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昭然略停顿片刻,见皇后并未有开口的意思,只好接着汇报起来,“臣观之历年户部账册,又对比灾情记载,大致推测——凡至千人以上伤亡,朝廷均有拨款放粮之政策,主要以放粮赈灾为主。至多地区受灾或至五千以上伤亡,则拨款至少十万两。”
说完后,褚昭然抬头瞥向皇后,想看看对方的反应。毕竟这些都是她的推测,她未接触过朝堂政事,上辈子她也只是个理工科的学生,并未有任何政治素养。唯一的依据都是这辈子跟着老国公学到的一些皮毛,然后照猫画虎地做了一点推测,准不准她心里也没有数。
好在,这回皇后脸上不再是一副云淡风轻一点不见波澜的表情,她淡淡开口:“不错。”语气虽然平淡,唇角也未见勾起,可她眉眼间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便是无形中的鼓励了!
褚昭然得到皇后娘娘肯定,心里的忐忑稍稍减退几分,她紧接着又汇报起关于水患的情况:“相较于地动情况发生之数,历朝历代对水患情况记载颇多。根据能够查到的资料记载中,最早于汉惠帝时期,江水、汉水泛滥,汉中、南郡大水,淹浸4000余户人家。五年后,文帝时期,江水和汉水泛滥,汉中、南郡又发大水,冲没6000余户人家,南阳沔水暴涨,一万余户人家受灾。”
而后褚昭然又列举了几条,同时和汇报地动情况一样,她又说出了朝廷的赈灾措施和赈灾手段,当然依旧多以拨款和放粮为主。
她大致介绍后,对皇后拱手说道:“娘娘,这便是臣今日成果之简述,具体内容臣已经罗列在纸上,请您阅览。”
皇后点头,她大致翻了翻,上面字迹工整,记载细致,看得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如此,心里对褚昭然更加满意的几分。
可满意归满意,皇后并未轻易放过褚昭然,她又抛出一个新的难题,“本宫只叫人给你找了些文史记载,你为何只摘取地动和水患情况呢?难不成,在你心目中,其他灾害不值一提?”
皇后的话音中带着些许震慑,若是旁人此时可能已经吓得心惊胆战了,但褚昭然却没有半点反应。这半年以来,她和皇后见面谈话的内容不像过去那般聊些日常话题,不是涉及祁国公府全族性命,就是涉及褚昭然自己的命运、前程,而且多以皇后震慑她为主,褚昭然已经在一次次磨练中,练就一个强大的心脏。
简单来说,她皮实了。
而且她进宫后想通一件事——她是被皇后聘入宫的,就算后宫之人势力,就算她品阶低微,但她背后任旧站着祁国公府,她是重臣之后,而她是受皇后看重才被召选入宫的,这也代表皇后的脸面。所以就是无论如何,她在宫里一定不会有性命威胁。
一旦她在宫里有任何意外,朝臣、世家都不会罢休。
褚昭然定定地听完皇后的话,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道:“回娘娘,起初臣面对如山如海的文献一头雾水,没有半分头绪。但当时臣并不确定娘娘何事校验臣的成果,臣只好尽可能将这期限缩短,以免娘娘这边校考时,臣还未有准备。”
她顿了顿,接着道:“所以臣将所有文献归纳一处,察觉这些内容虽然各异,但都离不开“赈灾”二字。臣又联想近日宫中传言,其一楼烦郡地动,当地郡守已快马传信进京。其二,黄河决堤,听说河南道汝阴郡受灾严重。”
褚昭然停顿,躬身行礼,“故而臣斗胆揣测,只节选了有关地动和水患的相关资料。”
褚昭然只说是自己节选,而没有直接说她是揣测皇后心思,觉得皇后的命令便是让她查找地动和水患的文献。这两种结果虽然都一样,但说出来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褚昭然自己的选择,就算有错最多说她自作聪明,皇后并不会罚她。但后者不同,后者有揣度上意之嫌,虽不至于像揣度圣意那般要掉脑袋,可也是有杖刑的风险。
这说起来有些可笑,明明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后宫之人,为了利益都要学会揣摩人心,揣度上意——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可就是这样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能藏在每一个人里,不能宣之于口,大咧咧地和对方说,我是猜测你心思所以做的选择。
这种话和同僚或是上官讲,最多被当做没有脑子,以后前程上艰难一点。可对圣人,若是有人敢说,陛下我揣度您的心思……碰上圣人心情不佳,不等话说完,说话之人已经被拉出去了。因为这属于窥探圣意,往小了说可以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但往大了说,你好端端揣测圣意做什么?你是如何揣测的?是不是有造反之嫌疑?
