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到霜降,红澄澄的扁幅甜柿子挂了满枝儿,沉甸甸坠在屋脊青瓦上,外面还裹了层冰薄冰薄的水气结成的片儿,活像挨串串的糖甩葫芦儿。
半拢出了门就看见外面这幅景象,也不管嘴里轻轻呵一口就是满面的白气,转头就往小姐屋里跑。绸布厚底子的棉鞋在抄手游廊噼哒噼哒扑腾半响,半拢喘着气从外间门缝伸了个头进去。
“许妈妈!外面那树上的柿子全红啦!”
冬节白日里光线都不大好,九思和婉茹两个人靠在窗边炕头上,边吃着糕点边下棋,几上摆了釉里红宝月瓶,里面插上三四只冬玉兰,被暖炉熏得香气四溢,屋里暖和又好闻。
徐妈妈掌了灯过来,闻声转头笑道:“你就是个嘴馋的。让芙巧搭了梯子给你上去摘一筐,就放在小厨房外面,等我抽了空给你们做柿饼子吃。
半拢一瞬喜笑颜开,“那我可要多摘一些,等冬季没有果子了,就留着吃,还能给大家伙儿多分一点。”
九思捏一颗黑棋哈哈笑起来:“别说伙儿多分一点,能填饱你这张嘴就不错了。”
半拢只当没听见,厚着脸皮又去找芙巧。
等九思一颗棋子落下,等了许久婉茹还在看棋盘上的走法。她是不会下棋的,九思也就是个半桶水,两个人磨和半天,都在扯盘子胡乱来。婉茹把旁边《围棋著》翻了又翻,一颗白子揉在手心,小声抱怨道:“三姐姐分明也不会,还拉我来说要亲自教我,结果过来就给我这么一本书。”
九思过去拉婉茹的手,哄骗她:“我这是教你最管用的法子,你只要把上面几百篇走棋的线给背下来,日后碰到国手也是不怕的。”
婉茹听着一把翻乱了棋盘,哼一声:“从前以为三姐姐是个老实的,熟了才知道什么老实不老实,分明是喜欢欺负老实人。”
两姐妹闹趣儿,那也是关系好才这样,几个丫鬟立在旁边笑的合不拢嘴。
婉茹红着脸闹:“这棋怎么下的下去,还不如拿绷子来,我多给姨娘肚里的妹妹绣几个肚兜,等以后出来了,好穿给我看看。”
妹妹?九思不经意皱了皱眉,叫采锦撤棋盘子下去,又扯了绵细的绸布来架在绷凳上,转头才问她:“怎么就知道是个妹妹呢?是个弟弟不好吗?”
婉茹眼睛盯在针尖儿上,带了顶针穿完线,笑嘻嘻道:“妹妹好,妹妹才乖些。”
九思没出声,凝神往画纸上勾纹样,婉茹看了她一眼嘟着嘴又补了一句:“只是姨娘身边的辛妈妈说,姨娘起初喜甜,这个把月却只爱吃酸的,秋夏腌的脆李子每日都要吃上几个,只怕是个弟弟了。”
九思画的是麒麟送子的图案,等花样子画完才歇了口气,对着光线拿给婉茹看,“是个弟弟好,咱们家没有男孩儿,你姨娘能生一个那就是季家的大功臣了。”
婉茹若有所思点点头,极认真的看着又抿了嘴笑:“这算什么大功臣,这也是本分。”
九思点点头,“你跟在大伯母身边长这么多年,性子倒不像她,还是像你姨娘更多。”
婉茹听这话把针别在边上,往九思跟前靠了点,缓了缓才道:“本来不想麻烦三姐姐的,从前在母亲那边也没能去看看姨娘,现下每日都过去朝晖院,也想着能在姨娘身边敬两分孝心。今早过去在门口听到姨娘在跟辛妈妈说,想吃从前在外巷街隔壁婆子卖的锅盔。”
婉茹停下来,九思就抬头等她说完。
她两根手指搓着袖子边儿,抿了抿唇,“三姐姐能不能去跟祖母商量着,咱们拿个时间出门去一趟?”
九思笑了笑:“这好说,祖母生辰也快到了,就明日一起出去看看吧。”
许妈妈得了令去请老夫人的应,没一会儿带回消息来,说老夫人答应了,还让丁硪备上府中那架宝顶马车,又嘱咐带上婆子和丫鬟好好看顾着。
婉茹当即欢喜的肚兜也不绣了,脱了顶针道:“那我先去问问姨娘还想吃些什么,再回去列个单子,明日好收拾了出门儿好一遍买回来。”
九思笑着点头应道:“那你就先去。”
等婉茹跑出去,九思还笑着,招呼许妈妈过来把绸布崩开,拿了剪子裁。
许妈妈手里按住布卷两边,“老夫人还有吩咐哩,让您过去上次给您那两间铺子里看看。”
“去铺头看铺子?”九思有些诧异。临安许多官家暗地里都做了生意买卖,却都是托付给下面信得过的账房管事去盘点,上头的人只用看看每月的进项出支就好,若要老爷夫人小姐亲自跑去铺头里面,这着实有些丢面儿的。
许妈妈把剪剩下的的布又卷起来,看出九思的疑虑,面上笑盈盈:“老夫人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底下的人惯爱拿好听的来哄骗主子,从前我做活的地方有个工头儿,成日在店里捞油水,把好的东西装到外面私自卖掉。若是这月份进项少了就跟主子说生意不好。”
“祖母是让我下场瞧的真切些。”九思把线头在火上燎了一下穿针过去,又把针尖儿篦了篦才入针,“还有看店,用人都是要一点点摸着法子来的。”
许妈妈欸一声,夸她:“您比老奴想的要多。”
这也是在教她,用人不可只管放权,而是牵制;也莫要固守陈旧,多放眼看看才能顺应实世,把手中微几的一两件铺子变成好几间,几十间甚至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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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季婉茹来碧霄院,结果跑了一趟空。门口丫鬟说,三小姐在隔壁世安居。
九思和祖母还在用早膳,看到季婉茹进来,季候氏笑的很是慈祥,招呼道:“茹姐儿吃了早饭没?”
