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天,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于是,奶奶做了主,给我和诗晴都请了假,雨农一早要出庭,不便于请假,他仍然赶去法院,中午就赶回来了。李谦和诗尧,都是午后才需要去电视公司,倒还都睡了睡,至于,经过这样一场风波和一阵混乱以后,谁睡得着,谁睡不着,就无法细述了。

小双那天又睡在我的下铺了,奶奶坚持帮她带孩子,要她“务必”睡一睡。小双很明显是已经筋疲力尽,躺在那张她曾睡过一年的床上,她只说了一句:

“诗卉,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马,跑过沙漠,跑过峡谷,跑过崇山峻岭,失过蹄,受过伤,现在,我又回到自己的槽里来了。”

毕竟和卢友文相处了两年,我想,连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了。可是,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打趣她。帮她拉好棉被,我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我,然后,我笑了,说:

“欢迎回来!”

她摇摇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终于咽了回去,闭上眼睛,她是倦极了,只一会儿,她就呼吸均匀地睡着了。我爬上上铺,觉得事情还没有完,还有许多事要安排,还有许多事要细细思想。但,我的头才碰上枕头,我那些要想的事,要安排的事就都飞得无影无踪了,我睡得好香好沉,连梦都没有做。我是被一阵喧闹声所惊醒的,睁眼一看,窗外的阳光又灿烂又刺目,对下铺望望,小双早已没影子了。看看手表,十二点半!嗬!我可真会睡。慌忙爬下床来,侧耳倾听,外面在大声说话的原来是卢友文,他总算福至心灵,知道到“娘家”来找太太了。

我去浴室随便地洗了一把脸,就一头冲进了客厅,等我到了客厅,我才知道我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已经聚全了,连小彬彬,都在奶奶怀里咿呀唔呀地啃自己的小拳头玩呢!小双坐在沙发里,正一脸的坚决、严肃和木然,那小脸板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相反地,卢友文坐在她对面,却是满脸赔笑地、低声下气地说:

“……你想,小双,人在生气的时候,什么话说不出来呢?你怎么可以去和生气的人认真?何况,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好,脉搏动不动就跳到一百多下……”他自己按了按脉搏,数了数,“瞧,现在又已经一百零五下了。我身体不好,情绪当然受影响。我写不出东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营养不良,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好差劲好差劲的丈夫,我常常整夜自责,自责得通宵不能睡觉。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火气难免就旺一点,火气一旺,说的话就全离了谱了。反正,千言万语,我错了!你宽宏大量,就不要再计较吧!你瞧,小双,当着朱伯伯一家人面前,我向你认错,这个面子也够大了吧!我这个丈夫,也算是够低声下气了吧!小双,你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一向最体贴最温柔最善良!就算有时候你口齿锋利一些,我知道你也是无心的,你也用过最重最难堪的句子来说我,我还不是都能谅解吗?那么,你也谅解我了吧!昨晚,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么多错事来!现在,当着你的面前,我对诗尧、诗卉、雨农统统认个错,好了吧?一天乌云,也该散了,你也别再打扰朱伯伯一家人了。”

说真话,假若我对卢友文认识少一点,假若不是经过一番亲眼目睹的事实,假若没有昨晚小双的一篇长篇叙述,我非被卢友文这一篇“自责”和“道歉”所“说服”不可。事实上,即使我知道他的“自责”和“道歉”都不可靠,我仍然有点心动,总之,人是爱听好话的动物,别人对你赔不是,说好话,你就很难把脸继续板下去。但是,小双寂然不为所动,一直到卢友文说完,她的脸色连变都没变过一下,这时,她才开口:

“你说完了吗?”她问。

“说完了吗?”卢友文叹了口气,焦灼和忧虑飞上了他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事态的严重,他的笑容收敛了,显出一股真正的、失神落魄的样子来,“小双,你对我的好处是说不完的,我犯的错误也是说不完的……”

“那么,”小双冷冷地打断了他,“也不用再说了,大家都很忙,也没时间听你慢慢说。”她回头望着雨农,“雨农,我托你办的东西呢?乘今天大家都在场,我们快刀斩乱麻,就把事情解决了吧!”

