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一路哼着歌来到周予安的病房,得意的将票洒在周予安的身上。
周予安拿起票仔仔细细看了好久,嘴角都快翘到耳边。
徐行啧了一声:“瞧你开心那样,自己倒贴送别人票,有点儿骨气没。”
周予安斜眼看他,狐疑道:“还说我,倒是你,高兴的像捡了钱似的,不会又在外面骗小妹妹了吧?”
徐行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去,支棱着一条长腿,笑道:“捡钱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又不缺钱。遇到个故人而已。”
故人?周予安很难想象徐行这张嘴里还能冒出个这么文雅的词,“前女友?”
徐行摇头,他都快忘记前女友长啥样了。
汉南医院医闹的事情虽并未造成严重的伤亡,但还是上了文华市的新闻,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宋涤新在手机上看到了新闻,其中有不少事发现场的视频流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钟弗初,视频里钟弗初一直在抵挡闹事者的攻击,虽然明显受了伤,但始终没有还手,只是脸色可怕。
他松了口气,虽然他只是心理医生,但对现在的医疗乱象也知道不少。之前有个医院的急诊男医生被醉酒病人打倒在地,医生奋起反抗,结果被反咬一口,最后当地警方对那名医生以殴打他人罪罚了款。
现下医闹纠纷层出不穷,哪个做医生的不是尽量忍耐,不然事情闹大了就不仅仅是罚款那么简单了。
宋涤新刚要打电话慰问一下钟弗初,就又滑到了一个视频,标题醒目:汉南医院男医生殴打病人家属。
视频用手机拍的,摇摇晃晃仅有几秒,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医生将一个背对着他的青年锁住脖颈,动作狠厉的掀翻在地,然后抬起脚重重踩碾手腕,随即地上的人发出惨叫,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又带着些刻意的折磨,像是寻仇报复一般,完全脱离了防备的范畴。
宋涤新的心揪了起来,视频播放量越来越高,他看到评论里一片骂声,有抨击医生虐打家属的,也有为医生说话的,吵成一片。
心理医生的敏锐让他心道不好,钟弗初本就有创伤后应激反应,现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这很可能给他的治疗带来新的困难。
他急忙给钟弗初打了电话,准备晚上再进行一次心理咨询,却发现电话里钟弗初声音很平静,恍若无事发生过。
汉南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里,付宁看着刚从警局回来的钟弗初,语重心长道:“小钟,你当时怎么能还手呢?现在那个视频到处疯传,舆论对我们医院非常不利!”
之前被钟弗初放倒的家属现在死皮赖脸的赖在医院,明明没什么问题,只是手腕肌肉有些挫伤,却闹着要赔偿,不然就打官司。
一旁的邵丰文当即站了起来,眉毛上着火,大声反驳道:“付院长,当时事发突然,医院安保迟迟不到位,如果不是小钟护着我,恐怕我的命都丢了!”
付宁知道这邵主任一向看重钟弗初,话里话外都在怪罪医院的安保问题,背着手皱眉道:“那群人一开始不也没把小钟怎样?就是手受了点伤,一直僵持到保安上来完全可以,怎么就突然冲动还手了?!”
一直沉默的钟弗初站了起来,身高让他对面前矮小的院长呈居高临下之势,他看了眼墙上写着“救死扶伤”的锦旗,冷笑道:“我的病人被攻击,我作为他的医生难道不该出手?”
付宁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语气缓和了些,叹气道:“那就是病人之间的内部矛盾了,不是医患矛盾,我们完全可以不插手。”言下之意是即使那个病人被打伤,责任也不在医院,反而是闹事者担责。
钟弗初眼底透出讥讽,好半天没说话,他盯着付宁看了会,转身想出去,付宁在后面沉声道:“小钟,不是我不讲情面,只是这件事确实影响了我们医院的声誉,你回去做个书面检讨,扣罚绩效工资就算了。”
邵丰文又要跳起来,被钟弗初按住肩膀,他对付宁说:“赔偿的事情我会负责。”
医院走廊上,邵丰文毫无顾忌的大发脾气,骂道:“要是老院长在,这事根本不会这么处理,老院长恐怕要把那群人都告上法庭!”