这都说不清,故而大家约定俗成,不能直接说揣测某某某心意的话。本来这种对后妃没有太多关系,可后宫女眷更加好面子,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通常对外也不喜欢被人看出心思,所以搞的宫中服侍之人,也开始小心翼翼,防止触及忌讳。
渐渐的,大家就都形成说话藏半句的习惯,而且通常上位者问什么,才会回答什么,绝不多此一举。就像褚昭然,在皇后没有提到三皇子时,她决口不提三皇子以及三皇子提供的帮助。不节外生枝,也是后宫生存之道。
“你倒是机灵。”皇后评价道。
这其实也是皇后故意设给褚昭然的一道考题,以往皇后侧重校考的是褚昭然的能力,而这一次她校考的是褚昭然应变反应和官场生存之道。原本是不用这般急的,她还可以给褚昭然一些成长的时间,但现在事发突然,京中所有人都盯着前朝官员的一举一动,她轻易动不得,所以不得不将一样重要的事情交给褚昭然。
不过,能不能交给褚昭然,还要再看看。
等褚昭然从清宁殿出来已经是明月当空的时候了,皇后和她说完正事,又留她在宫中用膳。褚昭然先是拒绝,表示如今她是宫中女官,理应摆正身份,不能僭越。
她这话被皇后用亲戚血缘之论给挡了回去,最后只好从善如流的留下和皇后一起用膳。当然,她本来的拒绝也只说意思一下,毕竟皇后晚膳是什么水准,她院子里的膳食又是什么水准?根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的好吧?她是傻子才会真的执意回自己院子吃给宫人的大锅饭呢。
吃饱喝足后,褚昭然又陪着皇后闲聊了几句,这才告辞往自己院子走。皇后清宁殿在后宫,在太液池东边。而褚昭然住在内文学馆旁边,在太液池西面,而且靠近光顺门,光顺门就是之前慕云琅特地从紫宸殿出来绕路去内侍省的门。褚昭然住的位置,严格意义已经属于后宫和前朝的交界处了。
她提着一盏宫灯,慢慢沿着太液池的宫道往回走,正出神想着皇后之前的话,忽然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和甲胄声。
不用多问,这是宫中夜间巡逻的金吾卫。
褚昭然正低头从腰间解下令牌,准备拿给金吾卫证明身份——宫中有禁令,夜里普通宫人没有主子命令,是不得随意走动的,褚昭然作为女官虽然不受此限制,但也需要接受盘问。
声音越来越近,褚昭然正好迎面对上一队金吾卫。那金吾卫领头之人见到褚昭然,当即带队朝她走过来,准备盘查。
可不等领头人开口,他身后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头儿,这是宫里的四品中才人,祁国公府的汝宁县主。”
褚昭然听到声音,便知来人身份。这人太熟悉,而且在宫中金吾卫里能在夜里还这么快叫出自己身份来历的,除了慕云琅再无旁人。
那领头之人听到慕云琅的声音先是一怔,转而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笑意,“原来是褚大人,久仰久仰。”
他的话音落下,身后的众人也或多或少露出笑容,一个个有意无意地用揶揄的眼神在褚昭然和慕云琅身上来回扫着。
褚昭然其中内情,只觉得被众人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她客气地拱手,“大人客气,天色已晚,既然大人已查明下官身份,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她本想着迈步离去,谁料那领头之人将她唤住,“褚大人稍等片刻。中郎将出列。”
慕云琅应声从队伍中走了出来,“卑职在。”
“天色已晚,我命令你护送褚大人回去,你可做得到?”
“卑职领命!”慕云琅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那领队之人含笑点头,“如此,你快去快回。”
慕云琅笑嘻嘻地应下,而后走到褚昭然身边,装模作样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道:“褚大人请。”
褚昭然想拒绝,可顶着一队人的眼神,她属实有些无措,干脆低头先一步往自己院子走去。慕云琅紧随其后,而其他金吾卫则齐刷刷地目送他们二人。
只听有人小声交谈:“这便是三郎时常挂在嘴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