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周远光,青姑姑打帘进屋,只捡了听起来最有用的那句话禀报:“周大人说会想办法给公主换可用之人。”
其他虚伪的关心之语没必要提及,省的恶心公主。
姬元玥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先不说周远光的手能不能伸到尚宫局,就算真有本事安插几个人进去,也是他的人,不是她的。
“公主,若每次都不见,久了怕会引起怀疑。”青姑姑又道。
姬元玥自然明白:“下次我会见他。”
回来也有小半月了,前世种种纠葛和恨意她勉强也能控制住,不怕在他面前露出端倪。
逢春这时端了午膳进来,一脸欢悦:“公主,今儿膳房的人像是变了性子一样,奴婢一过去就凑上来说公主爱吃的菜都备好了,一个个脸都笑出褶子了。”
姬元玥睡着的这段时间,迎风已经将实情同逢春说了,小宫女虽万分震惊,但更多的是欢喜。
对她来说,公主没事就是最好的。
“圣上下令要换宫人,他们生怕被换的是自己,这几日当然要尽心尽力。”迎风道:“且容他们几人,待公主挑好人,一个也留他们不得!”
逢春摆上饭菜,扬眉道:“那肯定,他们奉的是别家的令,可用不得。”
姬元玥笑着听她们说完,看向青姑姑道:“姑姑,把阿庆放到跟前来。”
她从一回来便有了这个决定,只是那时不好动,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却听青姑姑道:“奴婢猜到公主会有此吩咐,人已经在殿外侯着了。”说完,青姑姑扬声喊道:“阿庆。”
很快,小内侍就出现在屏风后,朝着里间跪下行礼:“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
姬元玥隔着屏风看去,笑意溢在眼底:“以后,你就在主殿伺候,可愿意?”
阿庆被青姑姑叫过来时就猜到公主殿下许是要见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要他近身伺候,当即喜不自胜,连忙表着忠心:“奴才愿意,日后定尽心竭力侍奉殿下。”
做奴才的哪个不想得主子重用,别看都在一个宫殿,内殿伺候和外院洒扫可是云泥之别。
姬元玥勾唇道:“起来吧,眼下便有一桩差事交给你。”
阿庆恭敬道:“殿下吩咐。”
姬元玥朝迎风耳语几句,迎风颔首应下后,就带着阿庆出了门。
青姑姑迎风都听公主说过小内侍白县让药之事,明白公主信任阿庆的缘由,逢春却有些不解:“公主怎突然看重他了?他底子干净吗。”
前世种种没法解释,公主便道:“今日他是第一个冲到正殿护我的,又跟着御前总管去了宣政殿,立了大功,自然可用。”
逢春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但公主做的决定她定是听从的,于是道:“这么说来他对公主倒是忠心的,不过还是得防范一二,公主放心,奴婢会盯着他的,确认他没有二心。”
姬元玥点头,由她去了。
倒也不怕因此会寒阿庆的心,阿庆虽年纪轻,心思却比逢春活络,与逢春相处两日就必会知晓逢春盯他,并非是她真的不信任他。
若是青姑姑和迎风,那就另说了。
姬元玥向来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只要没有旁人在,她定是拉着身边这几人一起用饭。
初时青姑姑几人自是拒绝,但时间一久也就被公主磨下来了,大多时候都会陪着公主用膳。
主仆几人吃完饭,在院子里消了会儿食,公主便回寝殿午憩;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刚洗漱完就见青姑姑快步走到跟前,神情凝重道:“公主,尚宫局来人了。”
姬元玥一怔,尚宫局?
