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夜,我整夜守护在小双的病床前面。本来该请特别护士,但是,家里一时凑不出太多的钱,又怕以后还要付钱,我说能省的就省了,反正我放心不下,不如在这儿权充特别护士。奶奶年事已高,到夜里九点多钟,我就逼着妈妈和她回去了。诗尧在这儿也是白费,何况,一个大男人在病房里,又有诸多不便,于是,妈妈强迫地、命令地拖着他一起走了。雨农去找卢友文,始终还没有找来。

晚上九点钟左右,小双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呻吟呼痛。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显然那针药有极大的镇定作用,小双就此沉沉睡去。血浆瓶子已经换成了生理食盐水,始终不断地在注射,护士每两小时来量一次血压,告诉我说,血压已经升了上去。大概,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我就这样坐在病床前面,望着那好小好瘦的小双,心里回转着上千上万种念头,想着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情形,第一次见卢友文的情形,草率的结婚和陋屋里的蜜月。小双,如果按命运来说,她的命岂不是太苦!

到了下半夜,小双又开始睡不安稳,由于麻药的关系,她一直呕吐,一直呻吟。我拉着她的手,喃喃地安慰着她,于是,她张开眼睛迷蒙地看着我,低喊着:

“诗卉!”

“小双,”我握紧她的手,“你很痛吗?要不要叫医生来?”

“不,不要。”她轻声说,眼光在病床周围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人。于是,我说:

“奶奶和妈妈先回去了,她们明天一早就会来看你!”

小双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找的未见得是奶奶和妈妈,就忍不住又说:

“雨农去找卢友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找到现在还没找来!不过,雨农在你家里,已经留了条子了。”

小双睁眼看看我,她的眼光好怪异、好特别、好冷漠,使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她把头转向一边,阖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

凌晨两点钟,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护士来看情况,只说了声“进来”。门开了,竟是雨农和卢友文!我跳了起来,慌忙把手指压在唇上,表示“噤声”。雨农悄然地把我拉向一边,我阖上房门,雨农低问:

“怎样?”

“没死。”我简单地说,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气,是该对谁而发。

转头看卢友文,他满头乱发,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下巴上全是胡子楂儿,穿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一身的潦倒相,满脸的狼狈样儿。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卢友文何处去了?当初那个漂亮潇洒的卢友文何处去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出狱的囚犯。

他直接扑向床边去,在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以前,他已一把握住了小双那放在被外的、苍白的小手。然后,他喊着:

“小双!”

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地张开眼睛来,微蹙着眉梢,她困惑地、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着她,沙嗄地、急促地、哽塞地,他不停地叫着,语无伦次地说着:

“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地把手从卢友文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

“诗卉!”

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

“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倦和不耐。

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

“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

卢友文痛苦地瞅着我,又转头去看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着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地、痛楚地凝视着小双。我死命地扯着他的衣服,对他说:

“你到那边去坐着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着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室,看看你的女儿吧!”

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

“那孩子——好吗?”

“很不错,”我憋着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命大。”

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

“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

“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

雨农望着我,他眼中有着惊悸的神情。

“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着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舍,他们聚集着,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子飞着。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着鼻孔、扳着脚丫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

我愕然瞪着雨农,不信任地问:

“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

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着我,低声说:

“我隔着玻璃看了,那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地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瞪着他,心里憋着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

“输给谁了?”我问。

“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着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着,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地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着要去扳本,没时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她躲我,我拉着她……”

“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

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声音从手心中压抑地透了出来: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我继续瞪着那个“禽兽”:

“后来昵?”我问。

“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她是很容易摔跤的。”

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着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卢友文从头到脚地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我就只好气冲冲地走开,去照顾小双了。

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地望着我,微弱地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

“不要紧,小双,”我笑着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猫子!”

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

“小双!”他哀求地看着她,“原谅我!”

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

“诗卉,”她说,“孩子好吗?”

“很好,”卢友文很快地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儿,让我隔着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从头做起……”

小双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

“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

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地、痛楚地、苦恼地喊着:

“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你们活着,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

“有什么事吗?”

小双指着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着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

“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

护士呆了,她看看我们,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雨农立刻走上前去,拉住卢友文,打圆场地说:

“好了,友文,你就过来坐着,别说话,也别吵着小双,让她好好休息,好吧?”