季婉茹坐在拱花六角凳子上还有些拘束,脸蛋红扑扑的,“...孙女吃过了。”
季候氏还是叫丫鬟多搭了一副碗筷,“你甚少到我这里吃饭,坐着也无事不如挑喜欢的尝尝。”
又指了九思笑道:“你三姐姐吃饭慢,干坐着等她都要等饿了。”
九思晓得祖母爱打趣她,就没说什么,只笑着喝完了粥好带婉茹出去。
季候氏临两个姑娘出门才万般不放心起来,把身边的丫鬟婆子叫来嘱咐了一通,还想让刘妈妈也跟着,九思劝了许久她才松口,派了常在内外院走的梁妈妈跟着。
本来想着一驾马车出去,也不至于太过打眼,结果现下光九思身边就是一个妈妈四个丫鬟,加上婉茹那就是浩浩荡荡一大路人。
外巷街是在临安最东边挨着城角的一个热闹市集,许妈妈问了驾车的小厮才知道要去的那两间铺子是在西市,两边隔得远,若是来来去去两趟办完事太阳都要落了。
外面有人敲了马车辕木边,采锦掀起半个帘子来,梁妈妈给了个主意:“三小姐要去的地方离府邸不大远,不如就先送您过去,我再陪着四小姐去外巷街买东西。”
九思听了略略沉吟点点头道:“那就这样罢,茹姐儿年纪小劳妈妈尽心些。”
梁妈妈忙应了,待帘子合上才吩咐赶车的打马走。
今日还不是赶集的时候,人也不大多,那一处珠宝铺子叫妆揽轩,就在四方街中央的华光楼挨着,三联排的双宇阁楼,顶好的位置。
马车落了匣把停下来,那妆揽轩的大掌柜早早就候在门口,头顶扁圆瓜皮帽,胖脸白皮子,矮墩身材挺着大肚,身上蓝襄簇花长袄子。昨午府里递来消息说今日老夫人跟前的三小姐要过来看,他忙活了一下午准备着老祖宗底下的小祖宗过来。
九思从窗缝子一看,生意人。
等许妈妈扶着她踩上脚凳小心翼翼走下去,那大掌柜就笑脸嘻嘻迎上来,“劳三小姐今日大架,小的冯三宝就是妆揽轩的大掌柜。”
九思没应他,只端身站在门口吩咐梁妈妈跟着马车往城东去,一时混在铺子口迎来送往的小姐夫人们当中,身上的气度却自成一派。
他没敢直晃晃的往九思脸上瞧,只略微低着头觑两眼,心里叹了一句,都说二小姐才色惊人,不想这三小姐还要更胜几分。
许妈妈过来扶了九思往里走,冯三宝弓着腰跟在一旁,笑着问:“昨日接到消息说三小姐要过来,也不晓得三小姐是过来看首饰珠宝还是胭脂水粉的?”
九思一路不动声色的查看,妆揽轩有客颇多,里头专卖了金银首饰和胭脂水粉,不光是接这临安城各个世家首饰的图纸打定,里面的胭脂水粉许多还是从直沽口过来的洋货。
心下一哑,这妆揽轩却是那个妆揽轩!
上辈子出嫁后她还陪着季婉清来了几次,光是一小匣子胭脂就要二十来两银子,当时她还咋舌道这样贵的东西,哪里有人使的起。季婉清却风轻云淡的一买便是几匣子,施手还送给了九思两件儿。
这铺子约莫就是祖母病重后才落到季婉清手里。
冯三宝着了店里的丫头把九思一行人往阁间引,转过屏风后的桌上早早奉了茶水。九思从落马车到进来一句话未发,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像是哑的,冯三宝一时心里没个底儿,只觉这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落在身后两寸悄悄拿袖子揩了额头的冷汗。
九思捺眼看到他的动作,不禁微微漏出点笑来,“冯掌柜可是热的?”
冯三宝僵着动作擦了汗,讪讪笑道:“小的体胖害热,三小姐莫要怪罪。”
九思只手拿着茶杯抿了一口茶,倒尝出点白茶的味道,放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冯三宝,“你可晓得我今日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