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源酒楼最顶层就是临安最高的所在,临窗的位置把满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徐川把手里的信笺拿上去的时候,吏部侍郎齐安之正端了酒杯给裴长仕敬酒。
裴长仕是滴酒不沾的,右手端起酒杯只浅浅抿了一口。徐川才凑过去,“有信从直沽口加急送过来的,前些日子从直沽军备储粮的粮库调遣了一批军粮往西北,中途半路一群盗匪给劫持......似乎是官匪做勾结,刑部那边审了三天还没点儿进展......想让您过去一趟。”
裴长仕微微皱眉,持酒杯的一双手落在桌上,叩了两叩,徐川退到一旁。
屋内吵得很,齐安之还在给座上的人挨着敬酒,眼见酒气愈见盛了,裴长仕站起身,虚虚拱了手:“几位大人慢用,这边有些事,裴某就要先走了。”
桌上太常卿左赋,中都督刘相宜皆无异议,拱手相送。只那齐安之喝了两巡酒正在兴头上,哪里就愿意放他走。
当即端了酒杯又过来,挨在裴长仕边上,口齿不清道:“每次逢这样的场合,你就喝了一半儿便溜掉,怪是扫兴的......今日你、你可别着急的就想跑了。晚些我再叫两个唱曲儿的,一起乐上一乐。”
裴长仕扫他一眼,接过徐川递过来的披风,漫不经心道:“......在这里才是扫了几位大人的兴,倒不如我先走一步,你们玩的也开心。”
齐安之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他的年纪是比裴长仕还要大上一轮的,纵使是顶头的哥哥袭了爵位,他出生门第也要更为显赫些。唯独运气却不如裴长仕,当日新帝登基,若不是差点站错队,后来为了自保才拜在章明达门下,不然今日六部之首也有他的位置。
越是这样想,他心里就越不乐意,走两步又喝了两口酒,脑袋一热昏沉沉的就上了头,也不顾刘相宜一双眼睛挤了又挤,伸手就攀了裴长仕的肩,“回回先走...莫不是咱们裴尚书在家里藏了什么?在外面拈花惹草回去就有人拈酸吃醋。
裴长仕任他攀着肩,面色平静,“齐大人醉了,裴某家中无女眷,这是满车满朝都知道的事情。”
这还装呢?齐安之只想道他虚伪,佯装哈哈大笑:“裴大人这话说的自己都不大相信了,若是家中无美人儿在,那定是要回府上处理政务。您是章阁老手下的得意门生,朝中都说不用过两年您也就是下一个章大人了!”
齐安之说完转头望向桌上一众官员,又笑着道:“那咱们小弟还要多多指望您造照拂!”
说完他自己哄的一笑,四下却无人捧场。
齐安之这话说的十分毒辣,满朝谁人不知,章明达最是多疑,捏在手里的权柄被底下的学生觊觎,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无事也要生非。
裴长仕侧开避开他一只手,面上几分淡笑,语气轻轻:“齐大人酒醉胡言,等醒来可莫要忘了自己说的这些。”
齐安之一下酒醒了一半。见多了那位平日脸上多是几分笑,只以为那位是个亲善和睦之辈,倒是忘了他从下面爬起来那几年的的杀伐果断了。
齐安之囫囵着嘴想要挽回半分场子,却也于事无补。裴长仕一行人已经往楼下去了,他追出门口几步,喝了酒的步子迈的不大稳当,腿也疲软无力,靠在屏阁上转过头来,惝恍着一张脸,隔间一众人面面相觑。
齐安之瞬间后背一层虚汗出来,不禁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往刀尖上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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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让伙计把这幅画包起来,又在里面挑了两幅名家书字。
许妈妈问了伙计巷口前两个木桩的事儿,伙计极为热情从抽匣拿了锁匙出来,“可是贵府的马车进不来,这事儿容易,那木桩子底下有两个锁盘扣,我把钥匙给您让下人去把锁盘打开再把木桩子搬到两边去,马车自然就进来了。外头巷子那一节是要窄一些,在一些进了这里面还是宽敞的。”
许妈妈领了两个婆子出去,叫车夫把马车吆进来,季九思站在扇门门口,望见对面广源酒楼出来一行人,正往后院停驻的马车走去。
那几个护卫个子极高,里边混迹方才瞧见的身着甲胄的护卫,紧跟在中间一个披了灰鼠皮大氅的男子旁边,那男子身形还要高大些。等人从后院门转出来,九思才认出那是裴长仕。
许是九思看的太久,隔着个对街,裴长仕上马车前侧头往这边看来,踩马凳动作止住。一旁打帘子的徐川不明所以,顺着一望,回头低声道:“那不是上次季府三小姐吗?”