汉南医院的前一任院长谢晋谦出了名的狠角色,只不过现在已经退了休,极少回汉南医院。
邵丰文见一旁的钟弗初面色平静,想起这终究是自己引起的事,对钟弗初又多了几分愧疚,说道:“这件事责任在我,你是被我连累的,病人家属的赔偿和后续处理都由我来负责,你好好养伤,我就安心了。”
钟弗初却说:“我也有责任。”
那时他看到周予安被人踹倒在地,蜷成一团大声喊痛,确实让他有些失控,本来可以用更好的方式解决。
邵丰文连连摇头,又说道:“小钟,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若想好了就跟我说一声,如果没想好也不急,反正我一直等你消息。”
钟弗初应道:“我会好好考虑。”
两人回到办公室时,天已经全黑了,邵丰文赶着回去给女儿过生日,问钟弗初要不要一起走,钟弗初却说:“我等会再回去,还要查一下房。”
“都这个点儿了,你今天这么辛苦,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或者你想查哪个房的病人?我打个电话让小郭帮你去看看。”邵丰文劝道。
“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钟弗初话还没说完,邵丰文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他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想起这个医院里还有个让钟弗初牵肠挂肚的人。
“我知道了,你心上人是吧?”邵丰文摆摆手,笑容意味深长,“那我先走了,回去好好安慰我闺女去。”
邵丰文提起包,在临走前又丢下一句:“小钟,年轻人要主动点,温柔体贴点,才能抓得住机会。”
钟弗初愣在原地,还在想他前面说的一句话。
周予安在病床上看新闻,越看越生气。
那个视频分明是断章取义的污蔑,视频看起来是钟弗初主动攻击家属,但真实情况是钟弗初为了他才还击的。
他刚在评论里和喷子骂了几句,就看到病房门打开,钟弗初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饭盒。
周予安看到钟弗初,什么烦恼都忘了,他扔下手机兴奋的蹦下床,跳过去笑道:“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钟弗初见他动作这么大,眉头不自觉蹙起,冷声道:“回床上去。”
周予安撇撇嘴,乖乖回到床上坐着,看着钟弗初把桌板架好,把饭菜一一放上去,最后还将酸奶的吸管都插好了才放在桌上,明明自己手也挺不方便的。
周予安觉得今天的钟弗初似乎格外的体贴,于是他得寸进尺了:“钟医生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儿?我给你直播表演吃饭。”他拉住钟弗初的胳膊摇了摇,笑容十分讨好。
钟弗初晚上和宋涤新有约,他看了眼周予安不安分的手,犹豫了会,还是说:“我晚上有事。”
周予安不依不饶,将额头靠在钟弗初胸口,蹭了蹭,吸了吸鼻子:“就陪我一会好不好?你若走了,就没人和我说话了。”
钟弗初上身微僵,他看着周予安的头顶,柔软的头发被蹭的有些乱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轻轻覆上去。
周予安见撒娇半天没回应,扬起头将尖尖的下巴磕在钟弗初身上,抬眼望去,正好看到钟弗初已经抬起的手,和游移而慌乱的目光。
钟弗初刚要收回手,就被周予安抓住,然后被他放在了自己的头顶。
周予安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弯起眼睛笑道:“揉揉我啊。”
钟弗初紧抿着唇,动了动手指,柔顺黑亮的短发从指间滑过,周予安像猫一样眯着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他忍不住将手向下滑去,抚过周予安薄而软的耳朵,周予安轻轻颤了下,侧过脸颊在钟弗初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钟弗初倏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一步,别开目光道:“我先回去了,你…晚上早点睡。”说完很快就转身走了。
周予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自己居然也有撒娇没成功的一天?
夜晚的书房里,宋涤新观察着对面的房子主人,除了右手被包扎起来,他确实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眼中丝毫没有视频里的戾气,甚至多了几分被熨帖过的沉静。
宋涤新回归正题,说道:“钟先生,你们院里今天发生的事我听说了,实在令人心痛,我看你手上受伤了,严重吗?”
