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图个好心情而已,这样的节庆时间概念,本来就契合着阅读的本质,有明明白白的功能意义。
我们谈到过理解的延迟性本质,谈到过阅读活动和理解的非亦步亦趋有趣关系,也谈到过最大的阅读沮丧系来自于我们对阅读“投入/产出”的时时紧张审视,因此,如何有效松开“耕耘”和“收获”这两端的紧张关系,让阅读从容起来,好安心等待理解零存整付的不定期造访,便成为阅读活动能否持续的关键。节庆,让某一段时间截断开来成为绝对时间,绝对,意思是没有比较、不受合理性的斤斤纠缠、不存在替代物,阅读的绝对时间,便只有阅读这件事,干干净净,上天入地,不及其他。
节庆,既是最狂欢的,也是最专注的;既是最从容的,也是最消耗最让人疲惫的。
《迷宫中的将军》,从玻利瓦尔漂浮于药草水中的死亡意象开始,写这位拉丁美洲大解放者的最后十四天,因此,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冷静到近乎冷酷,毋宁更接近写史或报道的笔调下,我们仿佛一直听到时间滴答作响的声音,压得人心头沉重,然而,这里头有一段玻利瓦尔对时间的偏执认定,既急迫又从容,既清楚时不我予却又无视时间铁链的束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也是书写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的,是他和玻利瓦尔两人所共有,书写者和被书写者在此完全叠合一起成为波峰,令人动容。
我把原文抄长一点,好调匀呼吸,尽管我们原来要看的只是其后半段:
宁静的居住环境也没有能对他恢复健康起什么作用。第一天夜里就昏厥过一次,但他拒绝承认这是身体衰竭的新征兆。根据法国医疗手册,他把自己的病描写成由于严重感冒而引起的黑胆汁病恶化和风餐露宿导致的风湿病复发。对病症多方面诊断的结果加剧了他反对为治疗不同的病而同时服几种不同的药的老毛病。因为他说,对某种疾病有益的药对其他的病则是有害的。但他也承认,对于不服药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好药可言的。另外,他天天埋怨没有个好医生,与此同时,却又不让派来的那么多医生给他看病。
威尔逊上校在那些天里写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上曾说,将军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但是他拒绝医生看诊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鄙夷,而是出于他自己神智的清醒。威尔逊写道,实际上疾病是将军惟一惧怕的敌人,他拒绝对付它,是为了不分散他对一生中最宏大事业倾注的注意力。“照顾一种疾病犹如受雇于一艘海船。”将军曾这么向他说过。四年前在利马时,奥莱里曾建议他在准备玻利维亚宪法的同时接受一次彻底的治疗,而他的断然回答是:“不能同时干成功两件事。”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接受访问时说:“在许多事情上我感到跟玻利瓦尔都是一致的。举例说,在不为死亡设置种种障碍,不去想得过多这件事就是如此。因为对死亡过分操心,就会使一个人不能集中精力去做主要的事情,一个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的,这是我对玻利瓦尔的解释,而这种解释完全可以由他的信件和行为来证实。他绝不想从医生那儿知道任何事,也不想了解自己的任何病情。他大概已经想到自己处于死亡的边缘,明白自己已经没救了。……一种疾病也正像一种职业,要全心全意去照管它,我的观念也是如此。我不要死亡的念头来干扰我正在做的事,因为留下来的事,正是一个人一生要干的事。”
一个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的。最终,这样的事是连死亡都可超越的,更何况只是时间的效益,只是其成果的吉凶利钝而已——我们用这样的例子,这样极致的话语来谈阅读,可能沉重了些,不喜欢的话,我们大可把它易为孔子的温和话语,意思是一样的。老先生当时讲这话大约是带着笑的,甚至忍不住有一丝炫耀,他说他一读起书来,“不知老之将至”,时间在阅读中暂时失去了压迫力,就连他一生心急的救世之事也被忘在一旁,真是开心。
我不晓得别的人怎么想,在今天被贪生怕死美国人(尤其是加州人)波及人人养生服药跑健身房救死不暇的诡异气氛当中,大约也是很不合时宜的。但我个人还是坚信,人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干”从而可以挣开时间束缚,这是很幸福的事,生命因此辛苦了点,却是充实有重量有内容的存在。
以前教我们《三礼》的老师,在讲到《洪范·稽疑》的卜筮之事时说,卜以决疑,不疑的事是用不着问卜的,就像三餐睡眠穿衣这些当时要做的事,拿去问神明求请示,不仅可笑,而且亵渎;同样的,有些事或基于是非,或源于信念,或属于自己的志业悲愿,非做不可,也是毋须问卜的——我的老师是上两代的人,生逢历史的动荡岁月,一生颠沛流亡,还数度濒临杀身,但他一生不求助命运之术,他说,问了又怎样呢?该做的事还不是就得去做,“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
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这句话我记了整整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