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书籍文字始生、稀有、昂贵的那个时代中,书籍要说是智慧的载体,也只能是带着权势财富的那一部分智慧,民间素朴的智慧用不起这奢侈品,于是只能留在语言口耳的空气之中,因此,在有钱的智慧和没钱的智慧之中,便隐隐有着紧张关系。今天,我们从博尔赫斯搜集的质疑书籍各种声音中,仍然可以读出这两种逆向行驶的不安气味,一是来自直接面对完整、连续、流变世界的民间声音,质疑的是一种时间被取消、变化被静止的固化;另一则是来自书籍智慧世界的占有者声音,他们惊惧的焦点则是书籍的传布及远力量甚至还包括书籍将愈来愈便宜、愈平民化的势不可遏走向,这不只将撼动现实世界四民不乱的安定层级秩序,还会永久改变智慧的既有形貌,他们的忧心不一定源自于独占者的自私之心,还包括对既有秩序瓦解之后世界不知道变什么鬼样子的合理担忧。
文字的确是人类历史可以让“鬼夜哭”的巨大发明,而书籍的产生则是它形式的完成,由此合成了一场空前而且大概也绝后的深远革命,一场宁静革命,用千年以上时间滴水穿石因此无人可阻挡的柔软方式完成。今天,我们这些曾被贬喻为无知小儿、被圣者用不是太有风度的狗族猪群来形容的寻常人等,都可以掏出三百块钱直接购买伟大的智慧成果,事情便完完全全倒过来了,仍受限于物理性时空世界的口耳相传方式反而相对昂贵起来了——买一本教你炖一百种汤的精美全彩食谱一样几百块钱,但要追随个大厨被他又使唤又辱骂地学成一种汤可能得要五十万元;而更普遍的实例是,今天那些送自家小孩进才艺班、进双语幼稚园于是节衣缩食的父母都咬牙切齿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历史的变化屡屡出人意表,在经济学上有所谓公共财的分类概念,写书的经济学者最爱举的说明实例便是阳光、空气、水,这三种最有价值却最没价格的特殊物品,但我相信,今天的经济学者在沿用这三个实例时一定心有忐忑得附加说明才行,只因为世界真的变了,这三大公共财已逐渐稀有且必须支付代价取得了(暂时是还没到昂贵的地步,除非你坚持的阳光空气水是那种高品质的别墅世界青山绿水)。同样的,曾经悬浮于阳光下、井水旁、空气中靠口语传递的智慧分子,一个个固化为文字掉落了下来,落入书籍之中,这个效应一经启动,立刻形成反馈式的循环,有智慧的人转身回书房改以文字来表述自己,寻求智慧的人也不再徘徊街巷通闾之上如昔日的苏格拉底,以至于一度是智慧集散之地的巷语街言,只剩一些流俗的、轻薄的传闻闲谈如今天我们所见到的模样。智慧这个行业失去了声音,沉默起来,当然也孤独起来了。
有关智慧失去了声音这件事,在圣奥古斯丁著名的《忏悔录》书中留下了不经意的生动记录,那是他去见米兰主教安布罗斯时惊愕发现的:“当他阅读时,他的眼睛扫瞄着书页,而他的心则忙着找出意义,但他不发出声音,他的舌头静止不动。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接近他,访客通常不须通报,所以我们来拜访他时,常常发现他就这般默默阅读着,因为他从不出声朗读。”
这个让昔日圣奥古斯丁啧啧称奇的读书方式,正是我们今天每个阅读者日用而不自觉的——既是实然,也是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