青姑姑补充道:“是司簿司的人。”
姬元玥立刻便明白了,脸色随之沉了下去,她还想着张贵妃怎么也要安分些日子,没成想竟来的这么快。
“出去看看。”
姬元玥出了主殿,便见外头候着两排宫人,八个小宫女,八个小内侍;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落在领头的女官身上。
她上辈见过司簿司的女官,但不是眼前这位。
青姑姑轻声道:“这是何司簿。”
那厢见着姬元玥,带着宫人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姬元玥唤了声起,视线淡淡的落在何司簿身上;司簿司另一位司簿是张贵妃的人,这位她没打过交道,不知底细,但她还未有吩咐,她就这么着急的将宫人带过来,不用想也应是领了谁的命。
这些人,她不会要。
换一次两次人还可,换的多了父皇也会不耐烦。
何司簿感受到公主的不快,微微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这些人是奴婢才从辛者库挑出来的,一路过来,未经耽搁,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姬元玥心中一跳,定定的看着她。
她当然清楚何司簿这话的意思,她是在告诉她这些人底子是干净的,虽让她有些意外,但她不信。
她没有理由帮她。
“殿下可以放心用。”何司簿声音放的更轻:“是有人为殿下打点过的。”
说完这句,何司簿就躬身退到了原来的位置,静静候着。
姬元玥眼底快速闪过一丝讶异,有人为她打点过的?她在这后宫里可以说是无亲无故,谁能帮她打点此事?
青姑姑离公主近,将何司簿的话都听进了耳中,怔愣之后轻声道:“会不会是周大人?”
姬元玥轻轻眯了眯眼,再次抬眸打量起何司簿身后的宫人,半晌后,道:“姑姑,看一看名册。”
何司簿恭敬的递上名册。
青姑姑接过来认真翻看后,轻轻朝公主点了点头;从名册背景上来看,这些人确实不像是会被人收买的眼线。
姬元玥沉默片刻后,方才道:“辛苦何司簿走一趟,姑姑,请司簿吃盏茶。”
这便是留用人的意思了。
何司簿也知道并不是真吃茶,心底早有准备,恭敬道了谢。
青姑姑唤了迎风来将人领进去,便带着何司簿吃茶去了。
迎风将人带到院里后,与十六个宫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唤来阿庆盯着,就进殿去问公主的意思:“公主,这真是周大人打点过的?”
姬元玥眼神微闪:“你也不信。”
迎风摇头:“奴婢感觉不像。”
“根据公主梦中的情况来看,眼下周大人只是礼部的小官,即便本事过人,他目前的势力也大都在前朝,不可能买的通尚宫局的人,更何况还是司簿,就算真有法子,能塞几个人便不得了了,十六个,太多了。”
先不说周远光还不是驸马,就算是驸马,后宫也是在张贵妃手里,但凡脑子清楚的都不敢这样明着同张贵妃作对。
可如果不是周远光安排的,那又会是谁?
“莫不是其他哪位娘娘,做了一场局给公主?”
姬元玥其实心底已经有了猜测,不然方才她也不会放人进来,她看了眼外间,示意迎风附耳过来,道:“会不会是他?”
迎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随后才突然想起什么,她身形一僵,眼里惊慌和震惊并存:“不会吧?”
但话是这么说,这事却经不得深思。
因为不论怎么看,是那位的可能性都要远远大过于周远光。
首先,就能力本事这一点,周远光就远远不及,再者,若是周远光做的,他恐怕早就跑来公主跟前邀功了。
迎风一时间心乱如麻,上回她回过神来就觉一阵后怕,想着那事过去了也挺好,怎料还真有后续。
旋即,迎风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变,几番斟酌后,委婉而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您可允诺过他什么?”
姬元玥闻言眼底光亮稍减,是了,她怎么把这事忽略了。
那夜虽没有明说,但她确实允诺了他的,今儿这些人要真是他打点来的,那就代表他答应了她的条件。
迎风贴身伺候公主三月,加上心思本就细腻,一看公主这反应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吓的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给自己噎死过去。
好半晌缓过来后,她不死心道:“公主,您应他什么了?”
姬元玥捏着茶杯,咬着唇,眼底浮现几丝挣扎,若真是他出手,她只要今日留用了这些人,就早晚逃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身边必然得有知情的人。
若青姑姑知晓一定不会答应。
思来想去,姬元玥决定如实告知迎风。
公主在迎风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只见迎风脸色一白,双腿一软差点栽下去,幸得公主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赶紧安抚道:“但那夜其实也没有挑明,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安抚太过苍白了。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又是有求于人,谁听了不是那个意思!
迎风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会儿她竟无比希望这是周远光的手笔,但一边又清楚,周远光没有这个本事。
真是没用!
