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偎泪,灯下盟心,去影匆匆,余情惘惘。梦霞别后,梨娘犹悄对残,追思往事。遥听墙外柝声,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来。人去情留,愁来梦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颐。视案上吟笺,墨痕犹湿,低哦一过,恻然神伤。顾影低徊,萦思宛转,即援笔续其后曰:
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场。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碧窗记得曾携手,青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噫,岂料悲吟,竟成凶谶。薄命女非长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红颜,将立演出月缺花残之惨剧,并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为两人最终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为两人最后之交际,从此更无一面缘矣。
穷阴杀节,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痴复欲离家,梦霞亦须旋里。君自南归我自东,鞭丝帽影各匆匆。两人一去,蓉湖风月大为之减色。欢会无踪,别情如昼,两人这回分手,从此亦竟消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无穷,聚首之缘莫卜。石痴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务,仍挽梦霞主持。梦霞意欲辞职,石痴维絷甚坚,不得已诺焉。既行,梦霞料理校中试验事,三日而毕,亦束装归。于斯时也,梨娘又久未通辞矣。梦霞归心爆急,亦不复一探其消息,且谓开校之期,一瞬即至。暂时相别,无足介意,临行寄语,徒乱人怀。而不知此时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于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远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难寻人面,是岂梦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于梦霞,实死于筠倩。盖彼与梦霞再会之后,深知梦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复可怜。感泣之余,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张,原冀其他日偶俱无猜,享闺闱之乐,我则一身干净,断情爱之媒。以今观之,此事后来终无良好之结果。我以爱梦霞者,误梦霞,以爱筠倩者,误筠倩矣。我一妇人而误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梦霞之情终不变,筠倩将沦于悲境;我死而梦霞之情亦死,或终能与筠倩和好。我深误筠倩,生亦无以对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节,成就他人之好事,则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后,梨娘遂存一决死之心,坐亦思死,卧亦思死,念念在兹,踌躇满志,竟不复有他种念虑萦其脑际。
死念已坚,生机渐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将瘦弱之躯,自加戕贼。茶饭不常下咽,睡眠每喜临风,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几许摧残蹂躏;人见其无恙,而不知其已深种病根,乐寻鬼趣矣。曾几何时,心血尽枯,形神俱化。引镜自照,两颊若削,叹曰:“死期近矣。”遂卧不复起,时梦霞犹未行也。
越三日,梦霞不别归,梨娘病亦渐剧。家人咸来问讯,见容颜虽减,神识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忧形于色,视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爱。”读者须知,筠倩固未尝有所怨于梨娘,不过两人各有难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远。今梨娘病矣,病且剧矣,筠倩对于梨娘非无一点真爱情者,能不留心视察、加意护持耶?顾筠倩虽殷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盖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为之延医,却不欲。筠倩阴告父,嫂病象不佳,当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医生至。医生费姓,即前视梦霞之病者,乡僻间之名医也。诊毕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试之,然吾决其无效。此病系积忧久郁所致,本非药石可疗。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饮食起居,已久失其营卫,夫人体质又弱,欲治之,恐难为力也。”
家人闻医言,始知梨娘之病几成绝症,一时群相惊扰,环侍不去。盖梨娘平日,事上尽礼,待下有恩,只手持家,久耗心血,一生积善,广种福田。破落门庭有此贤能之主妇,真不啻中流之一柱、大厦之一木也。故以崔氏之门衰丁少,实赖梨娘为之主持一切。翁未终养,姑未与醮,子未成人,瘦削香肩,担负綦重。茫茫身世,未了犹多,此时乌可以遽死。然而梨娘竟无意求生,有心竟死。未病之前,死机早伏,既病之后,危象渐呈。微特崔父与筠倩等衔忧莫释,求神问卜,无所不至。即婢媪辈亦均愁颜相对,有叹息者,有暗泣者。心慌神乱,此去彼来,咸愿尽其心力,以愈梨娘疾。忙乱数日,病卒不减,梨娘又不肯服药,迫以翁命,勉尽一盏,然药入腹中,竟无影响。视彼病容,日形萎损,惟有同唤奈何而已。
梦霞行十日矣,游子远归,慈乌含笑,况此次入门带喜,家庭之间尤多乐意。梦霞以姻事已成,此后与梨娘相聚之日正长,心中之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圆到天中;无主残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悭,百身莫赎。去时未悉病情,别后犹劳梦想,此时之梨娘已属半人半鬼,此时之梦霞固依然如醉如痴也。又三日,乃得一可惊可愕之凶耗,凶耗非他,即梨娘最后之手书也。
哀鸿一声,愁魔万丈。此函乃梨娘力疾所书,以遗梦霞,作诀别之纪念者。梦霞于希望之余,得此绝望之函,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浇背,一时惊绝骇绝,脑筋之震动,一分时不知其几千百次。惊痛过剧,双目瞪然,转无一点泪,惟有对书木坐,口中喃喃,默祝天佑伊人,消此实难而已。书语录下:
梨影病矣,病十日矣。方君行时,梨影已在床席间讨生活,所以不使君知者,恐君闻之而不安,且误归期也。君临去竟无一言志别,想系成行匆迫所致,我未以病讯告君,君亦不以归期语我,二者适相等,可毋责焉。梨影病中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并无十分危险。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何惜?环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己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何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惟自爱。
已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