雨农从口袋里拿出两份公文一样的东西来,他有些犹豫地望着小双。

“东西我是准备了,”他讷讷地说,“可是,小双,你是真下了决心这样办吗?”

“还要变卦吗?”小双幽幽地说,“人一生有多少时间,让你来反反复复,出尔复尔?如果我不能这样办,我就永远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悲剧演员!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伸手取过雨农手中的文件来,低头研究着。卢友文狐疑地望着这一切,看看雨农又看看小双,他的脸发白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

“请你填这两份离婚证书!”小双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我们没有财产可分,没有金钱的纠葛,唯一我们所共有的东西是彬彬,我想,我该有监护权……”

“慢着!”卢友文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小双,“谁说我们要离婚?”

“我说!”小双斩钉截铁的,“你愿意好好签字,我们就好聚好散,以后,最起码还是个朋友。你如果不愿意好好签字,我也是要离婚,那就会做得很伤感情!我宁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我也要达成离婚的目的!”

“虐待?”卢友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你?”

“许多虐待,我或者提不出真实的证据,至于你连夜不归,流连赌场,可能都构不成虐待的罪名!但是,宏恩医院至少有我受伤开刀的记录……”

“那是意外事件呀!”卢友文叫,“难道妻子早产,就要和丈夫离婚吗?你这种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吧!”

“是的,那是意外。”小双静静地说,脸上仍然是麻木的,毫无表情的,“只是,我们的生活里,意外太多,我无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总有一天,这些意外会杀死我,所以,卢友文,你也算做件好事,你也算功德无量,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卢友文呆了,他似乎不敢相信地望着小双,然后,他掉转头来,看着房间里的我们。大约在我们的脸上,他找不到任何“同情票”,于是,他的眼光就落到奶奶身上去了。

“奶奶,你说!”他急急地开口,额上冒着汗珠。那正是七月的大热天,室内虽然有一架风扇,但是仍然不管用,每人都是汗涔涔的。“你说,夫妇吵架归吵架,闹别扭归闹别扭,哪里有一闹别扭就提离婚的?如果天下的夫妻,吵了架都要离婚,那么,现在的世界上,还有没离婚的人吗?奶奶,你说,小双是不是有一点儿任性?你——你就劝劝她吧!”

奶奶抱着小彬彬,那孩子现在正趴在奶奶肩上,玩奶奶的衣服领子。奶奶一面拍抚着孩子,一面对卢友文说:

“你问我吗,友文?奶奶可是落了伍的人了,早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了。奶奶结婚的时候要凤冠霞帔,三媒六聘,你们只要到法院去签个字就行了!时代变了,就什么都变了!奶奶结婚的时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结婚就只需要爱情,所以,我想,这时代的婚姻,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门当户对啰,什么父母之命啰,都是老掉了牙,该推翻的玩意儿。那么,最重要的就是爱情了。你们结婚,是‘爱情’让你们结的,你们离婚,也去问‘爱情’吧,怎么问奶奶呢?奶奶是什么也不懂的!你们相爱,当然不会谈到离婚,你们不相爱,要婚姻又干吗呢?你们这些新派的孩子,有你们新派的做法,别问奶奶,奶奶只要小双快乐,别的都不管!”

卢友文更急了,他用衣袖擦着汗,望向小双。

“小双,你并不是真的要离婚,是不是?”他焦灼地、迫切地问,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哀恳的神情,“你只是和我生气,是不是?小双,你瞧,我在这世界上无亲无故,我只有……”

“你只有我和孩子两个,”小双静静地接了口,神态哀愁而幽怨,她像背书一般流利地背了下去,“我们就是你的生命,你的世界,你的一切的一切!如果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一无所有了。你的生命就再也没有意义了!假若我能原谅你,你一定洗面革心,从头做起!你会和你以前的灵魂告别了,生命就是一串死亡与再生的延续,你要死去再复生,做一个全新的人……”