裴长仕点点头,“是她。”
徐川也没大在意,又小声提醒:“刑部那边还提着人等您过去,这时间要抓紧......”
裴长仕却打断他,徐川会意附耳靠近,听完应了声诺往九思那边去了。
九思晓得裴长仕认出了自己,看到那护卫走过来,心里正疑惑,却见穿甲胄的恭恭敬敬行了礼,“......季三小姐,我家大人请您过去。”
请她过去?
九思几分错愕,抬头又望了一眼裴长仕,只见他笑容温和点了点头。九思捏了捏叠在袖子里的一双手,让采锦过来提了裙幅,往对街去。
临近晌午外边阳光极好,光秃秃的柳树枝儿照着落下就是满地的斑斑驳驳,几分暖意盎然。裴长仕看她走过来,这姑娘今日穿的颜色比上次要活泼,荷藕色暗花挑丝缎袄,云雁细锦八幅湘裙,额上还有些毛茸茸的碎发,脸颊莹润。
这些日子她倒是长好了不少。季老夫人康健,季府里应该也没人再敢欺负她......
九思到了裴长仕跟前,屈身行了礼,抬头就看到裴长仕面上温和的笑,心里却有些发憷,这人怎么总是爱这么笑?
裴长仕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慢慢捻着一圈菩提子,瞧出九思几分不安来,不禁淡笑着率先开了口:“......上次走得匆忙,这碰巧遇见了,想着问问季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原来是为了祖母一事。
九思松了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小声道:“托大人的福,祖母吃了胥大夫的药,已经是大好,如今每日调理着就行。”
裴长仕点点头,声音越发温和,“那边好。”
“裴大人上次相助,本想着等年关再随祖母登门致谢的。”九思抬头看他一眼招来身后一个婆子,指着顶头一个团花乌红锦缎包住的长木匣子,抿着唇浅浅一笑:“这里是方才在对面铺子买的一副画,大人若是不嫌弃九思眼光粗鄙,就当是小小谢礼。”
也没说收下还是不收下,九思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抬头对上一双深潭似的眼,才听到他应了一声,旁边徐川上前把东西收下。
九思心里虚了口气,却听他又开了口,几分不经意:“是谁的画?”
谁的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着一双眼睛看过去,微微张着嘴。
裴长仕注意着她的神情,胸口闷出点笑意。这小姑娘莫不是买画就只顾着好看,什么都不问就付了钱?
九思低了头,想起画里头盖了那方刻字的红章印,小声说了:“是鹿门居士。”
这声音虽小,咬字却是极清晰的,显然裴长仕没有听岔,连着徐川也侧过头往季三小姐这边瞧了一眼。
裴长仕先是默然片刻,继而哑然失笑,“......你可知道鹿门居士是谁?”
季九思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我看上题的字写的很有风骨,水墨画也很是大气,就买下来了。”末了,她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您可认识鹿门居士是谁?那店家为这幅画收了我一百两银子的。”
裴长仕指节点了点装画的木匣子,“我不仅认识还和他十分熟悉,这幅画一百两还是赚的,这些年他已经封了笔不再画了,等再过个几十年,你把这画再拿出来卖,上千两都不止。”
九思不疑他,目光扫了扫那木匣子,先前不晓得这画还能增值,现下心里就有几分惋惜,这三幅画她还是最喜欢鹿门居士那一幅,早知道把下面两幅拿去送人好了。
裴长仕目光落在九思一头已经长得十分乌黑的发上,视线再往下移,就是后颈一寸雪白。
他慢慢拨着身后那只手上的菩提子,缓缓道:“这幅你先拿回去。”
九思正欲拒绝,却听裴长仕又开了口,嗓音温润:“你不必多想......我书房内有他十多幅存画。”
十多幅.....这确实很多,怪不得裴尚书说与鹿门居士相熟,九思便让采锦收回来,又想着既然要谢恩总该还是要送些什么才好。
裴长仕眼带笑意,“你若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可以让人把其他画送来给你一观。”
九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上次借大夫不见得这位尚书大人如此好心,借画倒是积极的很。
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理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