卢友文无可奈何地折回到旁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托着下巴,愣愣地发呆。雨农对护士小姐使了个眼色,摇摇头。那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知道是夫妻在闹别扭,就笑了笑,搭讪着走过去看了看生理食盐水的瓶子,又量了量血压,回头对我们说:

“很好,她恢复得蛮快呢!”

护士走了,我们三个人就都静悄悄地待在那病房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夜没有睡觉,雨农已经有点摇头晃脑。但是,我们谁也不敢离开,因为,小双一脸冷冰冰,一脸倔犟,我们生怕一离开,他们夫妻会再吵起来。对小双而言,现在实在不能再生气或激动了。

雨农推了一张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我躺上去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身上盖着毛毯,奶奶正冲着我笑呢!我坐起身来,发现雨农已经走了,卢友文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发呆。奶奶却精神抖擞而笑容满面:

“诗卉,银行里,你妈已经打电话帮你请了假了,所以你不必着急,现在奶奶来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觉了!雨农那孩子,我已经赶他回家了。”

我刚睡醒,精神倒蛮好的,一时也不想回去。看看小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奶奶笑着走过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地梳理着小双的头发,一面说:

“把头发梳好,洗个脸,心情就会好多了。奶奶已经问过医生,他说你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医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着小娃娃,回呀回娘家了。”

奶奶的好心情使我发笑。望着小双,她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的眼睛静静地、坚决地看着奶奶。

“奶奶!”她叫。

“嗯?”奶奶应着,用橡皮筋把她的长发束了起来。

“这次我动手术,花了你们很多钱吧?”

“哎哟!”奶奶喊,“什么‘我’啊,‘你们’啊,你算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双,医药费不要你操心,咱们朱家还拿得出来。你如果疼奶奶,你就给我快一点好起来,让奶奶看到你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

“奶奶,”小双那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现在才有点融化了,她瞅着奶奶,声音里带着祈求,“我出院以后,要一个人租间房子住……”

“胡说八道!”奶奶说,“照迷信啊,你出了院还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

我心里有数,奶奶才不那么“迷信”呢!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小双正在和卢友文赌气,而我家里偏偏有那样一个痴得可怜的哥哥!如果把小双接回我家去,还不定要闹出多少事故来呢!奶奶转着眼珠子,继续说:

“……所以呀,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奶奶搬过去陪你,帮你照料小娃娃,一直到你满月为止,怎么样?”

“我不!”小双坚决地说,“我再也不回那个家!奶奶,我现在是真正的没有家了!”小双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凄凉。

“别瞎说呀!”奶奶嚷着,“你算是瞧不起奶奶吗?奶奶早说过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原来……原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奶奶哇!”

“奶奶!”这一下,小双的眼泪滚滚而下了,她顿时泣不成声,“奶奶,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我对不起你,奶奶!我……我弄丢了那玉坠子,你那样郑重地交给我的,我……我根本没有脸见您了!”

“哎哟!”奶奶故作轻快地嚷,但是,她的眼圈也红了,眼眶里也涌上了眼泪,“快别这样傻,小双!那坠子只是块石头,有了不嫌多,没有不嫌少。奶奶给你的时候,原想让你戴着避避邪,如果因为这坠子,你反而闹了个夫妻不和,家庭分散,那岂不是给你招了邪来了吗?这样说来,那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了,既然不吉利,丢了也算了。难道还真为一个坠子伤心吗?”

“奶奶,你不知道,”小双泪下如雨,声音呜咽着,枕上立即湿了一大片,“那坠子对于我,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温暖,一个祖母的爱心,它……它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件无价之宝呀!”

“哟,别哭别哭。”奶奶用一条小手绢,不住地擦拭小双的泪痕,而她自己脸上,也已经老泪纵横了,“小双,快别哭了,在月子里,哭了眼睛会坏的!小双,奶奶绝不会因你丢了一个坠子,就少疼你几分呀!小双,瞧,你再要招惹得奶奶也哭起来了!”说着,奶奶转头去望着卢友文。在奶奶和小双这一段谈话里,那卢友文就一直垂头丧气地坐着。奶奶擤擤鼻子,提着嗓子喊:“卢友文!你还不给我过来!”卢友文低着头走过来了。奶奶望着他,命令地说:

“快给你太太赔个不是吧!你差点把我这个小孙女儿的命都送掉了!”

小双把头转开去,含泪说:

“奶奶,我再也不要见他了!我永远不要见他!我……我……我要和他离婚!”