卢友文怔怔地看着小双,愣愣地说:

“我说的,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是的,我最了解你,”小双注视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悲切和绝望,“我太了解你了!就因为我太了解你,所以,我不会再受这一套!你的发誓赌咒,你的甜言蜜语,你的长篇大论,我知道都是真心话,但是对我已经再也没有意义了。”

“我绝不是说空话,”卢友文大叫了起来,抓住了小双的手臂一阵乱摇,“如果我再说空话就不得好死!小双,我告诉你,我不要离婚,不管你多轻视我,不管你多恨我,你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我爱你!”

“爱?”小双轻轻地说,眼光迷迷蒙蒙,像在做梦一样,声音低而清晰,“你怎么能随便说‘爱’字?你是如何爱我的?当我在医院里动手术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冬天的漫漫长夜,我发着抖倚门等待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小彬彬出麻疹,我抱着她彻夜走来走去的时候,你在哪里?爱?你怎么能这样去‘爱’一个女人?……”

“你不能因为我犯了一些错误,你就说我不爱你呀?”卢友文大叫着,汗珠一粒粒从他额上滚下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如果我真不爱你,我现在签字离婚就算了,我为什么还要苦苦求你?要抹杀一个男人的自尊,当着朱家所有的人面前,向你认错?如果我不爱你,我何苦来?何苦来?你说!”

小双静静地凝视着他,她幽幽地说:

“这样说来,你是爱我的了?只是你不会表现,使我误解。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错,所以总弄不对劲,何况,你的写作不顺利,更使你心情恶劣……”

“对了!对了!”卢友文一迭连声地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唉!”小双长长的叹息,眼光清柔如水,声音平静而恳挚,“知道吗?友文,如果是这样,就是更大的悲剧。爱而不会爱,比根本不爱更悲哀。我相信你说的也是真心话,但是,我和孩子的存在,据你说,已妨碍了你的前程,我是谋杀了你才华的刽子手!友文,我努力想做个好妻子,却成了刽子手。今天我辞职了,不再谋杀你,不再耽误你,你是气话也好,你不是气话也好,我辞职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要离婚?”卢友文瞪着眼睛说。

“是的,我还是要离婚!”小双坚定地说。

卢友文转向了爸爸,他求救似的说:

“朱伯伯,你讲一句公平话吧!小双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

“我讲一句公平话。”爸爸沉着地、稳重地、沉痛地说,“卢友文,你原是个很有才气、很有前途的青年,但是,你的好高骛远、逃避现实和自我陶醉的个性毁了你,你的悲剧,是你自己造成的,谁也无法帮助你!卢友文,小双是我把她从高雄带来的,她等于是我的女儿,今天我必须讲句公平话,让她和你继续生活,她总有一天憔悴至死,我要救这个孩子!卢友文,你就签字吧!”

卢友文不敢相信地蹙起眉头,然后,他转向妈妈:

“朱伯母……”

“如果问我,我和奶奶的意见一样。”妈妈立即说,“而且,我认为,小双有全权决定她的事情。她当初有全权决定嫁给你,现在也有全权决定离开你!”

卢友文显然是昏乱了,他望着我们全家的人,一个个地望过去,他发现他是孤独的,没有同情者,也没有赞助者。绝望中,他又一把拉住小双。

“小双!”他喊,“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可以这样做!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发过誓要白头偕老,你怎可以如此翻脸无情?言犹在耳,你就忘了?”

“我没有忘,忘了的是你!”小双悲哀地说,“结婚以前,你发誓要照顾我,要爱护我,结果,你照顾了多少,爱护了多少?你发誓要写作,要拿诺贝尔,结果,你写了多少字?你拿了什么奖?”

