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日记,笔迹与上半册相符,系梦霞手钞,非筠倩亲笔,而日记之末,尚有梦霞附记数语,因并录之,寥寥百余字,亦以见梦霞固未尝忘情于筠倩也。
此余妻之病中日记也。余妻年十八,没于庚戌年六月十七日。此日记绝笔于十四,盖其后三日,正病剧之时,不复能作书也。余闻病耗稍迟,比至,已不及与余妻为最后之诀别。闻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时尚呼余名。此日记则留以贻余者。余负余妻,余妻乃能曲谅余心,至死不作怨语。余生无以对之,死亦何以慰之耶?无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灾到玉人。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担个虚名,死后沦为孤鬼。一场惨剧,遽尔告终。余不能即死以谢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谢余妻?行矣,行矣!会有此日,死而有知。离恨天中,为余虚一席焉可也!
宛转缠绵,凄凉悱恻。余读筠倩之日记,余为筠倩伤矣。一枝木笔,未受东风吹拂,遽遭苦雨摧残。筠倩之薄命,与梨娘同;筠倩之遭际,殆较梨娘而尤酷。梦霞,情种也,亦情魔也,因钟情于一人,复牵连及于一人。颠倒情缘,离奇因果,以误用其情之故,卒使玉人双殒,好梦成空。铁血孤埋,征魂不返。茫茫万古,销不尽者相思;草草一А,填不平者长恨。余亦伤心人,写此断肠史,事不相干,情胡能已!掷笔欷,诚不知涕泗之何从也。
余书今可与诸君告别矣,然佳人才子,结果固已如斯。彼穷老孤儿,近状又复奚若?是不可不穷其究竟,以收拾此一局残棋也。梁琴水,犹邾鲁耳。余何惜费几日之工夫,作一番之侦探。意既决,乃独驾扁舟,作蓉湖之游。余之此行,拟先访石痴,因介绍见崔翁,可得余意中所欲知者。设石痴而不遇,则余将失望,余于崔氏素无瓜葛,未便造庐而谒也。比至,则石痴负芨归来,尚未及旬日,见余颇错愕。余与石痴别七年矣,岁月渐增,形容都改,乍见几不相识焉。既而开樽话旧,倍极留连。石痴因询余来意。余曰:“余此来,为君去岁一封书耳。”石痴初若不省忆者,寻思半晌,乃曰:“有之,托君之事,今若何矣?能以全豹示我否?”余乃告以前此搁置之故。石痴默然。余卒然问曰:“今其人安在耶?”石痴曰:“武汉事起,留学生纷纷归国,梦霞先余行半月。临别为余言:此行或不返里,当效力于民军,偿余素志。今别近匝月,尚未知其消息。君不来,余方拟买棹往伊家一探也。”余曰:“梦霞踪迹,余颇知之,余尚欲请君观一物也。”探怀出小册授石痴。石痴阅未数行,即讶曰:“此梦霞之袖中秘也,在东京时,彼曾出以示余。君于何处得之?”余君于何处得之?”余黯然曰:“梦霞死矣!”
石痴大惊,转诘余:“君言云何?”余乃以武昌归友之言,详为石痴道,且曰:“此一小册,经沧海、历战场,余友得之于枪林弹雨之中,卒辗转而入于余手。孰牵引之,孰介绍之,此中或非无意,不然,武汉之役,少年仗义之徒,不著姓氏,轻掷头颅者众矣。而梦霞独藉一小册子留遗于世,其名遂不至淹殁而无闻。或者,彼已死之梨娘,一缕芳魂常绕情人左右,冥冥中阴为布置,俾其所爱者之奇情伟绩,得藉文士之笔墨,传播于人间,事非偶然也。”石痴闻言,慨焉叹息,曰:“彼别余时,侃侃数言。余早知其必能实行其志。今果烈烈轰轰,流血而去。渠死可以无恨。而此小册既入君手,则为死者表扬。君不得辞其责。前函具在,事迹可稽。今有此一死,更足令全书生色,可以濡染大笔,践余昔日之请矣。”余应曰:“唯唯。”
既而请于石痴曰:“余尚有所询。彼黄发垂髫无恙耶?”石痴愀然曰:“崔翁乎?骨已朽矣。言之殊恻人怀。自梨、筠二人相继殒谢后,彼矍铄之老翁,乃若硕果之仅存,老境太觉不堪,未几即感疾死。渠家戚族无多,翁死遂无人主持,仅有外戚某氏,远隔城乡,闻讣奔至。后经众提议,将鹏郎寄养于某老,遗产亦委某氏代为经理,俟成人授室后,再整旧日门庭。议既决,某氏前携鹏郎去。其遗宅则由某氏雇仆媪二人以守之,幸未至鞠为茂草。数年之间,一家尽毁。吾乡中死亡之惨、衰败之速,殆未有若彼家之甚者。想君闻之,亦当生一种沧桑之感也。”余喟然曰:“兴废不常,盛衰有准,环境往复,理所必然。积善之家,余庆未绝,有佳儿在,迟以十年,夏少康中兴之业成矣。”石痴颔余言,复曰:“君既来此,有意至梦霞葬花处一吊埋香遗迹乎?余当导群君。”余曰:“甚愿。此去或拾得零香剩粉归,可为余书煞尾,着一点江上青峰也。”
