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大小姐,平城那边让您回去过年,给您订了下周五的机票。”

坤叔的声音漂浮在蒋原空荡荡的地下车库。

姜韫欢闻言脚步都没顿一下,依旧裹着披肩径直往前走,只是微不可闻的点点头。

过年是人情往来最频繁的时间段,前两年的这个时候姜韫欢都在港城,不和蒋家的人际圈打一点照面。

今年蒋宏特意召她回去过年,姜韫欢早已料到,一点都不惊讶。蒋宏既然已经迫不及待的把她推到台前,自然是急切地需要她为蒋家拓展新的、牢固的利益链。

春节是当之无愧的绝佳时机。

姜韫欢想到蒋宏在蒋谨西成人礼上虚情假意的嘴脸,默默在心中冷笑。

“平城天冷,到时候您多穿点,下课后我送您去机场。”

坤叔的话让姜韫欢脑海里跳出了放寒假时在港城机场他最后的叮嘱,坤叔沧桑锐利的双眼饱含深意的看着她,也是告诉她平城天冷。

那天他语气里的纠结与踌躇,如今是彻底懂了。

姜韫欢忽得回头瞥一眼,出声问道:“坤叔在平城那么多年,怎么还讲不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坤叔被她问得怔了一下,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许久,才缓缓出声。

“乡音难改。”他的语气里竟带有一丝笑意。

姜韫欢突然好奇,问道:“坤叔是什么时候去的平城?”

两人已经进入蒋宅,坤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如往常一样恭敬地为她端来一杯热水。

姜韫欢接过杯子,瞬间手上传来舒服的暖意,她没有喝,只是兴趣盎然地看着坤叔,等待他的答案。

“很久了。那一年我十五岁,第一次出港。”坤叔的声音里带着回忆往昔的沧桑。

“我的祖祖辈辈都在许家做事。父母从小照顾茹小姐,她二十五岁那年,出嫁到平城,我们一家也就跟着过去了。”

姜韫欢听到这儿,忽得抬头看向坤叔,眼里带着惊讶。她本以为坤叔是蒋宏在港城的心腹,没想到他原来是许家的人。

这个茹小姐就是许茹,港城许家曾经的大小姐,后来是蒋宏的夫人,平城蒋家的当家主母。

也就是,姜韫欢的亲奶奶。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杯子转身向二楼走。

浅水湾蒋园有一个屋子常年紧闭,姜韫欢曾偶然看到坤叔进去,从门缝里隐隐约约瞥了一眼。

那里面,供奉着许茹的遗像。

***

“按规矩,我应当去上柱香的。”姜韫欢站在紧闭的屋门前,语气淡淡。

坤叔没说话,只是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请她进去。

这间屋子很大,窗明几净。装饰风格古典高贵,还带有一丝少女的天真优雅,摆设完整有序,仿佛是一个未出阁小姐的闺房。

只是桌子上摆放了一张黑白的遗像,两边的香炉忽明忽灭,沉香清幽醇厚的香气悠然飘荡。

姜韫欢站在门口,许久。

她竟舍不得去扰乱这一室清净。

姜韫欢幽深的目光望向桌上的遗像。照片里的许茹很年轻,大约双十年华。留着一头当时流行的卷发,高贵优雅。泛黄的照片都遮不住她眼里灼灼其华的光采,嘴角的笑里满满都是自信与希望。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姜韫欢突然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奶奶充满好奇。

坤叔不复平时的刻板严肃,反常地露出笑容,“是个完美的人。当时的港城,无人不知许家茹小姐。”

姜韫欢没想到坤叔对许茹的评价这么高。

那她怎么会远赴平城嫁给蒋宏呢?

许家曾经是港城最负盛名的大家族,在港城乃至整个国家的近代医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姜韫欢高中时甚至还曾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过许家人的事迹。只是近些年,家族式微,后代全部都已移居海外,留在国内的产业也极少。

蒋家追溯起来也是医学世家,祖上出过不少御医、名医,但当年早已衰落,远远不能和许家比。蒋宏当时不过也就是一个学艺不精的小医生。又是怎么娶到名动港城的许家茹小姐?

姜韫欢好奇的追问:“还有呢?”