“我懂了!”卢友文暴跳着,用手猛敲着桌子,“你因为我倒霉,我穷,我不走运,你就不要我了!你虚荣,你势利,你以成败论英雄,你当初嫁的不是卢友文,而是诺贝尔!滑稽,天下有几个诺贝尔?你居然无知到这种地步,现实到这种地步!因为我没拿诺贝尔,你就不要我!这种离婚的理由,普天下大概找不到第二件……”

小双望着他,眼光里的悲哀更深更重了。带着一种几乎是绝望的语气,她说:

“不要鬼扯!卢友文。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诺贝尔奖是你口口声声要拿的,不是我要你去拿的!你一再说,因为娶了我倒霉,害你要工作,害你拿不到诺贝尔奖,现在,我是还你自由,除你霉气,让你去发挥你的天才,去拿你的诺贝尔奖,你懂吗?你说我以成败论英雄,你知不知道‘失败’也要尝试过才能叫‘失败’,根本不工作叫‘游手好闲’,不叫‘失败’!如果你今天真写出十万二十万字来,不管有没有报纸要,不管有没有成功,我都会认为你是个英雄,因为你做了,你尝试过了,你努力过了!我对你的灰心和失望,不在于你穷,你没钱,你没拿到诺贝尔,而在于你的不事振作,你的各种借口,你的怨天尤人和你的不负责任!再有,”小双轻声说,“你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说你生病了,上班不能上,却流连赌场数天数夜!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卢友文,你好心,就放了我吧!”

卢友文的眉毛可怕地虬结了起来,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焦灼和无奈显然在燃烧着他。尤其他在“理”字上实在辩不过小双,这使他又恼羞成怒了。指着小双,他忽然口不择言地大骂了起来:

“杜小双,你不要仗着朱家人多势众,你就这样侮辱我!我告诉你,我对你的心理摸得透彻极了!当初,朱家有人追求你,你嫌人家是个跛子,就看中了我,好逃避那个跛子!等你嫁了我,发现我又穷又苦又没背景,你就又后悔了。何况那跛子有权有势,越爬越高,你就回过头来想要和人家好,嫌我碍了你的事!你真正要离婚的理由,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朱诗尧!”

一直很平静的小双,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抖颤起来,抖得沙发都跟着发颤。同时,诗尧忍无可忍,他怒吼了一声,就排众而出,一直走向卢友文。眼看又有一场大战要发生,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火药的气氛。爸爸及时大叫了一句:

“卢友文!住口!”

卢友文转头望着爸爸:

“你们父子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吗?没关系,我今天豁出去了。我是一个人,你们有祖母、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女婿、准女婿……你们统统上来吧!了不起打死我,你们倚众欺人,也不见得就能成英雄好汉!朱诗尧,你有种,你今天就打死我,要不然,我准告你勾引我老婆,破坏家庭……”

“卢友文!”诗尧重重地呼吸着,紧紧地盯着卢友文,他沉重地、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打你,我绝不打你,我不打一个没种的男人,这些年来,不管我心里对你有怎样的敌意,我总认为你仍然不失为一个人才,一个君子!现在,我才知道你只是一堆垃圾!你肮脏,你卑鄙,你甚至不惜以最下流的话,来侮辱一个你自认为深爱的女人!卢友文,你扪心自问,你骂小双的话,你真认为是真的吗?你说!你说!”

诗尧的脸上,绽放着一团正气,他的声音,凛凛然、朗朗然,充满了正义与威严。我从没见过我这哥哥如此可爱,如此健谈过。那卢友文被震慑住了,他毕竟不是一个“坏人”,退后了一步,他怔怔地望着诗尧。诗尧喘了口气,他大声地、继续地说:

