再深了,我们肯定是到了圆顶城堡下面——拉克拉停了下来,面前的通道上有一块红色的石头,圆弧状,表面光滑,微微凸出。只见她按住石头的一端,石壁旋转开来;走进去后,它又在我们身后自动关上了。
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房间,确切地说——这个洞,是个像钻石一样的多面体;而且切割得很不错,闪闪发亮,并不刺眼。它的形状是深椭圆形,脚下的路指向一个圆形抛光的底部,直径约在两英尺左右。回头一看,入口已经不留痕迹地和墙体融为一体,只有我们刚刚经过的阶梯还在,可是眼看着,这些阶梯也转换了方向。连把我们孤立在圆形上,只有那道多面的墙上还能看到——而且每一个闪光面都映照出我们三人朦胧的身影。仿佛我们走进了一颗钻石里,只不过其切割面不是在外部罢了。
不过这个椭圆并不完美,在我右手边有个屏幕将其隔断——屏幕上闪着变幻不定的幽光——并从我们脚下一直延伸到房顶;不计其数的细线在微凸的屏幕上纵横交错,和光谱板有些相像;不同的是——我能感觉到这些细线的存在,它们在无穷缩小、甚至到超微型的程度;能追踪它们的仪器都精妙无比,与之相比,我们的工具简直是铁撬对上显微镜指针——云泥之别。
它底部有一两个类似指南针支架的东西,作为轴承,使其看起来像搁在支架上的转盘,上面的水晶都被束缚在同轴的环内,雾气摇曳,闪着蓝色的微光。转盘的边缘突出来水晶架的一部分、一个键盘——上面还切割出了八个小杯子。
侍女把她的芊芊玉指放进这些杯子里。她凝视着下方的磁盘;按下一个数字——我们身后的屏幕便无声地滑到另一个角度。
“拉里,亲耐的,搂着我的腰,站近点,”她小声道。“还有你,古德温,把手搭到我肩上。”
虽然疑惑,我还是照做了;她另一个手指按到了搁板的缺口上——三个蒸汽环旋转着放射出强烈的光,互相环绕竞逐;我们身后的屏幕逐渐形成了一道集合了所有光谱的光芒——就连那些肉眼不可见的色调都包含在内。它不断增大,变得越来越耀眼,充满了整个房间,像透过玻璃窗的白昼之光,从我身上穿过!
封闭的切面迸发出异彩的光焰,而且我看到每一个闪光面上都有我们的影像,就像旋风中的信号旗一般被来回撕扯、摇摇晃晃。我扭头要去看——女仆却立刻阻止了我:“别回头——如果还想要命的话!”
身后的光辉渐强;在这场猛烈的光暴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幻影。我听到,但不是用耳朵——也不是来自脑海——一声巨大的咆哮;有序的喧嚣声猛然从前方袭来;逼近——冲击——飓风般从宇宙中心刮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用它那可怕的强大臂膀把我们包裹于其中。
好亮,而且越来越亮,明亮的光芒如河水般朝我们涌来。
多面的墙壁变得暗淡无光;我眼看着它们逐渐变得透明,慢慢融化,就像火舌下的胶质墙体;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在这股如龙卷风般不可思议且无形的强光的激流中,我开始移动,先是慢慢地——然后是无比的迅速!
轰鸣声依然有增无减;光芒流动——比我们的速度还快。我拉伸的部分被削减,按透视比例压缩,少了一面石壁;我瞥了一眼那些精灵花园;只见它们旋转、收缩,变出一个依稀——单薄——俨然是从我身上截取的颜色;另一道石壁在我飞过时变成了薄楔,而且很快在我身上占据了位置,如卡片般在其他石壁后面滑落!
我周围一片闪光,而拉克拉和奥基弗那边则闪着猩红火焰的光轮。而且后者一直不断地向前投掷——好令人毛骨悚然的力学。
另一道石障——是被浪花的微光自动合并到我那——不断拔长——正好开满白花的沼泽和被切割的石壁——仍是峭壁上的另一道壁垒,迅速缩小直到变成其他石壁的垂直面。我们的飞行受阻了;我们似乎一直在里面盘桓,然后摇摇摆摆向前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
一片薄雾在我们前方舞动,渐渐地越变越薄。我们停下来,踌躇不前——这时雾气散尽了。
朝外一看,只见泛绿的远方呈半透明状;五光十色的光芒飞梭般扫射着;它们跳跃起伏,有如正午的阳光穿过绿色的热带水域:跳耀着的微粒四下飞舞,直抵那瑰丽如云的迷雾深处!
