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应该能想到,能让奄奄一息的阿娟费力也要去的地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或者重要的人。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报仇,她也算完成心愿了,只剩下重要的人。
没了孩子和阿城,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也没几个了。
果然就是阿丫,她躺在草席上像是睡着了,密室里的骷髅都不见了。暗门的一声响惊了草席上的阿丫,小小的身体陡然颤了一下。
阿娟往里进的时候很明显放轻了动作,就连咳嗽似乎都在有意压制。这一幕看得身后的人都不是心思,阿娟现在的意识也就靠合虚那点力量强撑着,所以哪怕就只剩下零星的意识在,她也是担心和关怀阿丫的啊。
阿丫醒了,蓦地坐起来。
阿娟见她醒了,显得挺高兴,嘴里一直嚯嚯、嚯嚯的发音,紧跟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上下地摸,不知道在摸什么。
可阿丫被吓坏了,不知道是因为周遭这环境,还是因为眼前的阿娟。
司野觉得,更多的是因为后者。虽然他没跟以前的阿娟打过交道,但至少现如今的阿娟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不说,衣服上全都是血,整个人站在那也是缩着的,用形容枯槁来描述阿娟的现在再精准不过了。
阿丫哇地一声哭了,眼睛里都是惊恐。
阿娟见她哭了急了,蹒跚上前想要抱她,却听阿丫害怕得尖叫一声,奔着阿娟身后的丁巫就去了,一下扑在丁巫身上哇哇大哭。
阿娟转身看着阿丫,眼里先是惊愕,紧跟着变得焦急,啊啊地叫了两声,就再次试图靠近阿丫。阿丫见状吓得将脸埋进丁巫的怀里,尖叫,“怪物!它是个怪物!”
阿娟陡然停住脚步,先是怔愣了少许,然后抬手摸了摸脸,脸色不好摸不出来,只能摸得出削瘦,再看自己的手,干枯皱巴巴的,像是一截老树枝成了精似的。
她似乎也被这样的自己吓到,捂着脸痛苦地叫,她的叫声明明很刺耳,却让人听了极其心酸,她也流眼泪了,可从眼眶流出来的是血。
可阿娟很快也顾不上自己,又在身上摸,最终掏出来一个东西拿在手里,冲着阿丫嘶哑地叫唤,啊……啊……
大家伙定睛一看,竟是块糖,七彩的,就跟彩虹似的好看。
一定是她用心呵护的东西,即使刚刚那么打斗,这块糖都没碎也没脏。
丁巫陡然想起之前阿丫说过的话,阿娟承诺她带她出去吃彩虹糖……
丁巫的眼眶倏地红了。
不仅仅是丁巫,像是方婷她们都看得于心不忍。
阿丫仍旧怕极了身后的女人,在她眼里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姐姐阿娟,即使她手里举着糖。丁巫想宽慰阿丫,跟她说那是阿娟,是你的姐姐,可这番话就囫囵个的在嘴里转,怎么都倒不出来。
她要怎么跟阿丫解释身后那个跟怪物没什么两样的女人是阿娟?阿丫一旦知道她就是阿娟,会不会在往后余生里都会痛苦不已?一时间丁巫也没了主意,左右为难的。
阿娟许是知道阿丫怕自己,不再往前走了,就佝偻着背,拿糖的手始终朝前举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司野看着心里也难受,走到程斩身边,低声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她吗?哪怕能让她把糖送出去也行啊。”
程斩看了他一眼,仔细打量着他眼眶的微红。
被司野推开,低叹,“哀灵都被你收了你还怀疑?小爷我就是于心不忍。”又凑近程斩,盯着他的脸来回打量,低声惊愕,“你是什么铁石心肠?真一点反应都没有?”
程斩学着他刚刚的举动将他推开,却是伸手覆他脸上顺势推开的那种,语气轻淡,“世间艰难事多如牛毛,要是事事都入心那我早就被巫灵控制了。再说了……”
见他欲言又止的,司野追问,“再说什么?”
