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欢欢午饭还没吃吧?我带你和谨西先去吃点东西。”
蒋谨东的声音一向温和,但正在盯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发呆的姜韫欢却冷不丁被吓到,略带慌张的扭头看向前方,正好和车内后视镜里蒋谨西的眼神对上。
他坐在副驾驶,通过窄长的镜面只能看到他稚嫩清秀的眉眼,那双漆黑的眼珠狠狠攫住所有视线,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拉拽着,将人引入藏匿的无尽深渊。
姜韫欢悄然合眼,忽略周身地寒意。再睁开时,用清亮的眼眸回视镜中少年的眉眼,不自觉地牵动嘴角扯出笑容。
“不用麻烦了,大哥,我在飞机上吃过了。”姜韫欢礼貌地回绝蒋谨东的提议。
蒋谨西也发声,“我中午在学校也吃了不少,现在一点都不饿。”
“也好。那我先送欢欢去景清苑,奔波一天了,回去好好休息。宋婶照旧在那里照顾你,有什么需要和她说就行。”蒋谨东一向是个好说话的。
蒋谨西却疑惑地问:“不送姐姐回家吗?爷爷昨天还在念叨说好久没见姐姐了!”
蒋谨东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发问,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蒋谨西好像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悔地低下头。
车内陷入一片心照不宣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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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氛围中,姜韫欢刚刚的不适和紧张反而烟消云散,竟生出一股玩味和畅快。她悄悄侧身靠在车门上,微微挑眉,打量右前方的蒋谨西。
这位蒋家小少爷没几天就该满十八岁了,手术完也养了有两年,还单薄瘦弱成这个样子,怕是被全身的心眼算计和阴冷狠戾吸走了营养。
别到头来蒋家忙活这么一大通,还是让这位落个早夭的下场。
尴尬又难堪的氛围还在蔓延着,姜韫欢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蒋谨西紧紧抓住裤边的手,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嘲讽出声:到底还是被养在温室的稚嫩小草!我‘亲爱’的弟弟,你最好多撑几年,可别对不起你姐姐我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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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谨东常年做研究,浸淫在学术的氛围中,不太适应这种暗流涌动的场景。
姜韫欢能感受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开始僵硬,本想开口打破这种尴尬,但突然想到上车前他不经意的瞥她那一眼,还有那个存疑的身影,姜韫欢决定收回到嘴边的话,等着看蒋谨东怎么回应。
“这...这几天...爷爷身体不太...不太舒服,等过几天...过几天再接欢欢去见爷爷。”蒋谨东断断续续地终于说完这句不长的话。
还真是毫无新意又烂到家的解释,姜韫欢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讽刺和快意。
“平城的交通还是这么可怕,堵起来没完没了的。景清苑距离机场近多了,麻烦大哥找最通畅最快速的路,我忍不住要舒服的躺在床上补觉了。”姜韫欢语气轻快,最终还是出口解围。
蒋谨东闻言笑了笑,说:“好,马上就到。”
“谢谢大哥。半年多没回来,也不知道宋婶有没有好好照顾我的那几盆多肉,迫不及待想看看它们。”姜韫欢大大方方地将话题继续。
“虽说你一直在港城,宋婶还是每周都按时去景清苑整理打扫,肯定会帮你把多肉养得好好的......”
蒋谨东顺着她抛出的话题接下去,姜韫欢也恰到好处的回答他,你来我往,总算让车里的氛围轻松起来。
只是蒋谨西许久都默默不出声,像是在懊恼自己说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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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韫欢一直盯着后视镜,恰好抓住蒋谨西不经意间扫过的眼神。她不再收敛眼中情绪,无畏地直视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睛。
两人在镜中对视许久,最终,蒋谨西回头轻蔑地扫她一眼,移开眼神,姜韫欢也默默转头看向车外。
天空是一片阴沉又灰蒙蒙的白,路边的行道树光秃秃的只剩树干。路上的行人都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交谈间哈出一片片白茫茫的烟,然后瞬间被冬风割成碎片。
平城,真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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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北方的冬天寒冷异常,但进入温暖的室内瞬间一秒天堂。
姜韫欢和宋婶打个招呼,就卸下一身寒气,舒服的洗个热水澡,爬上床补觉。
醒来时,夜幕已然降临,外面漆黑一片。
伸手捞起床边的手机,发现已经八点半。肚子空荡荡的,挣扎许久还是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这才发现自己头昏脑胀,嗓子也有些喑哑,忍不住咳嗽出声。
想来前天穿得露腿露背在港城经受风吹雨打,今天又一时没有适应平城零下的气温,不幸感冒了。
深深叹一口气,再无睡意。
听着外面有动静,估计是宋婶在做饭,不想出房间,随便从衣帽间挑了一件厚的家居服裹上,躺在阳台的软榻上,木然的看向窗外。
景清苑属于高端小区,居住的多是在附近商务区工作的精英。邻近九点,窗外已然亮起万家灯火,恍惚间,姜韫欢的思绪飘了很远。
直至额头挨到冰凉的窗户,眼神才渐渐聚焦。
姜韫欢突然觉得好笑,不过在港城呆了短短一年半,竟然已经不太能适应北方的寒冷了,可她人生的前十七年分明是在北方的小县度过的。
一所距离平城六百多公里的普通小县城,藏着她曾经似梦似幻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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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车已经到了。”宋婶是土生土长的平城人,说的是一板一眼的普通话。
姜韫欢不甚满意的看着眼底的青黑,拿起遮瑕又盖一层,直到镜子里的脸看起来神采奕奕才收手。
自从昨天晚上吃饭时被宋婶告知今天就要去医院还要回蒋家老宅,整个人就陷入抗拒又厌烦的情绪中,半夜又觉得有些发烧,不得已爬起来吃了颗退烧药。
一晚上心神不宁,几乎没有合眼。
她换好衣服拿上包出去的时候,宋婶立马迎上来:“姜小姐,您饿吗?今天要做检查,早上不能吃饭,用不用给您带点吃的?我看您昨天晚上吃得......”