这里的地面点缀着微光闪闪的小白花,透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层层磷光,看上去就像月火燃烧的烟。我看到,在至少20英尺开外,那块光滑的石头上留下了我们三人的身形——仿佛影子一般。那的确是我们的影子——尽管有实体;我们已经被定在岩石上,与其合为一体——尽管曾经是血肉之躯;我们被拉伸——我自己是永远无法做到的——在那无论对谁都显得异常宽敞的空间里无限延展,并形成了一个纵横皆无边际的集合,长度和空间都不复存在了;我们的身体站在那块石头上——但实际上,我们也仍在这个多面的椭圆里,面对着这块发光的屏幕!
“冷静!”是拉克拉的声音——却不是从她原先的位置传来,而是在我靠近屏幕的耳边响起。“冷静点,古德温!还有——看!”
闪光的阴霾消散了。好多触手在我面前伸展着。它们闪闪发光,仿佛生长在比空气更密的介质里,大片大片的翠绿色——正在结果和挂满白花的树、缀满那死亡之花的藤架,就像冥界的水果之海——或者忘川的葡萄——依附在赫布里底群岛山洞的潮湿岩壁上。
他们中间、上方以及四周,都漂浮着一大群——数量简直能媲美帖木儿横扫罗马的铁军,像成吉思汗俘虏的哈里发(政教合一的伊斯兰教领袖)教众一般——男女老少——他们衣衫褴褛,几不能蔽体;其中有眼角上挑的中国人、马来人、肤色或黑或棕或黄的岛民、外表凶猛且衣着华丽的所罗门白发勇士;巴布亚人、狡猾的爪哇人、住在山上和海边的迪雅克人;鹰钩鼻的腓尼基人、罗马人、眉毛笔直的希腊人、维京人以及生活在几个世纪前的许多黑发的莫利亚人; 以及长着我们西方人面孔的白人——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漂浮着、旋转着——每张脸上凝固的表情或惊或喜,眉眼间溢满交织的狂喜和恐惧,变成被同时打上了上帝和魔鬼标记——那是闪灵的印记——的行尸走肉;那些都是之前失踪的人们!
他们都成了居主的战利品!
我沮丧地凝视着这些面孔。他们在我们面前仰起充满恐惧的脸;朝我们袭来,死死瞪着上方——前一波人脸组成的浪潮被堤岸拦下,后一波很快又接上,每次受阻,就暂停一下;一直到现在,他们还是毫无停下的迹象:像一波接一波的巨浪在冲击一座不断加高的堤坝般,在我们脚下拼命往前冲——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连眨都不眨!
现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了异动;一束柔光在集结着;僵尸们摇晃、振荡并分开了——靠在它们之前疯狂围堵的地方,沿着边缘组成了一条长长的路。
最开始沿这条路过来的只是一团发光的云,之后一个旋转的光柱——闪灵登场了。其所到之处,身后的僵尸都如龙卷风过境后的叶子一般,盘旋、打转、扭曲;而随着居住者的疾驰,那螺旋状的运动和触手把僵尸脸带得直打旋,那些脸孔旋即闪着神秘、令人胆颤的光——就像让威克斯突然发光的那些雪花石膏船。而等它通过后,它们在它身后又合拢,像之前一样仰脸死盯着我们。
居主停在了我们脚下。
这时那群浮尸中游出了斯洛克马丁! 那是我的朋友斯洛克马丁啊,为了他,我闯入这死气沉沉的月门,我的朋友,我终于来了,途中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脸上带着居主那可怕的印记;嘴唇苍白;睁大的眼睛在发光,有点像发白的死鱼眼,磷光闪闪——没有灵魂。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呆滞,没有认出我来。他身边挤着一个女人:年轻且温柔、可爱——即使现在这层面具也不能抹煞她的美。而她的大眼睛,就像斯洛克马丁一样,闪着固执、邪恶的火苗。她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尽管这群僵尸一直在打旋,他们俩却从未分开,仿佛被看不见的枷锁捆绑在一起。
我认出了这个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伊迪丝:她不惜牺牲自己,最终却还是没能从居主的魔爪下救出自己的丈夫。
“斯洛克马丁!”我大叫。“斯洛克马丁!是我,我在这儿!”