“是的,我是个跛子,我从小就是个跛子!让我告诉你,卢友文,我一生以我的跛脚为耻,一生为此自卑,为此痛苦,为此遗憾!我以为,我终身摆脱不掉这跛脚的阴影!但是,从昨晚到现在,你帮我摆脱了!我再也不以跛脚为遗憾了,因为,人生有多少的悲哀,多少的遗憾,是远远超过跛脚的。卢友文,你的脚不跛,你长得比我漂亮,甚至于,你的聪明才智、你的口才应对都超过了我,但是,我比你强,因为,我的心地光明,我的思想正确,我的行为端正!别看我跛,我却脚踏实地,你不跛,你却站在悬崖边缘。是的,我追求过小双,这不是秘密,这更非耻辱!小双没有选择我,她选择了你,在情场上,我确实败了一仗。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只要努力,不会永远败,胜了如果放弃,也会转胜为败。我可以坦白对你说,对全天下的人说,只要你和小双离婚,我还会继续追求她!你如果怕我追到她,你不妨霸占住你丈夫的那个名义,去做消极的抵抗!至于你说我勾引她,甚至于暗示我们有越轨的行为,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天,我的祖母在这儿,我的父亲在这儿,我的母亲和全体家属都在这儿,我以我全家的名誉,做郑重的誓言,我从没有和小双做过任何不可告人之事!卢友文,相信也在你,不相信也在你!不过,假如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去侮辱一个为你受尽辛苦与创伤的女人!”

诗尧说完了,我真想鼓掌,我真想大叫,我真想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有多欣赏他,多爱他,多敬佩他!我的哥哥,我那跛脚的哥哥,他不见得有多漂亮,有多神气,但是,现在,我觉得他好高好大,站得好挺好直!他这篇话,不只震住了卢友文,也震住了妈妈爸爸和满屋子的人,包括小双在内。因为,她用好特殊、好奇异、好惊喜、好感激的眼光望着他。半晌,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还是奶奶转头对爸爸说了句:

 “自耕,我总觉得你一生也没什么好,但是,你总算给我养了一个好孙子哇!”

爸爸望着奶奶,摇摇头,困惑地说:

“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实在是很难的,他是我儿子,我到今天才认识他呢!”

卢友文是被折服了,他被打倒了,他终于被打倒了……失去了他的趾高气扬,失去了他的张狂、跋扈,他跌坐进沙发里,忽然间变得一点威风也没有了。用手抱着头,他又是那副沮丧与痛苦得要死的样子。我们都呆着,要看他和小双这段公案如何收场。好一会儿,卢友文抬起头来了:

“小双,你一定要和我离婚?”

“是的。”

“为了朱诗尧吗?”

“不,为了你。”小双说,眼光里又重新浮起了那片悲哀的温柔,她坦白而真挚,“我不愿成为你事业上的障碍。”

“你知道那只是借口。”

“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借口!”

“你决定,不再给我机会了?”卢友文的声音变得好悲哀、好无助、好可怜。

“不,你有机会,离婚以后,你还有机会,”小双深深地注视着他,“如果你还爱我,你仍然可以追求我,仍然可以表现给我看,别说我以成败论英雄。离婚后,我将等着,只要有一天,你拿着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到我面前来,不管会不会发表,不管能不能成名,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和你破镜重圆!”

卢友文的眼睛里燃起了光彩,他紧紧地盯着她。

“你说真的?”他问。

“我说真的!我发誓!”她环顾四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证人!我发的誓,不像你发的誓那样不可靠,我是认真的!”

我们满屋子的人都有些发愣,我实在料不到小双还有这样一招。离婚就离婚罢,怎么又闹出个“破镜重圆”的办法来了,看样子,小双仍然对他有份感情。我们都怔着,而卢友文,他和小双对视着,显然,小双又鼓起了他奋斗的意志。

“好!”卢友文终于下决心地一点头,“我签字!今日的失败,不见得是永久的失败,是不是?”

“我希望,”小双盯着他,语重而心长,“今天的失败,是你以后成功的垫脚石!友文,别说我无情,别说我冷酷。我会等着你,等你拿出成绩给我看!”

“我会的!”卢友文一迭连声地说,“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我发誓,我会做到的!我还要把你再娶回来!我发誓!我会的!”

他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同时,放弃了彬彬的监护权。签得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爽快和干脆。

“反正,我还会把她们母女都争取回来的!”他用充满了信心的声音说,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我家的大门。那份坚定和自信好像又回复到了好久以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时的样子。

小双就这样离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