“不麻烦你了,宋婶,我不饿。”姜韫欢边换鞋边回她。
“不麻烦的姜小姐,我蒸得有玉米和豆沙包,还有......”宋婶恭敬地帮她提着包,语气热情和善。
姜韫欢换好鞋,接过包,回她一个温和的微笑,不经意间回头往阳台上瞟了一眼,“平城太冷了,看来我养得多肉都冻死了。昨天忘了说了,宋婶,麻烦你今天去花卉市场给我再买几盆吧。”
宋婶闻言去开门的手顿了一下,没敢回头看她,应声道:“欸,我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
“必须要和上次那几盆一模一样,我就只喜欢那几种,谢谢宋婶了。”姜韫欢的语气依然娇嗔温柔,边说边往门外走。
宋婶却听得心惊胆战,手心紧张到出汗,低着头连声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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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西的身体指标都很正常,和上月比没什么变化,只是还有些瘦,别急,慢慢补。”蒋谨西的主治医生白家勇认真看过检验报告后满意的点点头,对蒋尚洋和丁婉萍交代道。
丁婉萍闻言激动地拥拥蒋谨西,连忙说:“多谢白教授。”
“欢欢的呢?”蒋尚洋看看温和从容地站在旁边的姜韫欢,追问白教授。
丁婉萍闻言原本激动的表情瞬间凝固,眼含幽怨地瞪蒋尚洋一眼。
“姜小姐的各项指数还算正常,但我看蒋小姐有些低烧,还有些感冒,这都要注意,很容易影响免疫......”
丁婉萍今天本就憋着火。蒋尚洋平时从不陪蒋谨西做检查,今天为了他的宝贝女儿,却坚持过来。
听到医生这样说,丁婉萍可算找到发泄口,转身恶狠狠的瞪着姜韫欢,“蒋家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告诉你多少遍,身体不能有问题,这点事都做不好,你想干什么?真当自己是蒋家大小姐了?”
姜韫欢看着丁婉萍的贵妇脸上狰狞的表情,默默在心中冷笑,余光瞥见旁边虚拉着丁婉萍的蒋尚洋,心中讽刺加剧,装作害怕的往后缩着身子,眼里露出惊恐,逼着自己挤出眼泪蓄满眼眶。
丁婉萍看着这张几乎和何梦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愤恨不已,完全不负平日的端庄高贵,忽得扬起手。
“啪”地一声,姜韫欢白嫩的左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蒋尚洋没料到丁婉萍竟然动手,一时有些怔住,眼看丁婉萍似乎又要抬手,他一下推开她,吼道:“你还敢动手打人?像什么样子!”
蒋谨西反应过来也连忙上去拉住丁婉萍,“妈,你怎么能打姐姐。”
蒋尚洋看着缩在一旁,似乎被吓坏的姜韫欢,走上前,轻声说:“欢欢,对不起呀,疼不疼?今天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说呢,我们去拿点药......”
姜韫欢后退两步,扬起已经肿起来的脸,怯怯地说:“蒋叔叔,我去洗手间整理一下。”
“欸,好...好。”蒋尚洋地声音里透着悔恨和无措。
***
姜韫欢特意往上跑两层,选了个僻静处的洗手间,撑在洗手台上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左脸红肿,掌印隐约可见。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疼得下意识“嘶”一声。
姜韫欢深吸一口气,将手覆在掌印上,咬紧嘴角,闭上眼,狠狠地往下按,疼得她身体不住颤抖。
许久,睁开眼,看向镜子里,脸上的掌印更加清晰,像是烙在脸上的,嘴角也被咬破,连着肿胀的左脸,似是被指甲勾破的。
姜韫欢满意的勾勾唇角,轻声说:“够惨,希望一会儿到蒋宅可别让我失望。”
***
傅知琛倚在走廊尽头的阴影处,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小小的火苗一次次被打开又熄灭。
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洗手台前对自己下手的女孩。
真够狠的。
姜韫欢一走出洗手间,就注意到走廊尽头的身影。
倚在墙壁上的男人,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西装,很高,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似是觉察到姜韫欢打量的目光,突然,他打开手中的打火机,正好放在脸下。
他的眉眼轮廓在橙红色火苗的映衬下清晰起来。
打理得很碎的头发略显凌乱,脸部线条流畅坚毅,凌厉的眉,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偏薄但唇线完美。
一张冷淡矜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