他听到了吗?现在的我当然知道他是听不到的。
但那时我还是等着——试图冲破这揪心的梦魇。
他们那睁大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浮现。另一波尸浪冲过来,其他僵尸从他们身边挤过;他们漂回去、摇摆、打转——眼睛还在死死盯着我,直到消失在可怕的尸浪中。
我瞪大眼睛,想找到他们,希望他们能认出我来,希望他们能回忆起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生活,可是没用。他们消失了。无论怎么努力,我也没能再看到他俩——也没看到斯坦顿,那一行人中最先被抓走的斯萝,我也没看到。
“斯洛克马丁!”我绝望地又喊了一声。泪水模糊了视线。
拉克拉轻轻地碰了我一下。
“冷静,”她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些同情。“冷静点,古德温。你帮不了他们——现在不是时候!冷静点——当心!”
在我们脚下,闪灵已经停下了——倾尽其超然、邪恶的美在原地旋转、振动;它停下来,注视着我们。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内核:上面遍布着闪光的脉络,那不断变换形状的光束穿过覆盖其上的闪光雾羽,跳跃着乳白色镶边、薄雾笼罩的七彩光焰。它上面平稳地挂着七个小月亮,分别有紫晶色、橙黄色、翠绿色和天蓝色与银灰色以及玫瑰红和月亮白七色。它们如王冠般泰然自若——冷静、平和、稳定——深入居住者体内,刺穿羽流、一个个漩涡和螺旋,接入不计其数的细线、光束,比蜘蛛网上最细韧的纤维都要好,似乎就是这些发光的细丝运转能量——来自那七个球体;就像——没错,就是这样——那七股洒过月池彩晶石的微型月火。
光霾中游荡出来——一张脸!
它雌雄莫辨——好像古代的伊特鲁里亚神庙中,那落满尘埃、雌雄同体的神祗,然而“他”既非女也非男、似人非人、亦正亦邪而且善恶难辨——而依然符合以上四点的莫过于火焰了:因为无论温暖和毁灭人间都无损其美丽;或者是既能轻抚也可粉碎树木的风;也可以是那无论爱抚或杀戮都同样惊人的波浪。
微妙的是,这不可名状的脸同属于我们的世界以及此处的异世。它的轮廓从另一个球体飘来,带着转瞬即逝的那些熟悉样貌——它们很快又退回来处;虚幻而神秘——如同来自未知的洪荒且看不见的诸神,呼啸着冲向明星高悬的空间深处;部分样貌仍然和地球人无异,那源自地球的灵魂却已经变质:深陷在这个躯壳、一直在向外窥伺——而且以某种——邪恶的——方式被亵渎了。
它有眼睛——现在却在其光芒中逐渐暗淡,仿佛面纱在层层落下、落下,打开了两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瞳色逐渐加深,变成闪着蓝色柔光的水池,那抹蓝就像月池的本色一般;然后光芒大盛,就在此时,这张总体更肖似人类的脸——瞪视的双眼变成了如小月冕般大小的双子星;和那同样令人困惑的窥视孔一道,变成了一个杳无人迹、险象环生的异世!
“冷静点!”拉克拉的声音传来,她身体背靠着我。
我咬紧牙关,平复了思绪,再看过去。我看到了它的身体——至少这是我们亲眼所见,闪灵没有身体——除了那连着七彩发光的静脉、正在跳动的核心;以及覆在它周边——神圣又邪恶的光辉上——那旋转不息的瑰丽面纱。
于是,居主站定了——注视着这里。
然后,一道逡巡的光束旋转向上,冲着我们扫来!
我的双手感觉到了拉克拉的肩膀在颤抖;僵尸和他们的主人消失了——在石头上的我跳跃、闪烁;一种迅速回缩的感觉传遍四肢;如卡片般片片交叠的石壁、银色水域、精灵花园从我身上滑落,好像卡片从一个背包被取出来一样,一个接一个——溜走、滚动、卧倒,逐渐恢复了原状。
气喘吁吁,又累又怕的我还是站在椭圆的多面体房间里;双手依然搭在侍女雪白的肩上;拉里的手也还是搂在她腰间。
无形的大风从宇宙而来,呼啸着退回到这个空间的边境——平息了;泛滥的强烈光流渐次减弱——消逝了。
“现在你们都看到了,”拉克拉说道,“这条路也走过了。接下来该听听:(谨遵默灵之令)闪灵是什么——又是怎么来的。”
消失的脚步再度闪现;通往室内的门打开了。
拉里和我都一言不发——跟着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