我们都愣了,奶奶也愣了,这是小双第一次提“离婚”两个字。显然,卢友文也惊呆了,他愕然地瞪着她,半晌,才恳切地开了口:

“小双!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只求你别再提分手和离婚的话!我尽管有千般不是,尽管做了几百件对不起你的事,但是,请你看在我们孩子的面子上吧!别让她刚刚出世,就面临一个破碎的家庭!请你,看在那小女儿面子上吧!”

说实话,卢友文这篇话倒讲得相当动人,连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睛里也湿漉漉的了。小双呢?再倔犟,再忍心,也熬不住了,她又哭了起来,泪水从眼角迅速地溢了出去,流到耳朵边和发根里去了。奶奶慌忙弯下身子,不住地帮她擦眼泪,一面稀里呼噜地擤着鼻子,一面用哽塞的声音说:

“不是我说你,小双。‘离婚’两个字,怎么可以随便出口呢?婚姻是终身的事儿,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奶奶的话是老古董,可是,也是为你着想呀!孩子才出世,你是要让她没爹呢?还是要让她没妈呢?小双,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今天就看奶奶的这个老面子,和你女儿的小面子,你就原谅了友文这一遭儿吧!”

小双只是抽噎,哭得整个肩膀都耸动着,这样哭显然是牵扯了伤口,她不胜痛楚地用手按着肚子。卢友文趁势弯下腰去,帮她扶着身子,同时,眼眶也红了,他说:

“小双,你听奶奶的,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也再不会伤害你了!我要用我以后的生命,为我今天的错误来赎罪!我发誓,我会加倍爱你,加倍疼你!我会一心一意照顾你,让你从此远离各种痛苦和伤害!”

小双一面哭着,一面抬起睫毛来望着卢友文,这是卢友文到医院以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信任你,友文,我完全不信任你!”

“我发誓……”

“你发过几千几万次誓了!”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卢友文说,祈谅地、哀恳地望着小双,经过一夜的折磨,他的面容是更加苍白更加憔悴了。下巴上,胡子参差不齐地滋生着。小双凝视着他,终于,她伸出手去,轻触着他的面颊:“友文,”她含泪说,“你该剃胡子了!”

卢友文猝然把头扑在她床前的棉被里,泪水浸湿了被单。他的手紧握着小双的手。奶奶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她叫了起来:

“哎呀,我忘了,我还没有吃早饭呢,闹了这么半天,我可饿了,诗卉,你呢?

“我也饿了!”我说。

“那么,我们等什么,去门口吃烧饼油条吧!”

奶奶拉着我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正色地、严肃地说:

“卢友文,我告诉你,下次你敢再欺侮小双,奶奶这把老骨头,绝对不会饶过你!”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昂着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挺着背脊,骄傲地、坚定地、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我们在医院的门口,一头碰到了诗尧。

他正往医院里走去,看到我们,他站住了。他的脸色,似乎比卢友文还憔悴、还苍白。显然也是一夜未睡。他的眼睛深黝黝的,里面燃烧着痛楚和愤怒,低低地,他说:

“小双好吗?那个丈夫在里面,是吗?他总算出现了,是吗?”他往前冲去,“我要找他!我早说过,他欺侮了小双,我会找他算账!”

奶奶一把抓住了他。

“傻小子!”奶奶说,“你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到现在,三十岁了,没有一点儿进步,反而退步了!你不许进去,诗尧,假如你聪明一些,别再增加小双的痛苦!你——也别让奶奶操心。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对小双并没有丝毫帮助,懂吗?诗尧,”奶奶心疼地瞅着他,“跟我们去吃烧饼油条去!”

诗尧盯着奶奶。

“奶奶,你不会支持我。”他哑声说。

“支持你去破坏一个家庭吗?支持你去抢别人的太太吗?”奶奶说,“你就说奶奶是个老古董吧!什么都依你,什么都支持你!这件事,不行!”

诗尧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奶奶。

“奶奶,你知道吗?”他咬着牙说,“我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我还会继续傻下去!在小双结婚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她幸福,我认命!她不幸,我不会做一个旁观者!”

我惊悸地望着他。

“你要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诗卉!我不会饶过卢友文,我不会!”

“别傻了!”奶奶说,“他们已经言归于好,你也只好认命了!”

“是吗?”诗尧冷冷地问,“我会等着瞧!我会等着!”

他靠在电杆木上,抬头望着医院的窗子,大有“就这样等下去”的趋势。冬季的寒风在街头穿梭,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任那寒风鼓动着他的衣襟。

我和奶奶相对注视,都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