几株败柳,一曲清溪,老屋数椽,重门深锁。时值孟冬,百草皆死,门以外一片荒芜,不堪入目,境地至为幽寂。石痴语余曰:“此即崔氏之旧居也。梦霞寓此时,余常来此,今绝迹者已年余矣。此其后舍,守者即居于此。前门则久为铁将军所据,无人问津,门上恐已生莠草也。”且行且语,已至门次。石痴举掌叩门,作败鼓声。良久,有老妪拔关出见余等,注视不语,若甚讶来客之突兀者,旋问曰:“客来何事?殆访崔家旧主人乎?惜来迟一年,今渠家已无人矣。”石痴曰:“姥姥不识我耶?”妪熟视石痴,乃笑曰:“君非秦公子耶?余老眼花矣。”石痴告以来意。妪即导余等入内。过一小圃,晚菘盈畦,青滑可撷,曲折达一书舍,室门上加以锁,积尘封焉。前有庭,庭广不足一亩,庭中景象,绝类古刹。墙阶之上,遍铺苔衣,不露一罅缝痕,盖绝人迹者久矣。
石痴引余至一处,有土坟起,累然成小阜,云即梦霞葬花处。欲寻碑石,则已不见,殆历时既久,为地心吸力所吸入欤?抑为人携去,珍之为秦砖汉瓦欤?不可得而知。冢上短草,生意歇绝。草根之下,杭泥凝结成小块无数,仿佛犹有伤心人血泪痕也。凭吊久这,彷徨回顾,余突谓石痴曰:“君诳我,空庭如洗,安有所谓梨花与辛夷耶?”石痴曰:“异哉,是诚有之,今何并枯枝败叶亦俱杳然?意者美人已返瑶台,而此美人之灵根,亦为司花吏拔去,移值天上耶?”因呼妪问之,妪言前闻庭中实有二树,梨夫人死后,春来梨树即不发花,辛夷虽吐蕊,亦不能如往年之盛。是年六月,筠姑娘又死,二树均日就枯萎,柔条曼叶,失尽旧观。比老主人死,余等来时,仅见枯干两株,兀然直立,枝叶皆化为乌有。问:“枯干何在?”则曰:“已斫作柴烧矣。”余曰:“惜哉,是亦焦桐之类也。草木无知,乃为人殉,斯真所谓情种矣。”子然一枯干,大足以供后人之凭吊,何物老妪,大煞风景。此已死之情根,尚不能久留于世,彼痴男怨女,情死情生,宜其一霎时便成为历史上之人物也,与石痴叹息者久之。
余旋指书舍问石痴曰:“此即梦霞寓居之所耶?”石痴曰:“然。余昔年时与梦霞促坐闲谈于此。犹忆某年秋,余访梦霞,梦霞沾酒留饮。半酣,梦霞指庭畔香冢语余曰:‘此余之埋愁地、销魂窟也。余死苟得埋骨于此,则此身长伴花魂,死可无恨。’又指庭前二树谓余曰:‘此余之腻友,亦余之爱妻也。其和靖妻萼绿华,为千秋佳话。余今妻此二花,和靖且输余艳福矣。’言已大笑。复曰:‘明年此花开时,君能归来,当再与君对花痛饮一醉,以余沥浇花,为二花寿。’噫!孰知酒杯才冷,人事已非,人既云亡,花亦不寿,徒剩伤心之境地,尚入余之眼际。情长缘短,室迩人遥,既含宿草之悲,再下哭死之泪。余独何人,乃能堪此?自今以后,亦不能再至是间矣。”石痴言时,泪盈襟袖。余至此亦觉触目凄凉,百感交集,恨无以塞石痴之悲也。
石痴复令妪启书室门,与予俱人。则见尘埃满地,桌椅俱无。窗上玻璃碎者碎,不碎者亦为尘所蒙,非复光明本质。石痴一一指示余:此梦霞下榻处,此梦霞设案处,此余与梦霞对饮处。四顾壁立,空无一物,惟门侧倚一败簏,字纸充实其中。石痴就而翻检焉。室中空气恶浊,余不能耐,呼石痴曰:“去休,是间不可以少驻矣。”石疾忽检得一纸,欣然向余曰:“君试阅之,此情天劫后之余灰也。”余受而审视,上有秋词一阕,词曰:
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
极目处,一片苔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
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
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
蓬莱水清且浅。
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
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
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
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右调《解连环》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
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
醉时解下青衫看,数泪点,曾无一处干。
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勤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
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
痴情此日浑难忏。
恐一枕梨云梦易残。
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干。
——右调《送入我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