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屯兵论》应是手抄本,她见过水隋峥的笔迹,并不似纸上所书这般刚劲有力。
水隋峥一日沉冤未雪,就一日要背负贪官污吏的骂名,与他有关的手抄、手记等更是不能见光,裴玄却这样明目张胆地收藏与他有关的书卷,若是被人发现,定会招来非议,引火上身。
所以,他才会派人在门外看守吗?
但他大可不必这样招摇,把这些东西都藏起来亦是一样的,放在这里方便人阅览,却易让人抓住把柄。
又或者,是为了她?
兰茵摇了摇头,心道自己不该把人心想得这般狭窄,也许裴玄也为水隋峥蒙冤而叫屈,也想为他讨回公道,不愿他为官多年的珍贵手记就此遗失。
不再多想,兰茵将心思放回眼前。
只一下午,兰茵便将书架上的手记全部看完了。
水隋峥是个有心之人,手记中不乏一些针砭时弊的见解高论,和经手的每一件案子的心得体会,除此之外,还记录了洛县的风土人情,官道开拓,水渠改道,庄稼增产,堤坝修建,甚至酿酒改良和美食研究皆有记载,他将自己为官数十载的所见所闻皆付于纸上,掀开便能看到洛县乃至整个兰陵的美好画卷。
这样一个深爱脚下土地和治下百姓,并为此殚精竭虑的人,又怎会做出苛刻粮食,不顾百姓死活之事?
兰茵如何都不会信。
午后漫漫时光中,兰茵不仅在探查水隋峥的为人和过去,从他的手札记载中亦是能受益匪浅。
可越是深入了解水隋峥这个人,兰茵心中就越是惋惜,转头恰看到水湄在打瞌睡,叹了一口气,伸手敲了敲她跟前的书案。
“咚咚咚”
水湄立马惊醒,蹭了蹭嘴角,行云流水地起身:“阿姐,咱们是不是回去了?”
兰茵心头无奈,瞠了她一眼:“这些都是你父亲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水湄垮下脸,低头看了看书案上摆满的书卷,闪躲地扣了扣袖口上的银线,小声道:“看了有什么用,他都已经不在了……”
每次一提到水隋峥,水湄总是这种态度。
兰茵不想斥责她,静了静,又换了一种说法,温声哄诱:“你不是没见过你父亲吗,这是了解他最好又最快的一种方式,你不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兰茵以为水湄心中定是好奇的。
谁知她这次不似往常那般插科打诨,两眼低低斜着别处道,很固执地否定道:“不想。”
兰茵一顿,水湄竟然这么抵触。
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冀燕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夫人,侯爷传话,问夫人何时回去用晚膳?”
兰茵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这才发现已近傍晚了。
天边日落西沉,红霞似火,再隔片刻,屋里怕是要黑得看不清字,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她在醉梅居待了一下午。
裴玄既已派人来催了,兰茵也不好再说水湄,告诉冀燕她们这就回去,将书卷物归原处后就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兰茵便不说话了,离瑞松堂越近,情绪就越是低落,倒是水湄,出了醉梅居又变得生龙活虎,她颠颠凑到兰茵身旁,抱着她的胳膊,状似少年老成般说道:“阿姐近来脾气越发不好了。”
兰茵回头,看了水湄一眼:“你这是怨我生你的气了?”
以为水湄是看出她生气,跑过来哄她,谁知水湄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阿姐对我,我是说阿姐对侯爷。”
兰茵微顿,眸中闪过一抹错愕。
她收起神色,认真地看着水湄:“你怎会这样说?”
水湄道:“白日在瑞松堂,阿姐是不是跟侯爷置气了?嫌他凶了你。”
“不是……”兰茵下意识否认,瞥到水湄笃定的表情,皱了皱眉,“这么明显吗?”
“嗯!”水湄重重点了下头,又有些不解,食指敲着腮帮思索,“阿姐平日里最是脾气好,只跟我和阿婆耍过小性子,旁的人,再得罪阿姐,阿姐也不会生气,不过是一笑了之,长宁侯对阿姐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水湄不经意的一句话,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却让兰茵攒动的内心,好像有什么破土冒了芽。
她直到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心神不宁了。
若是以前的她,即便裴玄说话再重些,哪怕是斥责她,冷落她,凶她吼她,她都不会在意,她总在身前竖起一堵厚厚的墙,寻常人伤不得她。
可今天,她竟因为裴玄一句话,而把她一贯的教养和防备全都抛诸脑后。
她不肯承认这种落在己身的变数,不想被人左右自己的情绪,所以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至于裴玄到底有何不同……
难道是因为他越过了那层边界,走到了她眼前吗?
兰茵忽而觉得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或许是因为她心不在焉,又或是夜色迷惘,竟未看到前路有人,径直撞了上去,向后踉跄一下。
一双温厚有力的手将她的腰揽住,纤腰不堪一握,掌心微一用力,她便严丝合缝地贴了过去。
兰茵抬头,就看到裴玄不知何时真的到了她眼前,在她心里刚问完那个问题的时候。
“在想什么,路都不看了。”裴玄语气带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兰茵在任何人面前都无差错,却总是在他面前频频露怯。
就好像此时,她明明应该退开他的怀抱,变回那般疏离淡漠的模样,可她现在偏偏任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震颤,任滋生的妄念一点点摧毁她的理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裴玄见她紧闭双唇,僵着身子,遂收起笑意,微松开手,低声问:“我吓到你了?”
