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活着的人偶国(二十六)

这大概是神子和空聆之间出现的最大的一次分歧,连尔博都担心地问为什么空聆超过一天没有去见神子了——似乎在他看来这两个人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不见面——空聆却不搭理他,只在自己不去奉神台的时候把满脸不解的尔博派了过去,搞得尔博战战兢兢的几乎没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个狗啃泥。

而且林映空也很抓狂,他也已经一天没“见”到他的部长大人了,在这个尊偶国风雨飘摇的时候!所以现代版的空聆是想干嘛,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单方面的——弄死他么?!

可惜古代版的空聆听不到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他很忙,忙着搞定这场内乱。

所以林映空在终于见过自家部长大人之后,绝望地对他道:“如果说尊偶国被灭亡是谁的错,空聆肯定占上个三分之一。”

“他做了什么?”封容有些不解地问,“这几天来抗议的人好像少了一些了。”

“因为他把那些闹得厉害的人一个个偷偷地丢到丛林里了,只给了他们一点干粮,一把只能当装饰品的、自己的手指都割不破的小刀——天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哪一个好运爆表安全跑出来的,不过不管死活这笔账都记下了,”林映空说不上是不是在幸灾乐祸地道,“空聆简直就像是那种烽火戏诸侯的暴君。”所谓的想博一笑的美人自然就是神子幻枫了。

封容沉默了一会儿,问:“空聆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在把尊偶国往死路上逼。

“知道的吧……”林映空为此还特意解除了和空聆的灵魂之间的隔离,感知了一下他的情绪,“如果按谁最想毁了尊偶国来排名,他肯定占着前三位。”论起来,尊偶国应该算是他最大的“情敌”吧,神子爱尊偶国,他爱神子,就像是个傻子一样用一个人的力量去跟一个王国抢神子心中的第一位——或者说空聆是想神子把他自己放在第一位?

“不过神子不知道这些事,”封容道,“他呆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他的心情不会这么平静。

“他是不是已经很虚弱了?”如果能够做表情,林映空一定是皱起了眉头的,“这么近的地方他都没发现什么,不是他太信任空聆了就是他的身体已经坏到一定程度了。”

“神子的身体是有点问题,”封容有些费解,“可是不应该的……就算赋予人偶新生透支了他的神力本源,但是尊偶国也不算大,他的能力不应该只是到这种程度而已。”

“部长,你说……”林映空想了想,“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动了手脚?想要弄死神子什么的?”他总觉得约日大爷说的故事的最后有些不合理,神子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而且为什么将他放在心尖儿上的空聆也没有及时阻止?

“你觉得能有谁动得了手脚?”封容问他,“除了空聆,也没什么人能随便靠近得了神子。”尤其是在饮食起居方面,空聆可谓是一把抓了,另外理由方面也不好找,尊偶国的子民和人偶们还没完全昏头昏脑,起码他和林映空目前还没发现有谁是对神子有深仇大恨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心底整理线索,而空聆也在细细碎碎地跟神子说些闲话,还帮他打理那头长得不可思议的发,好像之前的冲突完全不存在似的。

“这几天都没出去走走,您会不会嫌闷得慌?”空聆低声问道,目光盯着那乌沉沉的发丝从桃木梳子和自己白皙的指尖里穿插滑落,合拢掌心将它拢住,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个神圣的人儿握紧在自己手里。

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的神子闻言,略微抬起目光时睫羽在眼底之间的阴影起伏,让人觉得美好如初春刚冒出新绿的连绵山峦,但他的目光却是忧郁的,带着神看世人的悲悯,却比冷漠,像是双眼里已经承载了包容了整个天下,牵一发,而动悲喜,“他们还是没有离开么?”

这个“他们”说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原本心境平稳的空聆一下子拽紧了他的头发,却因为过滑的发丝而将手砸在了神子的肩膀上,他没有再动作,只是绷紧着脸、绷紧着声音道:“您是不是非得有那么一天,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尊偶国,您才肯罢休?”

“别这样……”神子再一次轻声道,将自己的手搭在肩上,搭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直接面对尊偶国子民的时候他总是不带偏激的,绵软的,却永远只会在空聆或伤心或愤怒的时候说那三个字,既无措,又情深,好像这个他亲手造出来的、没有任何通神之力的人偶拿捏着他的软肋,逼得他连一句重话都不肯说,“尊偶国因我而生,这是我的责任。”

“是啊,这是您的尊偶国,您的责任,您的性命……您爱着你的王国,您的子民,您创造的人偶,我也敬佩您的心怀您的能力,可是我呢?”空聆呢喃着,眼睛凉凉的,神子几乎以为他在落泪,可是人偶应该是是不会流泪的,是外面有光折射进来,金灿灿地碎在他的眼睛了,他努力睁大了眼,没有悲愤,却是哀凉,“您爱着尊偶国的一切,哪怕是一花一草一木,可这一切里,是不是自始至终不包括我?”

