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阅读永远比写速度快,在书籍生产的书写和阅读这两端,时间的耗用也永远是不成比例的。十年书写,三天阅读,这不好太抱怨吧。
购买只完成了产权转移,不及内容;内容的转移惟有通过阅读,即便这本书在法律的认定上不是你的都无妨,不管它是借来的、偷来的,或光明正大站在书店免费把它给读完(小说家阿城很多书就靠这种方法“取得其内容”,因为那会儿穷,买不起)。你要唤醒这一个个已然死亡的符号,让诗意重新获得生命,多少便得重走一趟原书写者走过的路,看他所看,想他所想,困惑他所困惑,这个原初可能极其艰辛极其耗时的来时之路,因为书籍——或该说是文字——的神奇发明,变得省事,变得可节约绝大部分的时间,但没办法完全省略,工具载体再进步再眩目至此皆无能为力(是的,我说的正是一大堆人心存不当幻想的电脑),阅读者还是得老老实实自己走这一趟。
已故的名生物学者古尔德的所学所思不仅仅是他的专业本行而已,他有相当深厚的人文素养和驳杂多好奇的横向知识涉猎,无怪乎古尔德对生命价值的认知如此复杂柔软有“人味”,完全不同于比方说道金斯那种科学主义的专横和缺乏见识。在《别紧张,程度不同而已》这篇文章中,古尔德引述了英国剧作家德莱顿《亚历山大的盛宴》剧中的一段,是亚历山大大帝喝多了酒兴奋起来,夸耀起自己昔日战阵上的功业:
国王的虚荣心大起来了
重演一遍他所有的战役
狠狠地打败了三次敌人
三度对敌人死了又杀,杀了又死
然而,对阅读者而言,做同样的事既不必亚历山大的虚荣,也无须借助酒兴,比方说我个人和《迷宫中的将军》这部小说,我就不止三次把玻利瓦尔从一八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下午一点零七分的死亡唤醒,让他一次又一次重新航行于马格达莱纳河——即便如此,我心知肚明,相较于书写者本人加西亚·马尔克斯投入此书的时间,我的仍远远不成比例。
这让人想到曾在十九世纪末生物学上显赫一时的美丽学说“重演论”。重演论的想法是“个体发生过程是整个种系演化过程的重演”,也就是说,动物在它胚胎时期和出生后的生长发育,事实上是重复一次它祖先的成年阶段。当然,这重演的过程一定是省约的、加速的,把耗时亿年的艰辛时光,浓缩在几天、几月,最多几年的时间里。像人类胚胎期会出现的鳃裂,重演论者便以为正是我们鱼类老祖宗的成年特征,记忆着那段迢遥的海洋生活岁月。
这么美丽多情的学说,只可惜在生物学上不是真的(古尔德大概会说“美得不可能是真的”,因为生物演化生死大事没这么悠闲的美学余裕);然而,在我们阅读的世界之中,重演论不止成立,而且还是必要的,我们因此跟着加西亚·马尔克斯航行于马格达莱纳河,随康拉德进入黑暗大陆的中心,和扶病东行的契诃夫穿越春泛的西伯利亚大平原到达酷冷的库页岛,和马克·吐温一道测量过密西西比河水深(“水深两英寻”,即马克·吐温此一笔名的意译),和梅尔维尔一起追猎大白鲸莫比·迪克,和托尔斯泰刺杀过小矮子拿破仑,和吉卜林漫游于印度半岛找寻那道洗涤人间罪恶的佛陀箭河,还伴着希罗多德搜访地中海沿岸,探究文明第一道曙光照临的大地……
别担心时间,时间不管在你怎么算都是占尽便宜的,如果可能,真正我想说的是,除了功能性的必要,这里还包藏着作为后代阅读者一份尊敬和感激的心意,对那些书写者,那些为我们艰辛耗时演化成书的慷慨书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