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珺乔离去以后,这个坐拥天下的男子心潮翻涌。
他独自一人静默地坐在堂上,只觉得整个承乾殿死一般寂静。
良久,他才叫唤了一声,邹彦应声而入。
“老奴在。”
“摆驾凤仪宫,朕有话要问皇后。”
邹彦敏锐地察觉到陛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倦,便低声问了句,“陛下才下了早朝,又跟县主说了好一会儿话,需要午寐片刻才过去吗?”
陛下摆摆手,“现在就去。”
“是,老奴这就去准备。”邹彦俯首。
当宫人通传陛下的圣驾马上就要到凤仪宫时,纳兰慕云有过一瞬间的困惑。
因为陛下平日忙于政务,除非夜幕降临,否则鲜少见他在白日之时进入后宫。
而且如今午时已过,平素这个时候陛下应该在承乾殿的侧殿午寐,又怎会突然想到要到凤仪宫来?
但纳兰慕云身边的侍女冯珩善于逢迎,见主子不喜反忧,便安抚她说,“皇后娘娘乃是陛下的正妻,凤仪宫也是中宫宫殿,其他嫔妃的宫殿又怎能和凤仪宫相提并论?”
“说不定今天朝廷有些值得高兴的事,所以陛下迫不及待想来凤仪宫和皇后娘娘分享呢。”
但纳兰慕云毕竟和陛下相处十多年,虽不能说善于揣测君心,但对于异于寻常之事还是有所警惕的。
加上她见证着陛下从太子之位走到天下之主的位置,也深知以他沉稳忍隐的性子,绝不会因为想要和她分享某些趣事而打破根深蒂固的习惯。
于是她对冯珩说,“快去问问陛下今天都见过什么人!快去!”
冯珩见纳兰慕云神色不妥,也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以后便从侧门出去打探消息了。
冯珩前脚刚离开,陛下的御驾便来到了凤仪宫。
纳兰慕云也顾不上整理妆容,匆忙出来迎驾。
“臣妾恭迎陛下,愿陛下万岁万福。”
凤仪宫的其他宫人也一同跪拜在地上。
陛下的目光首先看向身穿一身常服的纳兰慕云,随后快速扫视了周边的环境一圈,马上就发现她身边的侍女冯珩并不在这里。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伸手把纳兰慕云扶了起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关切地问了句,“虽说已经入春,但皇后的衣衫也未免太单薄可些。让冯珩把皇后的斗篷取来,朕亲自给皇后系上。”
纳兰慕云听到陛下提及冯珩,心中甚为不安,但她还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一些,“臣妾让冯珩去花房折些桃花枝回来,才刚走不久呢。”
陛下目光闪烁,“折桃花枝这种小事,还得用到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看来这凤仪宫里也没多少能合皇后心意的人了。”
“回头朕让内务府那边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到皇后宫里来,再让冯珩好好教诲一番,想必她们定能很快学会如何能让主子满意。”
纳兰慕云本就心中有事,此番听到陛下意有所指,心中更是慌乱,“不过一件小事罢了,本就不值得让陛下操心,不能替陛下分忧反而让陛下担心臣妾宫中之事,想来定是臣妾的不是了。”
其他宫人见纳兰慕如如此,连忙跟着叩首认罪。
面对众人此起彼伏的认罪之声,本就不耐烦的陛下更觉得耳边鼓噪,便对众人说,“你们且起来吧。朕与皇后有事商议,也用不着宫人侍候了,尔等且在殿外做自己的活即可,如无召唤,不得入内。”
跪了一地的宫人原以为陛下要责罚他们,但如今见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如获大赦一般,马上叩头谢恩,然后迅速四散到原本的岗位去。
进殿之前,陛下还不忘向侍立一旁的邹彦使了个眼色。
邹彦马上会意,待到陛下和皇后都进去以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凤仪宫。
“陛下鲜少在这个时辰过来,想必应该不是为了臣妾宫里的人不得力吧?”