姬元玥见她脸色惨白,也知道她的安抚没有用,换了个思路,继续道:“你觉得和性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迎风眼睫一抖,眸底似刮过狂风骤雨,但顷刻间又平息下来,低声道:“性命。”
如果那时出现一个人能救她家人性命,管他是人是鬼,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那就对了。”
姬元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能护着我。”
护住她身边的人。
迎风神情复杂的看着公主,心中不免涌起难过悲凉之意,然下一刻就听公主道:“而且他长的很好看,我不亏。”
迎风:“...”
迎风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凝固在脸上。
“身材也很好,宽肩细腰,腿也长。”
姬元玥仔细回忆着,还有那手,像是铁臂似的:“力气也大。”
公主敢说,迎风不敢听了,脸唰的红了,恨不得伸手捂住公主的嘴:“快别说了公主。”
姬元玥果真住了嘴,但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强调道:“哪哪都比周远光麟兰王好多了,若一定要许一个,我更希望是他。”
周远光也好,麟兰王也罢,哪个不是在利用她,恨不能榨干她身上每一分价值,对比起来,那个人也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起码他不会那样害她。
迎风久久不再言语。
听起来确实是这样,可他是暗司主啊,且有‘恶鬼’之称,谁知道他会不会更可怖。
她怕公主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但眼下好像已经回不了头了。
且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也会毫不犹豫和公主做一样的选择。
“这件事先不要同青姑姑说。”姬元玥嘱咐道:“否则青姑姑一定会阻止,如今他都将人送来了,若我反悔退回去,怕是会惹怒他,到时四面楚歌,才是真的叫天天不灵。”
迎风心头一凉,也明白这真是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今夜我得去找他,确认是不是他。”
迎风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听着这话还是惊的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万万不可,万一他...”
“放心,眼下只是我们的猜测,说不定不是他,他也并不愿意帮我呢。”姬元玥见门口有动静传来,压低声音安抚了几句,便不做声了。
青姑姑进来,迎风已低下头,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
好在青姑姑正因眼前发生的事而百思不得其解,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公主,奴婢试探了,但刘司簿嘴严得很,不论奴婢怎么说她都对背后的人只字不提,奴婢只听她称呼大人。”
公主和迎风快速对视一眼。
与公主有过交集的‘大人’,除了周远光也就那位了,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青姑姑注意到二人的神情,立刻反应过来,讶异道:“公主莫不是知道是谁了?”
这点姬元玥不会瞒着,点头嗯了声:“姑姑可还记得我那夜出去找人。”
那么大事青姑姑怎么可能忘,顿时万分惊慌道:“公主是说,是...是那位大人?”
天爷,那还不如是周远光!
“有可能是他。”姬元玥正色道:“今夜,我要再出去一趟。”
“还要出去!”青姑姑心头直发慌,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公主道:“姑姑先将人安置着住下来,等我回来确认之后再说,除了阿庆给的那份名单在,其他的全都让何司簿带走。”
青姑姑来就是问这事的,每个宫的人数都有规定,来了十六个,便得走十六个。
眼下何司簿还在外头等着,她再是忧心也得先去把这事处理了。
“还有,给何司簿说一声,那几个宫人让她寻个好去处,其他的随何司簿处置。”
上辈子随她陪嫁去麟兰的,她都让阿庆私底下寻访过了,其中一部分确实只是受了影响有所懈怠,但也有些是不愿意留在她这儿的,只是没法子离开罢了。
人各有志,她也不好强人所难。
青姑姑应下就出去了,想着处理完再回来劝劝。
但最后不论青姑姑怎么说,公主也没改变主意,入了夜,到了时辰,姬元玥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长仪殿。
青姑姑双掌合十,不住的念着菩萨保佑,迎风紧扣着手指,神情难辨。
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又不同了,她私心还是不愿公主受这份罪。
今日天上无月,路上很暗,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姬元玥还是摸黑到了冷宫。
她提着裙摆走到桃树下,左右望了眼,没有见到人影,便拿出帕子擦了擦那块小石板,坐在上头等着。
夜里有些凉,临出门时迎风给她换了个稍微厚些的披风,加上一路走过来,初时倒也不觉得冷,可是坐久了还是感觉到了凉意。
公主抱着自己轻轻的搓着双臂,眼神不时的在周围寻找着,只可惜,半个时辰过去,始终没等来想见的人。
周身愈发冷了,不得已站起身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抬头看。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周遭静若无声,不再见半个人影,倒是风越来越大了,姬元玥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眼夜空,果然不见半颗星星。
她心头不由一沉,该不会下雨吧!
