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狩猎到农耕——我的简易阅读进化史找书像不像一场狩猎呢?可能挺像的吧,感觉上,尤其是其间最兴奋和最沮丧的那些片刻。我没办法那么肯定,不因为我没找过书,而是因为我没打过猎,这辈子活到今天很惭愧最接近的经验是小学时在宜兰河钓鱼,也许真正该去问的是海明威那样的人。
我所说阅读行为中最兴奋的一刻,是打算开始找书却还没真正开始行动的这段时间。有看过电影《兰博》或至少知道吧?整部杀过来杀过去不稍歇的神经影片中,最沉静却也最让人屏息的,不就是单人杀戮机器兰博整装待发那一幕吗?我们看着他系上头带,肩上交叉挂好两长排子弹,腰边没忘插把蓝汪汪锯齿尖刀——后来以他为名的兰博刀,再掂量掂量手中那挺重机枪云云,你晓得接下来马上有大事情要发生了,满满是风雷。后来更好的香港电影,王家卫的《阿飞正传》,片头片尾也都是这样的戏,阿飞型的年经小鬼对镜梳头仔细打理自己一身行头。不同的狩猎配备,不同的狩猎对象,这些香港无聊年轻人想打下的不再是飞鸟走兽,而是飞鸟走兽般的某个女孩,以及因此可能粉身碎骨的城市夜晚不回头冒险。
找书,当然前提是你心中有事,有瞻望有疑问,所有行动因尚未发生,因此只能是想像,正因为还停留于想像,所以什么都可以发生,暂时还不必领教现实的严酷撞击,不打折,不磨损,不挫败。每只狮子都应声倒地,每个女孩都招之即来,每本书都静静躺在灯火阑珊处等你伸手去取,而且每一张干净的书页里都记着你要的答案,并准备好洁净你,从此开启你全新的人生。这样所有可能性百分之百的实现,遂让这短暂即逝的瞬间延长下来而且璀璨夺目。
阅读是很美好而且很容易的,如果不用真的付诸行动去找书去读书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即便今天现实世界中有关阅读的不好消息持续传来,但我个人依然坚信,我们缺乏的并不是隔段时日就想找本书来读的如此善念,我们只是一次又一次阵亡于付诸实战的种种困难,我乐观地以为,这两者是大有分别的,意念的火花若时时仍在,我们要对付的敌人于是只剩一半了,尽管很不幸这一半比较巨大,是难能撼动、不随我们意志而转的冷硬现实。
来到现实,沮丧的时刻于焉来临。
我们冷静一下自己回头来问,既然狩猎如此迷人,如此武勇豪情,为什么人们舍得让它从人类历史舞台上退下来?为什么从主角降为龙套?为什么人们甘愿把自己奴隶般牢牢绑在土地上头也不抬地耕作?甘愿像《圣经》中耶和华的诅咒般辛苦流汗而放弃如鹰飞翔的自由游猎呢?
这本来不用特别回答,因为从狩猎采集进入农耕是人类历史铁一般无法回头的普遍事实,但这里我们还是再抄一次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报告,这是《忧郁的热带》书中他在巴西内陆南比克瓦拉人社群中的亲身经历:“家庭食物来源主要是依赖妇女的采集活动。我常和他们一起吃些令人难过的简陋食物,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南比克瓦拉人就得靠此维生。每次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到营地,失望又疲惫地把没能派上用场的弓箭丢在身旁时,女人便令人感动地从篮子里取出零零星星的东西:几颗橙色的布里提果子、两只肥胖的毒蜘蛛、几颗小蜥蜴蛋、一只蝙蝠、几颗棕榈果子和一把蝗虫。然后他们全家便高高兴兴吃一顿无法填饱一个白人肚子的晚餐……”
也就是说,狩猎是极不稳定的食物供应方式,纯粹以狩猎维生的大多数时间总是处于饥饿状态,不管是契诃夫小说里没土地可耕种的可怜旧俄猎户,或非洲草原上的狮子——阅读是不是也这样呢?很不幸是的,现实总不吝于浇我们各式各样的冷水,你要的书可能太少人读,对不起书店不进货,可能早已绝版(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访谈集《番石榴飘香》),可能根本未译成中文(如格林的《没有地图的旅行》),可能书找到了却不符你原初的想像,没有你渴求的答案(太多次这样了,需要举例吗?),可能有答案但你就是读不懂如同天书(如量子力学)云云。
不只如此,还有时间差的问题。我指的是,阅读意念的火花不定什么时间来,偏偏大多梦一般在夜阑人静的孤独时分找上你,却往往无法延烧到明天日出之时,你要不要保护这珍贵的火种不灭呢?那你当下就得供应它易燃的书页好持续烧下去甚至就此蔚为燎原大火,没办法等你到书店重开大门再弯弓射箭一番。
更不只如此,还有狩猎目标不确定的问题。我个人一再的经验是,你想找想看的书,通常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它才是特定的、独一无二的、恰恰好就是那本书;正常状况下,你遵循自己心中大疑想找到的那本理想大书,在现实世界的书架上,系散落成几十上百本不同的书籍,这本书里两句、那本书里一段的纷杂形式。瞄准开枪三原则:“看不到不打,打不到不打,瞄不准不打。”因此,你很难再是神气射日的后羿,毋宁比较像狼狈的屈原,上天入地地去问去翻找搞得自己形容枯槁。