——为什么您可以不负苍生,独独负我一人?

神子沉默了,然后他就发现空聆的手在抖——不,是他自己的手在抖,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因为悲伤而抑制不住地颤抖,“对不起……”他如是道,声音因为压抑着那股颤意而显得空白无力。

天平上一边是空聆一边是尊偶国,原来他也并不是无私而且万能的,做不到不牺牲任何一边。

——那么,神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空聆因为他的话而一下子浑身冷了下去,尤其是神子贴着他的手背的那片皮肤,冷得几乎想让他用力挠下那层皮,可他还是没有动,只是倔强地站着,僵立着,好像一动就会毁掉什么努力坚守的东西,“您答应过我的,您说不会丢下我,您答应过我的……”

他重复着,好像终于从这句话里找到了些许力气,他大力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后退着想离开,似乎只要离开这里就能抹杀掉刚才的所有对话,但他只踏出了一步,就被神子拉住了,空聆回头看他,瞪着他,他就像是一头被惹怒了的小豹子,亮出爪牙,带着让人怜惜却不想轻易触及的锋芒。

神子却缓缓地站了起来,黑色鲛纱的长衣连同还未打理好的发宛若深色的云雾一样簌簌往下坠落,铺陈出一个不规则的圆,他迎着空聆的视线,清澈的双眸却像是有浩瀚宇宙在其中流转,轻而易举读出彼此的心绪,“别做傻事,阿聆。”

在空聆的身体里看着他的眼睛的林映空忽然觉得,神子未必不知道一切,他仁慈但也沉淀着岁月弥坚遗留下来的智慧,什么都逃不出他的双眼,所做一切,都是最理智的决定——但也许正是这样,才更让人觉得神是无情吧,人,怎么不会被自己的感情所摆布呢?

“他这样不好,”林映空慢慢敲击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做选择部长还是天下这种蠢得要命的选择题。”

“为什么?”封容问的随意,一时还没发现他把“选择所爱还是天下”的命题偷换成“选择部长还是天下”这件事。

林映空微笑着,叹息一般地道:“因为,我永远不会把部长放在天平上。”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封容却再也没有了动静,也不知是被神子和空聆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还是沉默着没有回应这个话题。林映空的期待落了空,无比懊恼此刻不能和封容面对面站在一起,从他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中揣测他的每一丝情绪——无论好坏,总是个盼头,现在的情形只让他有种心不着地的空悬感,不安如同压在打气筒上的气球一样,慢慢涨大。

“做傻事?”空聆弯了弯嘴角,依稀是个冷笑的弧度,“在您眼里,究竟我做什么不是傻事?我简直就像是一个傻子一样追随您,敬慕您,将你当成一生的信仰……但是,您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徒留下他一人傻兮兮地唱着独角戏,期待着有一天能有另一个主角登场!

“我没有,”神子这般道,但是他的语气有些犹豫,有些迟疑,似乎连发声都困难,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音调有些艰涩,充满了不确定感,“我只是……以为你总会站在我这边。”

空聆微微仰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因他而踌躇不决的神,忽然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了,“我是会一直站在您这边,”他道,每一个字都是虔诚的,眼里却分明有什么在支离破碎了,“在您彻底抛下我之前。”

神子一愣,随即空聆就“哈”了一声,笑得充满自嘲,“您看,事到如今,您连骗我都不肯了。”明明他前几日还信誓旦旦地说永远不会丢下他……

“我……”神子想说“我有我的原则要坚持,”想说“我的责任我不能抛下”,但最后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完全失了声失了力,徒劳地张了张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空聆身上滑落,他的心倏然空了一块,像是他没有握紧自己生命中某种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个时候我觉得,”封容终于再次动了手指,敲出了这样一句话,平淡也带着惊雷之意,“空聆就算真的亲手杀了神子,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比支撑着自己生命的支柱被抽走时,世界之处尽数崩溃的那一刻更让人绝望呢?

“部长,”林映空却忽然道,“你在回忆什么?”

“……?”封容回了一个疑问的信号。

林映空既自然又怀着担忧的试探问:“他们让你产生了共鸣对不对,你回忆起了什么?不,不要去想,不要在回忆里——”

“——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