这个念头才落,便有雨滴落在脸上,姬元玥欲哭无泪,她这是什么运气,人没等来就算了,怎还下雨了。
她出门没带伞,这附近又没有地方可躲!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很快就唰唰往下落,姬元玥只能先躲在树下,但这场雨不小,很快就打湿了头发,衣裙,冻的唇色发白。
姬元玥咬着唇,望着雨雾,眼底逐渐蓄起水光,她并不想哭,可眼泪控制不住。
深夜的大雨中,一个人在这里,不仅害怕,委屈也涌上心头。
她恨周远光,也恨自己,若那日她没有去早市,没有被周远光看见,此时她就还在宋家。
下了雨,爹爹回来的早,会在火坑旁边削篾条,编一些簸箕背篓,等集市拿去卖;阿兄会点着烛火看书,她或许会被阿兄叫过去练字,也或许凑到娘亲身边看娘亲刺绣,再时不时加两跟柴火进去。
当时只觉寻常,如今却是再不可触碰的幸福。
越想心中越难过,加上又冷,公主蹲下身紧紧抱着自己,眼泪跟着雨往下落。
不知什么时候,雨突然不落了,但眼泪却止不住了,将头埋在膝盖里嗷嗷放声大哭,将前世全部的委屈和恨,将重回一世后的紧绷,无助全部哭出来。
发泄完了,心里也舒畅多了,一边擦眼泪,一边带着鼻音不讲道理的将气往没等到的人身上撒:“不来就不来,又不是没了他本宫就活不下去了,就算活不下去,本宫死也要把他们都杀了带走。”
“你要杀谁?”
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熟悉而淡漠的声音。
公主整个身子一颤,也是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周遭的雨声还在!
所以……
姬元玥快速抬起头,果真撞上一张骇人的鬼面,同时也看到了头顶上的伞。
原来不是雨停了,是他给他撑了伞。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都听到了?
公主脸上一时间精彩纷呈,唇张了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最后脑子一抽,恼羞成怒质问他:“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来找他是有求于他,不能得罪他,正当她想要再说什么找补回来,却听他道:“难道不是公主哭的太专心?”
姬元玥:“……”
什么叫她哭的太专心!
他果然还是都听到了。
两厢沉默下来,周遭又只剩风雨声。
“起来,我送你回去。”
许久后,那道淡漠无情的声音又响起。
姬元玥抬眸看他,不肯起来:“何司簿是你的人吗?”
鬼面没吭声。
姬元玥就什么都明白了:“果然是你。”
“你是为这个来找我?”
“嗯。”姬元玥:“我想着若人是你送的,你有可能会猜到今夜我要来找你。”
公主说的没错,他是猜到她今夜会来,只不过,他没想见她。
他比公主到的早,一直在暗处盯着她,只等她等不到他自己离开,从此,他们再不会有交集,却没想到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合了。
今夜她见到了他,就必然不会轻易罢休,他正在思考如何让她再也不敢来,就感受到一股拉扯力,低头一看,只见公主抓住他的衣摆轻轻晃了晃,仰头看着他:“我脚麻了。”
鬼面下,眉头微微皱了皱。
二人对峙片刻,鬼面突然靠近,她还来不及惊慌,那道铁臂就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单手用一种抱小孩子的姿势。
姬元玥惊慌不定的搂住他脖子,小心翼翼提出意见:“不能换个姿势吗?”
本以为他不会答,却听他道:“要撑伞。”
惜字如金,但公主听明白了,一只手抱她,一只手要撑伞。
她稳稳坐在他手臂上,看着他步伐稳健的行在大雨中,心中竟觉微微一热,
但近在咫尺的红眼血口很快就将那点儿温热褪去,她便问道:“我已经见过你的脸了,你怎么还带着面具?”
那人目不斜视,显然并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
姬元玥倒也不觉得尴尬,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颈看着伞外的雨雾。
方才过来时她也走的这条路,虽说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一个人在黑夜中行在荒芜的冷宫里还是很有些害怕的,即便到了那棵桃树那里,她心中仍旧有些虚。
以前她听过人说冷宫不干净。
可现在,她却丝毫不觉害怕,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隐隐感觉心安。
这是周远光不曾带给她的感觉。
公主又偷偷看向那张鬼面,难不成,这就是依附着强者的感觉?