程斩看着不远处的阿娟,眼角眉梢虽是淡漠,可语气多有感叹,“妖巫以尸化蛊本就是罪,再加上她之前被哀灵的触灵所控,所以阿娟很难轮回,另外,她也离死不远了。”
只要体内唯一那么一点的合虚消散,阿娟的命也就到头了。
“阿娟无辜了些。”司野挺认真地说了句。
跟直接被巫灵控制的丁族长不同,阿娟是先有了妖巫的身份才被巫灵盯上,而阿娟之前经历的林林种种的痛才是激活体内妖蛊之力的关键,总之,就是个命运多舛的姑娘。
程斩了解司野的想法,也承认,“是,她本身是无辜,但仇也算是报了。”
司野听着他这口吻,心生异样,扭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办法。”
“可能是你的误觉。”程斩说。
司野摇头,“可能是我觉得,你无所不能吧。”
程斩浅浅抿唇,嘴角微挑,少许他才轻叹,“阿野,你要记住啊。”
“记住什么?”
“记住你又欠我人情了。”
程斩说着伸手,摊开手心凝聚合虚,密室里红光乍现,可紧跟着当光充塞着整个密室时却如同春日阳光般明亮柔和,姜周愕然看向这光,意识到这是程斩释放的合虚之光后微微一怔。
司野也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光,不那么鲜红,是真正的光亮,而且这光照在身上、脸上格外舒服,他都忍不住伸手碰触这光,可是光无处不在。
来不及享受这光,因为阿娟完全发生了变化!
眼前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穿着彩衣褂裙,乌黑浓密的头发梳得整齐盘起,发髻上还有一枚雕工精致的银制簪子,脸若明月,眼里藏盈盈波澜。
方婷显得挺激动,但嗓音压得挺低,生怕打扰了眼前这般美景似的,“阿娟啊,是阿娟。”
丁巫也挺激动,赶忙拍阿丫的后背,急急说,“你姐姐,是阿娟啊。”
阿丫蓦地回头,紧跟着喜极而泣,朝着阿娟这边就跑过来,一下扑她怀里,“阿娟、阿娟……你去哪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阿娟紧紧抱住她,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流的就只是眼泪。
程斩转身出了密室。
司野的注意力先是在阿娟和阿丫身上,说是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刚想跟程斩说你这是功德一件,一扭头见他没影了,于是出了密室。
程斩站在天神的雕像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你这是受不住团圆的场面了?没事,你哭我不会笑话你。”
程斩瞥了肩膀上的胳膊一眼,没甩开。“那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司野笑,“我发现你这个人啊……”
又是这种开场白。
“你最好捡好听的说。”程斩提醒他,“别忘了,我是你的债主。”
司野一身慵懒的,借着胳膊上的劲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恨不得压程斩身上,许是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也算是能放松了些。笑,“反正欠你的不是一笔两笔了,慢慢还吧。”
“慢慢还?”程斩扭头瞅他,“多慢?”
司野一声叹,“你呢,长生不老,我呢,很可能也能与日月同长,千秋万代的可不有的是时间?还债这种事急不得。”
说到这儿他又一反应,“也不是,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又在其他人身上重生了呢?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吧,跟走城门似的顺路了。”
程斩无语。
要不是姜周之前说司野魂身一体,他还真是担忧司野的再次重生。要真那样的话,重生后的司野能进到谁人身体?这世间茫茫的他去哪找?
于是就说了句,“重生就跟天上掉馅饼的概率一样,有第二次还想着第二次?美得你。”
司野笑了,“反正随遇而安吧。”
嗯,随遇而安,司野这性子还真适合这话。
有时候程斩觉得凭着自己活得长久,已经看透了世间事,也已经悟出了天地间的道理,可到头来发现自己并不能心若止水,反倒是司野,看似混不吝和不羁,可他偏偏也是洒脱通透,不怨天尤人,一切随心而走。
“其实阿娟还是有机会的吧?”司野问。
“有机会什么?”
“轮回。”
程斩想了想,“妖巫从严格意义上说属于巫族,所以巫族的事就只能巫族来解决。”
司野反应快,“你的意思是……后土?”