纳兰慕云把手中的护甲一只只取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的托盘上,这才亲自给陛下倒了一盏茶。
陛下接过了那盏茶,但并没有放到唇边,只是拿在手中,许久没有说话。
纳兰慕云何曾见过陛下这般模样,加上陛下刚下早朝,她便下意识认为定是朝中有大臣弹劾她的父亲族人。
只因她的父亲纳兰青云本只是一个小小的青州御史,因为纳兰慕云素有才名,又生得貌美,故得以中选进入太子殿,最后成了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
纳兰青云就果真如同他的名字一般,父凭女贵,青云直上。
众所周知凉凌国有三大盐田,其中一个称作叠翠盐田的,便是由他主理。
他除了每年上贡给朝廷为数不多的极品细盐以外,还按盐田所产的盐售卖所得的五分之一归于国库,剩余的份额全由纳兰青云自行调配。
纳兰青云自此从不学无术、穷困潦倒的青州御史,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盐商。
自从纳兰慕云诞下两儿一女以后,纳兰青云的恩宠更甚,身份也更为尊贵,陛下甚至允许他在朝廷挂了个从二品的虚职,每年都能拿到朝廷的俸禄。
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肥差了,但对于盐田带来的丰厚利润来说,纳兰青云根本不把朝廷的那些俸禄放在心上。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有人眼红纳兰青云背靠皇后这棵大树,得到这些便利而有意诬陷,还是纳兰青云真的生了称皇之心,朝中开始盛传他给朝廷所报的盐账和实际产出大有出入。
还有朝臣匿名上书举报纳兰青云用售卖粗盐所得的银钱大量招兵买马,暗中招揽城中铁匠打造兵器,恐有不轨之心。
陛下也曾私下问过纳兰慕云对这件事的看法,她虽然口上坚称她相信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做出这等蒙骗朝廷之事,更没有不臣之心,但她心里却不敢肯定此事的真伪。
当日陛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纳兰慕云莫要被此事所累,他自会去平息这次风言风语导致的纷争。
但她对自己那贪婪成性的爹爹并不放心,还特意让冯珩出宫,带去自己的家书,好敲打敲打纳兰青云一番,叫他从此安分守己,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奢望来。
在心中她也提及,如今她所出的长子已经被陛下立为太子,母子两人恩宠正浓,要是他日得以继承大统,那纳兰一家的尊荣可是世世代代的,让他莫言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坏了大事。
这段时间,纳兰慕云一直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生怕纳兰青云又被挖出什么黑料来,幸好后来再也没有听到朝堂之上有人提及这些事,纳兰慕云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了。
如今陛下却在下了早朝以后过来凤仪宫,还对她宫里的人一番点评,纳兰慕云也不傻,自然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说她怀疑还是因为盐田的事,但她却没有主动点名,只是不失时机地对陛下表明她是懂他的意思。
然而,门外突然传来邹彦的声音,却让她对自己的理所当然的想法起了怀疑。
甚至当邹彦带着江荣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依然没意识到陛下此举何意。
只见江荣低垂着头,十指红肿的双手撑着地面,显然是受了刑的。
纳兰慕云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血迹印在地面上,显得斑驳刺目。
只因这江荣和冯珩一样,是她的心腹,两人替她做了不少的事,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
但要说到江荣到底犯了什么事,能让陛下这般震怒,纳兰慕云却一时三刻毫无头绪。
于是她强装镇定地问了句,“江荣这是犯了什么错,竟让陛下给他用上了夹棍之刑?”
陛下这才缓缓地开了口,“皇后,你这宫里的人,要么办不好事,要么自作主张,既然皇后心善不忍责罚,那就只好朕来代劳了。”
只见他神色清冷,脸上如同冰霜未融,叫人望之生畏,“这江荣胆大包天,竟打着朕的旗号,给江南李家的李太君送去了一座九层佛塔,不知道皇后是否知晓这件事?”
