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的《无知》一书,是我个人近一两年内读过最好的一部小说,尽管台湾当前一些年纪轻轻的小说家评论家对它嗤之以鼻满口讥嘲,或好一些,充满同情地慨叹这位了不起的小说家老去了、磨损了,再不复昔日的锐利、繁复、技艺夺目云云——我并不想费神为昆德拉辩护,我相信时间,这些个卅几岁、尚未通过人生一半折返点、犹野心勃勃向上攀爬的年轻人,很快也会到达我现在这般年纪,到达玻利瓦尔恍惚于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甜蜜糖味的年纪,那时,如果他们还诚实,而且也还持续长进的话(我说不出来哪样对他们比较困难),他们自会了解这样一部小说写得有多好。
在《无知》中,有如此一段话:
逝去的时光愈是辽阔,唤人回归的声音就愈难抗拒。这样的说法似乎言之成理,但却不是真的。人不断老去,生命的终局迫近,每一瞬间都变成愈来愈珍贵,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拿来浪费在往事上头。我们必须去理解这个关于乡愁的数学悖论。
我想为昆德拉这番语含机锋的话加进一点物质基础,那就是人自己的身体。得先说明在先的是,我绝非那种阅读的唯物论者或生物决定论者,我只是无法愉悦地放心,阅读会是一种完全脱离身体的纯精神活动,没这等好事,它多多少少总会被人的身体重力不舒服地拉扯住,也许在专注进入美好的阅读世界中你会遗忘如此的不快,像孔子讲的暂时忘记自己已然老去的事实,但姑且不论这种遗忘终究何其短暂,事实上,遗忘并不等于作用不存在,年纪,或说年纪带来的身体变化,直接改变了你的感受方式和内容,成为你一部分的阅读前提,成为你阅读准备的一个重要成分。
可是为什么会在四十几岁才跨越人生折返点的时刻,而不是距离死亡愈来愈近的老年呢?所谓人生的折返点,用现实的语言说,就是你身体开始往下坡走的时刻,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新感受,因为它是第一次,你一时找不到可应付它的经验材料;更糟糕的是,它不真的是新来的、陌生的东西才对啊,它是你须臾不离相处了四十几年的身体,怎么忽然翻脸忽然背叛你而去了呢?于是这不仅惊骇,甚至还是哀恸的。
我相信,人是有韧性有办法的,山不转路转,时间一久,我们又会习惯于不断坠落的身体新状况,我们若不像玻利瓦尔般迅速死去,一定会找出和它再次融洽的相处之道,就像老年后的了不起小说家纳博科夫一样,这位人生前十九年在俄国圣彼得堡度过、中间十九年在欧陆、再来十九年在美国大放异彩、最终逝于瑞士的漂荡小说家,晚年在瑞士接受采访时说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安乐椅”,好安置自己又老又肥胖的身体——当然,身为最顶尖的现代主义大师,纳博科夫的“安乐椅”是隐喻,他旋即解释,“安乐椅在另一间屋里,在我的书房。这是个比喻,整个旅馆、花园,一切都像个安乐椅。”
可是四十几岁你才乍乍跨过人生折返点那时候,你既来不及习惯衰老,更不可能甘心就范——不是再怎么操劳、再怎么病、再怎么彻夜聊天饮酒至东方既白,好好睡一觉就全部好了吗?牙齿、头发、指甲、皮肤、关节乃至于各器官内脏,不都会自己料理自己吗?什么时候开始还要我们分神去关心它修护它呢?
没错,还有眼睛,这是所有乍乍老去的阅读者尤其最感刺激的部分。你被迫得开始计较字体大小,得计较灯光明暗,甚至还像个养尊处优之辈般计较阅读地点的舒适性,于是,阅读不再能是造次颠沛都能做的事了,它变得乔张作致起来,在顺利进入书本世界忘掉一切之前,你总有一堆仪式般的动作非得先完成不可,这很令人痛恨,但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