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在我就寝时止歇。周遭变成漂亮的银白世界。
今天是星期日,全家都睡得晚。我无所事事地起个大早。
在大马克杯倒进热腾腾的牛奶,只见表面宛如吹起一层薄布,蒸气袅袅攀升。喝完后,我走出屋外。
压根看不出昨天铲过雪,大雪均匀地填平一切。老天爷具有本事,我想着,心情舒坦许多。
随风飘来的雪花,附上水泥电线杆的侧边。朝隔壁家的厨房凸窗一望,犹沾着雪的侧框略有滑落,像极以黏着剂固定稍微脱落的白板。
驶离的车痕碾出两条小路,我往右前进。这么深的积雪在本地相当罕见。
印象中,我小时候走过这样的风景。
对了,我会冒雪同父亲上邮局。
邮局正常营运,所以那不是假日。大概是正逢年初的假期,父亲才会在家。但到底是去做什么?幼小的我毫无印象,也不明究竟。
父亲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时,我在远处盯着墙上海报之类的装饰品。不久,父亲向我招手,指着旁边说:“你试试。”
我满怀好奇地走近坐下,父亲开口:“会摇喔。”
邮局位于国道旁,我家则在与大马路有段距离的住宅区,往来车辆不多,鲜少受噪音干扰。幸运的是,也罕有大卡车从旁快速驶过。但国道旁并非如此,不停呼啸而过的车声,混杂着雪链不时磨擦路面的刺耳噪音,往往没片刻安宁。
我侧首不解,于是父亲解释:“刚刚大车经过时,椅子摇摇晃晃的。”
可是,静候一阵子都没遇到这种情形。我忐忑地想着,万一叫到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的话怎么办,边注视红雨鞋尖上的残雪。此刻,类似城堡的庞然大物步步进逼,某种沉重的声响接近。
当那东西掠过背后时,椅子微微摇摆。
我猛然抬头,高兴地对父亲说:“真的耶。”
如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间,天际冒出咻地一声。我吓一大跳,抬头发现前方的电线轻晃。原来是积雪落下的反作用力,使电线如鞭弹起,划过空中。
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教人惊艳的水蓝。薄云静静飘过,现下不到早上八点,空气很干净,某处有麻雀啁啾。
绕过工厂围墙,便来到河边。风景豁然开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堤防本该长满冬季枯草,眼前却完全为积雪包覆。唯有河畔那一带,自柔软白裙边透出些许叶尖泛黄的绿意。靠近远处大桥的地方,偶尔会有鸭子游过,但今天不见踪影。冬天水量减少,露出大片沙洲。当然,那也是一应萤白,小狗活泼奔跑的脚印在上头描绘出8字型。
虽然披着围巾和大外套,一副邋遢的模样,不过,我武断地认定不会遇见任何人,便直接穿雨鞋出门。简单地说,就如同我铲雪时的装扮。
恍若洒落碎玻璃,阳光映在雪面闪闪发亮。天气晴朗,雪或许会融得特别快。大人想必很高兴,小孩则大概非常失望吧。
平日,驾驶们总爱从这条明明很窄的河边道路钻过,今天总算不用闪躲车子。
我沿河徐缓走着弧形路线,察觉有个男人驻足于去年因故砍除的樱树遗迹。
小时候,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现下,接近车站那头盖起连绵住屋,其中甚至有三层楼房。男人恰巧面对那排建筑的尽头。
他身穿厚重灰大衣,远眺着银白延伸至空无一物之处。
我依稀见过这副身姿。某个傍晚,我会骑车行经那凝视河川的侧影,只是并未意识到他是谁。
大雪的早上,那人悄然伫立。我默默往前走,又笨拙地回头,站在他的斜后方唤道:“本乡老师……”
呼出的气息染白。那人倏然转过颧骨明显的脸孔,敏锐地瞪大双眼。
我报上姓名,自称是老师任教学校的毕业生。不过,是在老师赴任之前。
“您在想俳句吗?”
老师的语气有些惊讶:“不是。”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一直在您指导的社团学俳句。她姓小町。”
老师恍然大悟,“这样啊,你是小町太太的邻居……”
“听她提起您做的那首《山眠》,恕我狂妄地说一句,读着感觉很寂寞。您真的决定停笔吗?”
老师没答复,过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在这镇上出生的吧?”
“嗯。”
“我老家在长野,无论往哪看都看得到山。”
“……那肯定很冷。”
“当然。这里住起来较舒适,却不见半座山。周遭一片平坦,好像没东西守护自己,怪不安心的。”
我想像着那幻景中的连绵山脉,问道:“《山眠》是描述遭大雪覆盖的情景吗?”
本乡老师半好奇、半有趣地看着追究这种事的小女孩,边说:“常识上,那是指无风无雪的祥和山岭,沐浴在冬日下悠然长眠。但,写那首俳句时,我的脑海瞬间浮现绵绵雪花包覆的群山。”
“是您故乡的山吗?”
“不。那里的山,每座都很陡峭。一旦下雪,险峻的青色棱线就显得格外清晰。即使为银白掩盖,也会留下如雕刻刀刻出的阴影。学生时代,我的好友便死在山中。”
我默默倾听。
“接获消息,我立刻赶往山上小屋。在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度过无眠的夜,隔天一早,”老师抬起眼,“就是这样的万里晴空。我走到屋外,仰望耸立的山脉。我啊,从未目睹像当时的雪山那般美丽的景物。真是不可思议,大自然明明夺走了人命,为何还能如此美丽。”
对岸远处隐约有电车驶过,那声响穿越寂然的雪原传来。
待四周恢复静谧,老师开口:“你该不会和美纱念同一所幼稚园吧?”
老师记得我吗?亦或纯属猜测?我称是。
“你跟美纱很要好?”
“不。国中毕业后,我们快七年没见面了。”
老师的语调不变,眼神却飘向远方。
“你们国中时,有个姓伊原的男孩吧。”
我愕然一惊。前年秋天,我在放学回家的夜路上与伊原重逢。当时,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他让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不顾夜风寒冷,他敞着印花衬衫前襟,头发则染成玉米须的颜色,看起来莫名寂寥。
“对。”
“他是怎样的孩子?”
“很擅长玩单杠,体育课前还会表演大车轮给我们看。”
一阵沉默。我再补上一句:“他本性十分善良。”
“是吗?”话题没再继续。伊原和美纱之间发生过什么?老师那时有何反应?这些他都未多透露。
并非事事挑明后,皆能获得解决。老师大概认为谈得差不多,轻轻点个头便想迈步离去。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回过神时,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声:“听说,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
老师转身定睛注视着我。我浑身僵硬,像要松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双手,接着道:“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渐渐感到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心底的想法。”
老师微不可见、但确实地点个头。然后,像要鼓励卖力的小孩般说:“谢谢你。”
我也回望着他,风倏然吹过。老师缓缓地,沿着雪白的道路渐行渐远。
关于俳句,承蒙深津健司先生、泷本正史先生赐教。此外,《吊头上人》写的是寂真,而《内记上人》是指寂心的事,则承蒙石川哲也先生相告。在此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