纳兰慕云心中一紧,但她也知道陛下既然这般问她,势必是已经从江荣口中套出了些话来,此时要是不承认,只怕更让陛下生疑。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件事怪不得江荣,是臣妾让他这般做的。”
此话一出,江荣颇为惊讶,情不自禁抬起了头,向纳兰慕云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深知此事已经败露,加上族人的性命也尽数掌握在纳兰慕云手上,所以即使在他遭受到夹棍之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也只肯承认这件事是他所为,却怎么也不肯供出纳兰慕云出来。
但他却没考虑到,那九层佛塔绝非寻常之物,任凭他一个管事公公,没有皇后的认可,即使他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在守备深严的国库中取出此物。
即使退一万步来说,这九层佛塔并非国库之内的财物,但单是打造九层佛塔所用到的红檀木,就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可得。
所以,即使江荣没有供出皇后来,最后陛下依旧可以顺藤摸瓜地查出纳兰慕云来。
纳兰慕云之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件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可怜江荣还当是纳兰慕云心疼他,顾及他多年劳苦,不忍他受责,所以勇于承担这件事,于是对她心存感激。
陛下倒是对纳兰慕云这番承认有些意外,他又问了她一句,“那皇后为何要这般做?”
纳兰慕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有些委屈,“陛下,当年之事,说到底李家姐姐都是替臣妾受过,臣妾心中一直愧疚不已,却没有任何法子可以弥补。”
“前段时间臣妾得了一块上好的红檀木,当时便想到李家老太君一向礼佛,要是臣妾能把这红檀木做成了九层佛塔,作为生辰之礼送给她,说不定能稍稍减轻臣妾心中的愧疚。”
“当时臣妾想的是,李太君对臣妾或许有心结,要是臣妾以自己的名义送出这份贺礼,李太君断然是不肯接受的。但要是以陛下的名义,那就不同了。”.
陛下见她说得异常诚恳,脸色稍稍缓下来了些,“既然皇后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不提前跟朕商量一下?”
纳兰慕云见陛下已经有些被她说动了,继续以情动人地说,“臣妾知道陛下一直放不下当年之事,臣妾......臣妾是担心陛下和臣妾过了这十多年以后,才发现心中最爱的是李家姐姐。”
“陛下难道没发现臣妾从不在陛下面前提及李家姐姐吗?这并非是因为臣妾不懂感恩,而是臣妾怕......臣妾怕自己争不过一个已经离世的人。”
纳兰慕云想起时不时出现在她梦境之中的那张脸,悲苦地说,“陛下或许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以后,臣妾总会时不时梦到李家姐姐跟臣妾诉苦说黄泉之路孤寂,醒来总是心慌不已。”
“陛下,要不我们请个得道之人,让他给李家姐姐念几遍往生咒吧,要是能做一场法事也好,即使要用臣妾的血做祭品也行。全当是臣妾对她的一片心意了,只希望她已经投胎转世,对前尘往事了无牵挂吧。”
陛下闻言面露怜惜之意,却没有因此同意她的建议,“君子不曰怪力乱神之说,何况李一晴未死,何须为她焚衣诵经?”
只见纳兰慕云的瞳孔瞬间放大,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震惊和恐惧的神色。
“她......她没死?!”纳兰慕云的声音都在颤抖。
“对,没死。”陛下一边冷静地看着纳兰慕云的神态,一边淡然地说,仿佛他口中说出的消息并非惊天动地之言,只是家常客话一般。
殊不知纳兰慕云却因为他的话,精神处于差点崩溃支离的状态。
“那她现在在哪里?臣妾势必要亲自跟她叩个头,要不是因为她,臣妾绝不会有命坐上这皇后之位,说到底,臣妾这一切,本就是属于李家姐姐的!”
只见纳兰慕云越说越激动,“要是李家姐姐愿意原谅臣妾,臣妾甘愿摘取头上凤冠,把皇后之位拱手奉上,从此隐居山林,再也不出现在陛下和李家姐姐面前......”
陛下叹了一口气,“皇后这又是何苦呢?你既做得了这一国之母,又没有犯像忤逆这样的大罪,朕怎会把你废弃?”