兰茵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忙推开裴玄的手,垂眸摇头否认:“不是……”
脸太热了,她不知会红成什么样。
“许是看了一下午的手札,眼前发昏。”兰茵挡着额头,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便抬脚往屋里走。
到了瑞松堂院内,水湄就回了自己屋子,裴玄与兰茵一道进去,桌上已摆满了饭菜,香气扑鼻。
兰茵惊魂未定,又心头发虚,这一顿饭只管埋头细嚼慢咽,不曾发出一丝声音。
裴玄亦有心事般,用过饭后自己去了侧室,等兰茵从另一间沐浴完出来,裴玄已经坐在床前看书了。
一切都跟往日一样。
但今日莫名的,兰茵就觉得裴玄在等她。
她一时踌躇不前,想了想,也转身去书房拿了一本书,回来刚走到床前,就听裴玄道:“熄灯吧。”
兰茵拿着书卷的手僵住,见裴玄已经侧身躺下,仿佛就要睡了,无法,只好硬着头皮,把书放到床头,俯身吹熄了灯火。
回到床上,兰茵盖好被子,没有急着睡去,而是瞪着眼睛望了会儿承尘。
未听到身旁有什么动静,便轻出一口气,安心地闭上眼睛。
辅一闭眼,她就听到身旁的人翻过身来,刚刚放松的身体立刻绷紧,她下意识秉住了呼吸。
瑞松堂南侧西侧松木高挺,东侧却栽满了青竹,夜里风大,将刚劲不折的苍竹吹得摇晃摆动,竹叶沙沙作响。
寂静的黑夜,唯有竹影月华投落,兰茵紧闭双眼,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靠近,温热的气息带着几分青竹的刚直霸道。
那只手,越过云被,绕到了她颈侧。
抚上她脸时,她听他以一种极近的声音,在耳畔,混杂着纷乱的呼吸。
“衡真。”他轻声唤她,嗓音低沉。
“我们同房吧。”
大脑如紧栓的弦,遽然绷断。
兰茵霎时睁开眼眸,却忽然被一层热意遮挡住,眼前瞬间又变得一片漆黑。
低哑的声音响在耳侧,比方才又沉了几分:“好不好?”
兰茵被他的手蒙住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却又好像什么都能看到,灼热的体温描摹着轮廓,轻轻压在身上的人极力克制的每一道呼吸都沉沉地落在脖颈上,让她也跟着乱了气息。
她急忙伸手握住遮眼的手,“侯爷……”
发出声音后她惊了一惊,立刻收声。
那声音太过柔媚了,不是她平时的语调,黏黏稠稠的,掐着水般。
静若无声的青帐中,她好似听到一声吞咽的声音,滚动的喉结贴着她薄衣下的锁骨上下一蹭,她顿时觉得手指发麻,倏地攥成了拳。
“你不是说……”她似乎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发出一半嗓音便咬紧唇,气温在周身攀升,让她变得难以自控,可大脑却有一霎的清醒。
她才想起,裴玄只说过不会迫她,却未说过不会碰她。
此时,他仍秉持着君子之礼,未再近一步,他靠来时亦问询了她的意见。
可他这般……兰茵如何把持得住……
“侯爷,”兰茵再度开口,低软的声音含情脉脉,千娇百媚,又暗似恳求,“让我看看你吧。”
她握住他手指,轻轻往下拽。
在眼前渐渐现出微光时,她于朦胧夜色中,缓缓看清了那双眼,深邃,沉溺,携卷着无边欲色,在濒临失控的边缘,疯狂又克制。
跟平日的他大不相同。
裴玄大抵是不想她看到这样的他。
而裴玄,亦在她露出那样一双无辜的双眸时,重染了眸中的妄念。
彼此紧贴的体温,将每一寸感官放大了无数,可裴玄未曾更多地越过那层界限,方才看到她迷惘又认真的模样时,更告诫自己,不该,不行,不许,枉顾她任何一丝不愿。
“阿茵,我答应过别人,护你周全。”他看着一汪清泉般干净透亮的水眸,也让她眼中倒映出不啻于她的认真。
他往下俯了俯身,指腹划过她微霞的脸,沉声说:“但我也有我的私心。”
兰茵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跟着颤了颤,虽神情不显,只凝着眼望他,好像端着自以为的冷静。
“什么……私心?”
便听他道:“娶你为妻。”
他靠到她肩膀,唇贴在耳侧:“我娶你,不是想跟你相敬如宾的……”
她的心随他的话语百转千回,他的意思,她听懂了,一刹那,心跟着揪起,很清晰地疼了疼。兰茵无法道清那种似是而非的感受,既欢喜,又疼痛,不在体肤之上,只在内心深处。
“为什么是我?”
他听出她话音中浓浓的不安。
“你之于我,便是答案。”
话音一落,兰茵眼前瞬间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裴玄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