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历史的实然因果之间,原因极少是单个的,但本雅明所指出的,人的经验的空洞化、廉价化乃至于后势的不断看跌,书籍的发明和传布的确扮演了重大的角色。人一方面用孤独的沉静思维来替代如柏拉图《对话录》或孔子《论语》那样往复的、热切的集体争辩讨论,但另一方面,它抵抗了空气的阻力,用视觉串起另一个更多人参与的对话网络,接通了更远方甚至更古老的珍稀讯息,使得人受困于物理法则的个别经验相形见绌,失去了令人惊异的魔力。
翁贝托·艾柯便不止一次谈到,不管你乐不乐意,如今我们的确得以文字为主体才得以认识这个世界,眼见为信早已远远不敷我们基本生活所需了,遑论进一步取得心智拓展所必备的思维材料。如果万事万物都要求亲身抵达现场才算数,把艾柯的话转为我个人的经验,那我将不确定地球上真有澳洲这块土地、真有美国这一个国家,等一等,地球是什么?这恐怕只有美苏两国那寥寥几个太空人(但真有太空人吗?)见到过,还有,别说艾柯、加西亚·马尔克斯、卡尔维诺这些严重影响我生命的哲人可能都只是虚构人物,事实上,我就连我亲祖父是否真的存在不是骗局现在都没把握了,那我究竟从何而来?我的生命经此怀疑还能残留哪些东西?我该不该开始考虑我的脸只是镜子的曲折幻相?
我不确知今天犹存的某些过度强调实践因而不免敌视文字书籍世界的强硬左派,究竟如何看待本雅明对经验贬值的判决,多半还一如当年把这位不马克思主义者的泛马克思学者当异端吧。但事态的急剧进展不仅再再证实了本雅明半个世纪前的此一“预言”,甚至还大大超越了本雅明论述所及的幅度——以当年欧陆的旅行工匠制为代表,本雅明以远游归来的人为说故事的人两大传统典型之一,当然包含了水手、行商、冒险家、远征的兵士乃至于被神差遣的传教士云云。是这些人负责携回了远方的珍稀故事,并像传递花粉的蜜蜂蝴蝶般穿梭交换两地的讯息。但今天,我跑远洋货柜船、动不动行万里路的水手朋友告诉我,全世界大概不容易找到比他们更单调更无聊更封闭的行业了,绝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在“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的一成不变风景下,靠打电玩、打乒乓球、翻漫画和武侠小说,以及赌赌小钱和发呆过日子,而且安全得全无幻想,不迷航也碰不了暴风雨,好容易靠港了,“你也知道,全世界有哪个货柜码头长不一样的?”而且,“你晓不晓得现代货柜码头的卸货装货速度有多快?那都是成本,才半天一天时间你去得了哪里?”那种在异国小酒馆里买醉、思乡、哲思、撒钱兼勾勾搭搭,在每一个小港口都留有种一畦金线菊情妇的浪漫诗意行径,称之为门都没有。
至于我家乡宜兰南方澳渔港的,不管是抓鲣鱼、抓乌鱼或钓鲔鱼的,除了不是孤单一人,真的就是海明威《老人与海》小说里描写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