“再说了,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遇上歹人又不是皇后的过错,你无需把这个责任一直背负在身上。”
纳兰慕云双眼微红,只是垂泪而不言语。
陛下只好安抚她说,“朕不过是今日偶尔得知九层佛塔之事,所以才来问一下皇后罢了,没想到反惹皇后伤心了,看来是朕的不是了。”
纳兰慕云这才收住了泪,“陛下说这话真的是折煞臣妾了。但李家姐姐多年来未见踪影,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好?当年……”
“她全然不记得往日之事了,心智也仅像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陛下打断了纳兰慕云的话。
纳兰慕云闻言先是露出困惑不信的神情,眉眼间竟闪过几不可察的狂喜,但瞬间她嘴角便变得下扬,整个面容充满了忧愁,“怎会这样……”
陛下一边把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一边缓缓开了口,“朕也不清楚当中到底发生了何时,但她不久前被李家寻回,现在已经回到江南。”
“李家人把她照料得很好,还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对外只称这是李太君心善收养回来的孤女。”
纳兰慕云见陛下眉头轻蹙,料想到茶水都凉了,便伸手取了过去,“陛下这些年忙于政务,跟臣妾也少了像今天这般推心置腹地说话的机会,既然今天来了,就多留一会儿吧,让臣妾出去唤人给陛下换一盏热茶进来。”
她正欲往门外走,与此同时陛下也从凳子上起了身,“朕审时还要会见旭日国的使臣,约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现在也该回承乾殿了。”
“大朝会将近,这段时间朕大概不得空到凤仪宫了,等过了这阵子,朕再来看皇后吧。”
纳兰慕云迟疑了半响,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听说陛下有意给和孝县主赐婚,未知是哪一位宗室子弟,能够娶到这个才貌双全,孝义无匹的女子?”
“只可惜太子已经有了正妃徐氏和侧妃刘氏和纳兰氏,不然这太子妃之位给了和孝县主,也是合情合理之事,也是她应得的。”
陛下听出了纳兰慕云的意思,却没有点破,他反问了一句,“那依皇后所见,那位宗室子弟堪配和孝县主?”
纳兰慕云马上说,“先皇曾许诺过,李家女可为太子妃,然而太子已有正妃,徐氏虽然暂时未有怀胎,但在民间也素有贤名,也不能无错废弃。”
“但臣妾听说龟兹国国王病重,大概不久于世,虽说龟兹国和凉凌国最近几年关系处得不甚友好,两国边境也时有争斗,但这龟兹国的太子却是个软弱无能的,要是我们能和他结百年之好,说不定两国之间的干戈从此休矣。”
陛下稍一迟疑,“皇后的意思是,把和孝县主赐予龟兹国太子,让她和亲?”
纳兰慕云见陛下没有一口否决她的建议,自以为此法兴许可行,干脆打铁趁热地说,“既然李家女可为太子妃,那陛下大可以给那李珺乔更大的恩典,把她封为和孝公主,待遇堪比和硕公主,再把她嫁与龟兹国太子,也算是全了先皇的承诺了。”
陛下显然仍有顾虑,便又问了句,“只怕那龟兹国太子未必愿意。”
纳兰慕云饶有意味地说,“要是我们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得以登上国王之位呢?”
“与其让对凉凌国抱有吞并之心的皇子成为龟兹国国君,还不如扶持一个忠于我们的傀儡,想必陛下比臣妾更懂这个道理。”
陛下因纳兰慕云的话而陷入沉思,良久,他才回了句,“皇后的建议,朕会好好考虑的。朕先行回去,皇后不必相送了。”
说罢,陛下偕同一同前来的宫人离开了凤仪宫,整个大殿只余下伤痕累累的江荣和纳兰慕云。
此时江荣才敢抬头,低声地问了句,“娘娘,你觉得陛下会相信刚刚那些话吗?”
纳兰慕云脸上并无过多的情绪,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疲累,“陛下多疑,想必是不会信的。”
江荣这才慌了神,“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纳兰慕云抬眸,“此事本打算待到太子有了嫡子以后才筹谋的,但既然陛下已经生疑,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