凡此种种。人类历史不得不进入无趣的农耕时代,我的阅读亦然。
农耕时代,人们不再饿着肚子苦苦追逐并等待一只大鹿三天两夜非君不吃;阅读的农耕时代也是这样子,我得贪婪地耕作采集,宁杀错不放过地看到大约可以是自己食物的书就攫取购买,今天有事没打算读它,但谁晓得下星期下个月或明年某个晚上我会心血来潮想看呢?饥饿时时可能袭来,你得预先为它做准备。
也因此,阅读者自己书架的景观跟着丕变,而成为如今我们熟悉的仓廪模样了。不只我个人,我所知道的每一个阅读者,没有谁看完过他手中全部存书的,包括可称之为读书机器的昔日瓦尔特·本雅明。爱书如痴的本雅明反问,谁家天天把珍藏的全部名贵瓷器拿出来用呢?我环顾自己凌乱、积尘、四下散落如暴风雨肆虐过后的家中存书,实在不好说这些是名贵骨瓷,而是,如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有布里提果子,有肥胖毒蜘蛛,有蝗虫,有蜥蜴蛋,有蝙蝠……
有读过且一读再读的,有读了一半因故停下来的,有翻了几页算了的,有根本还没看的,有心知肚明这辈子大概不会去读它的云云。换句话说,通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地毯式搜刮,我得承认有不少书直接可称之为“买错了”,只能扔在那儿任它腐朽。
买错书懊不懊恼呢?很奇怪,几乎完全不会,一方面大概因为书价相对于其他生活花费是低廉的,而且错误到此为止不会衍生麻烦(想想你买错一部电脑、一辆汽车、一幢房子、一个老婆的物质代价及从此缠身不休的梦魇);另一方面,我自己早已跟自己讲清楚,书没那么容易理解穿透,阅读前的种种相关讯息当然是有意义的,可是真正的理解却得在绵密的相处过后才见分晓,因此,买书是有几率问题的,没有一个购书的统一场理论可完全消除掉它,换句话说,书的上帝是跟我们掷骰子的。
或者这么讲,你也看或至少知道棒球吧?我很喜欢的一本美国棒球书《史上最烂的十支球队》一开始就讲,棒球是一种和失败相处的游戏,想想看,一支当年世界冠军的球队少说还是得输掉六七十场比赛;一名千万年薪而且一定进入棒球名人堂的伟大打击手,每十次打击,就有七次是失败而归的——因此,棒球最严酷的真义不在于胜利,而在于失败,如何面对、承受、理解、料理失败,并和失败相处生活下去。
失败可让聪明的人反省,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一再强调的是,买错书(不管此一结果带不带来反省)应该作为阅读找书的前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准要求之人,或许会是个成功者,但抱歉绝不会是在阅读的领域之中,只因为阅读的真正主体,永远是在不确定的状况下发现各种可能性,而不是找一个排他的、惟一的明确解答。拒绝犯错,也同时就彻底消灭掉成功。事实上,我个人干脆这么算,这辈子读书,我可不可以给自己一笔买错的预算,诸如银行或企业的呆账准备之类的?我给自己五百到一千本宽裕的犯错空间,以五十年岁月折算一年是十到二十本,每本书估价三百元,如此一生的总额是十五万到三十万元整。我不晓得别人怎么想这笔钱,我自己觉得意外的少,还远远不够买错一部简配汽车的价钱。如此计算结果令我精神抖擞,顿觉得自己富裕阔绰得不得了,天底下再没多少你不敢放手一买的书了。
至此,我成了个快乐的农夫。
会夜深忽梦少年事地想念自由无羁的狩猎日子吗?当然会的。会再付诸实践吗?当然也会的。不同的是,正如屠格涅夫笔下的猎人和契诃夫笔下的猎户不同一样,屠格涅夫的猎人,是温饱有余,有大把土地、庄园、农奴、仆佣在手的贵族老爷,打猎是乐趣,以及野味,而不是有一家子嗷嗷待哺的老老小小等食物下锅。
而且,因为台湾如今的书店都是大小、规格大致相当的中型连锁书店,又讲究坪效,因此从南到北自西徂东摆出来的书就是那些,你在这家书店找不到的书,在另一家大概也不会有——对书的狩猎人而言,这无疑是个枯竭的猎场,打不到什么令人惊喜的珍禽异兽。
贵族老爷的新猎场在哪儿呢?到大洋洲那些美丽小岛海域去钓芭蕉旗鱼,或到非洲去旅行云云——我自己如今的书籍猎场,便有着这样听起来令人生厌的有钱有闲阶级味道,它是英国天下第一书街的查令十字街;或近些,上海北京各家大型书店;或更近些,网上的亚马逊书店,托电磁波快速飞翔之福,按几下鼠标即可,好像狩猎也进入了按键战争的不公平时代了。
能够的话,我还是比较不喜欢亚马逊书店这样的猎场,尽管它反而有更多书籍内容之外的资讯可参考。我是老时代走过来的猎书人,我喜欢书店现场,买书时能摸得到书页,感受到书籍沉厚的重量,并且在走出书店后的第一时间就能翻开其中一本来读。
刚过去的干爽秋天,我才又刚完成一次这样的北京上海猎书之旅,足足寄回来六大包书,当然,最想看的那几本我留在旅行包里,用卡尔维诺的话是,你携带着它,把它当成自己独特的负担,而且在旅行告终之前,甚为满意地便已经读完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