“还有啊”,坤叔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继续说:“是个聪明的人。处理起来家族事业,不亚于她任何一个兄弟;做大家闺秀,也胜于她任何一个姐妹。”

“只是......”坤叔望着许茹的遗像陷入长久的沉默。

姜韫欢没有追问,没有打断,没有回头。她穿越时空、隔着生死,与照片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坤叔沧桑的声音悠悠传来,语气里藏着深沉的遗憾与无奈。

“聪明一世抵不过......糊涂一时。”

他并未多说,但姜韫欢......懂了。

***

“茹小姐年轻时一直想要个女儿,只是没如愿,到头来也没捱到自己孙女出生。如果她还在...一定很喜欢你。”坤叔的语气里竟带有难得的欣慰。

姜韫欢闻言突然想到了她的奶奶,准确的说,是她养父姜振的母亲。

那是一个慈爱和善的老太太。姜韫欢从小是被奶奶带大的,教她说话走路,也教她做人的道理。

只是,听老太太讲了那么多道理,最后却似乎把人生...越过越偏了。

坤叔看出了姜韫欢萦绕一天的低落,郑重地对她说:“茹小姐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大小姐的。您也一定...多保重自己。”

姜韫欢转身看向坤叔沧桑深沉的眼睛,轻轻地笑了。

***

香炉里的沉香慢慢燃尽了,屋里的香气若隐若现,渐渐淡去。

“茹小姐最爱沉香。她住着时,这栋房子的香从未散过。”

姜韫欢闻言下意识的蹙眉。看来,这蒋园竟也不过是占了茹园罢了。

她将身上的羊绒披肩解下递给坤叔,径直走到遗像前。将燃尽的烟灰清平、搅散、重新压实。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香木上刮下香粉,取下莲花香纂,仔细地将香粉拓印成型,点燃,合上香炉,袅袅清香重新飘荡。

姜韫欢的动作流畅、熟练。自从她来到港城,坤叔教了她不少东西,贯通古今、融汇中西。

香道,也是其中之一。

待她点完香,坤叔掏出手帕走上前,将许茹的照片一点一点的仔细擦拭,尽管上面原本就一点灰尘也不沾。

他擦完,久久地注视着遗像里的许茹,轻声说:“茹小姐,她来看你了。我说得没错吧,这双眼睛,和你一模一样。”

这句话,坤叔是用粤语讲得,但姜韫欢听懂了。

她不由得又看向遗像里许茹的眼睛,是一双灵动的鹿眼。

姜韫欢每一处都和何梦长得极像,唯独这双眼睛。何梦是桃花眼,而姜韫欢是鹿眼。这双眼睛让她少了些何梦的魅,反而多了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澄澈与干净。

没想到,这双眼睛没仿到她的亲生母亲,却和她的亲奶奶一模一样。姜韫欢看着许茹那双眼睛的灼热的光彩,不由想起自己总是晦暗一片的眼睛,终是形似神不像。

“她是怎么走得?”据姜韫欢了解,许茹去世也有二十年了。

坤叔整理供台的动作闻言顿了下,简单的说:“病倒了。”他似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继续将供台换上新鲜的贡品,用粤语低声说着今天的天气等琐事,仿佛许茹还在,仿佛是两个人在日常交谈。

他语速很快,有些姜韫欢听懂了,有些则不知所言。今天的坤叔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前所未有的鲜活。

不久,供品焕然一新。坤叔退后,对着许茹的遗像,恭敬的深深鞠躬。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又变回了平时严肃刻板的坤叔,目光沉沉。

姜韫欢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坤叔还是习惯讲粤语,对吗?”

“茹小姐远嫁平城,总是念着听家乡话。”坤叔道出了他乡音难改的原因。

姜韫欢闻言不经意地问:“坤叔其他家人呢?”

“就只剩我一人了。”他似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坤叔终身未娶,许茹死后,他就回到了港城,守着这座早已更名改姓的宅子。

许家世世代代的家仆如今仅留下三两老人,而那个曾经声名显赫的世家也早已销声匿迹。

这片土地,这座城市,似乎也渐渐不负风华,一个时代悄然消逝。

姜韫欢默默走到窗边,无声地扫视这栋宅子,俯视港城。

时间的齿轮扭转,碾落繁华,压过喧嚣。不论是这座曾经的茹园,还是一度声名显赫的许家,亦或是这座城市,都已经或渐渐走入历史的背面,荣耀不再。

***

大年二十九那天,姜韫欢还是登上了飞往平城的航班。这一次,她很平静。

除夕的清晨,按照惯例,蒋宏要去城郊的寺庙上香祈福。往年,他偶尔会带蒋谨西,今年,却反常的带了姜韫欢和蒋谨南。

蒋谨南是意外的惊喜,姜韫欢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城郊这一片群山连绵,又传闻是风水宝地、福气恩泽,所以山上寺庙众多。

城中世家多有新年礼佛求福的惯例,大多都长期资助寺院庙宇。一路上,蒋宏遇到不少世交好友,多是和他们一样,家里长辈带着三两孙辈。

只是没想到,竟在寺庙里,见到了傅知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