他状似无意的将手轻轻覆在钟弗初右手上,做出一副要查看伤情的样子,但钟弗初却迅速将手移开,眼中戒备之色隐隐,冷淡的说道:“不严重。”
宋涤新在心里记下“反感肢体接触”,笑容不变的问道:“我在新闻里看到有你的视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钟弗初放下戒备之色,说道:“医院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我早已习惯。”
宋涤新松了口气,他自从在钟牧远那儿了解过以后,就有些担忧钟弗初的心理状态,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也是,钟弗初这样的人,心比常人冷硬,哪有他想的那么脆弱。
宋涤新换了诊疗计划,决定不再一味的去挖掘钟弗初的过去,那对于病症没有丝毫帮助,反而让当事人陷入不好的回忆。
心理学里有一种治疗方法,叫叙事治疗法。
每个人的人生由他所经历的一个个“故事”组成,快乐的、悲惨的、痛苦的……心理创伤者感到绝望抑郁,是因为他们在“叙述”故事时,把“问题故事”当做自己人生的主线。
而心理咨询师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意外的、偶然的、让病人感到愉悦的“美好故事”进一步发展下去,使得这些不起眼的“支线”越来越鲜明,让一开始显眼的“问题故事”不再突出,最后“美好故事”渐渐成为人生的主线。
现在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有没有这样一个契机,钟弗初曾脱离了“问题故事”的控制,那个契机或许就是他的“美好故事”。
“我听叶阑说,你在大学时有一个女朋友,好像最近在你们医院给父亲看病,你们是不是……”
宋涤新做出一副“你懂的”表情,他心想如果那段大学恋爱对钟弗初而言是美好的,现在趁机继续发展下去不失为一件好事。
钟弗初蹙起眉,他怀疑是不是有人把这件事昭告天下了,神色有些不悦道:
“没有,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宋涤新以为他只是表面上的抗拒,于是笑吟吟道:“我初恋是在高中,记忆很深刻,可惜后来我们不在一个大学,联系就淡了,前段时间听说她结婚了,我还难受了一阵子。你毕业后有联系过她吗?”
宋涤新企图用自己的经历引发钟弗初的共鸣。
“没有,最近才见到。”钟弗初回答的干脆。
“……那你们当时有做过什么印象比较深的事情?比如有没有哪次约会很浪漫?”
“忘记了,应该没有。”
“……”
宋涤新不死心的又问了些钟弗初在初中、高中的记忆,试图挖掘出一些美好瞬间,结果都是白茫茫一片。
他本来想问钟弗初关于钟源的事,但一想钟源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即使有美好记忆,现在也只有惋惜和痛苦,还不如不问。
宋涤新心里暗叹一口气,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对名利云淡风轻,对爱情无知无觉,人生被精细的规划计算,没有丝毫意外之喜,看起来本应心绪平静的生活,却又时常桎梏于童年记忆。
钟弗初已经敏锐的察觉到宋涤新的用意,直截了当道:“宋医生,你大可以说出你的想法,我会尽量配合。”不用这样拐弯抹角。
宋涤新干笑了下,说道:“那我直接问了,你有没有在某一个时刻,发生了一些让你意外却高兴的事情,或者说,当你沉浸在过去的时候,有什么让你转移了注意力?”
他本没抱什么希望,以为钟弗初会干脆的说没有,却见他沉默了下来。
宋涤新燃起一丝信心,耐心的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终于开口道:
“或许有。”语气有些犹豫不决。
“为什么是或许?”
“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会有多久。”
或许明天就沦为陌路,美好烟消云散,生活复归于此,一如既往。
宋涤新提起精神,循循善诱道:“无论有多久,既然它让你有所不同,那你就要努力留住它,让它成为你的美好故事。”
“美好故事。”钟弗初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奇怪的词。
“对,属于你的美好故事,让你心驰神往、甘愿为之放下过去的美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