“对,后土化身六道,所以轮回的规矩为后土所订,尤其对巫族极其苛严,所以阿娟想要重回六道,必然要去找后土了。”
司野一听来了兴趣,“我去!”
程斩愕然,再次扭头看他,“你这俩字是感叹呢,还是你想去?”
“二者皆有,我去!我去。”司野重申。
程斩这才拨开他的胳膊,与他面对面,“你想去找后土?”
司野点头。
程斩哑然失笑,“不是,你知道后土在哪吗你就去?”
“你给我个地标不就完事了?”司野想得不复杂,“只要我能去的地方,我肯定去。”
程斩看了他好半天,冲着他一竖手指,“你狠,真的。”
见他转身要走,司野问,“你这算是回答完了?”
程斩头也没回,“阿娟挺不了多久。”
司野没明白这话,跟在他身后,不经意抬头瞅了一眼雕像,在程斩身后说,“要不你还是留个长头发吧。”
程斩:……
等两人回到密室时,阿丫正靠在阿娟怀里吃着彩虹糖,还不忘叽叽喳喳的——
“阿姐,彩虹糖好甜啊,等我长大了也要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彩虹糖。”
“阿姐,你现在是病好了吗?”
“阿姐,我不想你做天神的新娘,你跟我回家好吗?”
……
阿娟眼眶就红了,抬手一下下摸着阿丫的头,虽然没说话,可所有的眷恋和对亲人的不舍都尽在这动作里了。
可摸着摸着她就怔住了。
而司野也明白了程斩口中“挺不了多久”是什么意思。
阿娟的手发生了变化,白嫩渐渐变得干枯,皱皱巴巴,不但是手,整个人都又变成刚刚的模样。阿娟眼里呈现恐慌,一把推开了阿丫,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其他人也瞧见了,惊骇。
而阿丫被推开后懵了,回头一瞅,浑身一颤。
阿娟缩在一起,将脸埋了起来,她不想让阿丫看见自己的模样。
丁巫赶忙上前抱住了阿丫,生怕她再吓着。可阿丫不像刚刚那般惊惧,只是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阿娟,丁巫生怕她是吓傻了,刚想捂她眼睛,就听阿丫怯怯出声问,“她……是阿姐吗?”
司野看着这幕,心想着丁巫可能会说个美丽的谎言,毕竟阿丫还是小孩子。
不料丁巫想了想,蹲身下来,轻轻拉过阿丫的手,“是,她就是你阿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生了一场病,阿丫,你会害怕吗?”
阿丫盯着阿娟的背影,然后一摇头,“不怕,她是我阿姐!我不怕!”
话毕就朝着阿娟走了过去,虽说还是有些胆怯,可态度很坚决。
阿娟听到了脚步声,也不敢抬头,腾出一只手拼命在身后挥舞,嘴里啊啊地叫,叫得挺凄厉的,似乎要赶走阿丫。可阿丫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把就抱住了阿娟,说,“阿娟阿娟你别怕,你现在只是病了,一定会好的……会好的。”
阿娟哭了,血流了衣襟。
……
“虽然用‘虎毒不食子’来形容阿娟不妥,但事实上就是这样,哪怕阿娟成为妖巫意识被控,内心深处还保留着那份姐妹之情,真是难得。”司野一声叹。
程斩使了点合虚让阿丫睡了过去,而阿娟也耗尽了最后的精力彻底沉睡。但所谓的沉睡只不过是好听的说辞,实际上阿娟的魂识已经开始消散,一旦消散完,她的肉体也就开始腐烂,她将会永远的死亡。
踏不进六道,走不了轮回之路,没有来世。
对此,丁巫就算医术再高也无济于事,可姜周以灵力凝聚了一颗药丸状的东西塞进了阿娟的嘴里,于是就能瞧见那些浮游在阿娟身体之上的魂识没再继续消散,但也没回到体内,就于空中来回浮游。
“是之前我在昆仑采的神草,有凝神之效,可也是暂时性的。”姜周说,“程斩、司野,你俩真决定要去找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