她们束手无策,周远光想尽办法都办不到的,他却风轻云淡一口气给她送来了十六个。
可想而知,她这条大腿是抱对了。
姬元玥下意识将手收了收,像是生怕人跑了一样,脚步随之渐缓,鬼面突然转头:“公主要谋杀?”
姬元玥一怔,这才发现她搂的太紧了,忙松了些力道:“对不起,我有些害怕。”
那人也不知信没信,转过头继续走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害怕,为何要来?”
姬元玥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方才她蹲在桃树下嚎啕大哭的事,虽然有些丢脸,但丢都丢了,只能坦然面对,道:“因为比起黑夜,我还有更怕的事。”
人心。
周远光那颗黑心,张贵妃等人那颗歹心。
鬼面又不做声了。
许久后,姬元玥试探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唤你无佲,还是……”
脚步顿止!
公主心头一颤,暗道不好,她说错话了!她是看到了面具下的那张脸,知道他是谁,但她不应该知道他‘无佲’这个身份!
知道无佲就代表知道暗使司!
果然,鬼面徐徐转头对着他,虽然她看不见他的眼神,但却能感受到那股寒凉。
她不由轻轻打了个冷颤。
“公主都知道什么?”
声音更冷,好像还带着杀气。
完了,她要不能给个合理解释,怕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姬元玥的脑子疯狂的转动着,大约是求生意志过大,竟很快就理出个章程,小心翼翼道:“那日回去后,我想了解你更多,但又不敢直接问姑姑,所以就旁敲侧击打听前朝的事,无意中听姑姑说起暗使司,姑姑说母后曾接手暗使司一段时间,上一任司主大人一年前退位,如今的司主大人带着红眼血口的鬼面,被称为无佲大人,无人见其真面目。”
“我一听鬼面,便知是你。”
说完,公主紧张的盯着那骇人的鬼面,其实这一番说辞经不起什么推敲,她生怕他察觉到什么,抬手要了她的命。
然后良久过去,他竟又抬脚往前走。
公主心中大感讶异,他就这么信了?且也不找她麻烦了?
“既然知道暗使司,那就更应该明白,我不是你能招惹的。”雨声中,鬼面的声音带着几分空灵,好似他当真不属于人间:“今日回去后,不要再来了。”
公主正要开口,就听他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话音落下许久,都不见公主有反应,鬼面微微侧首瞥了眼,就对上公主瞪大的双眸,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控诉。
鬼面:“……说。”
然后他就后悔了,后悔不应该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
“我们都这样了,有肌肤之亲了,我都给你看完了,你怎能出尔反尔?”公主委屈的带着几分哭腔质问他,好像他是个什么遭天谴的负心汉似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都碰我了,就得兑现那夜我们说好的承诺保护好我。”
无佲再次停下,声音里隐有几分咬牙切齿:“我何时与公主有过肌肤之亲?”
姬元玥搂着他脖颈,理直气壮的示意:“喏,这不还抱着。”
“别想着放下来就不算了,已经碰过了。”
无佲感受到脖颈的双手又紧了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看完了又是从何说起?”
公主又低头示意:“我浑身都淋湿了,夏季又穿的薄,你敢说你什么都没看?”
无佲顺着她的目光往下,诚如公主所说,她的衣裙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这个角度望去,甚至能瞧清肚兜的颜色。
他淡淡挪开视线。
“反正,我认定你了。”
公主心中其实很没底,她很清楚自己就是在胡搅蛮缠,一旦惹恼了他,他将自己放在这荒野都是好的,一个忍不住抹了她脖子都有可能。
但他打定主意不再见她,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若不想尽办法把人缠住,恐怕就真没有以后了。
“我方才说的都是气话,没有你,我真活不了。”
无佲脚步更快了。
之后一路寂静,眼看要到长仪殿了,公主开始慌了,死死捞住他脖子,急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要是搁前几日,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胆子和勇气,死缠着他不放。
无佲仍没作声,但公主好像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一时没敢再继续追问,只是抱着他的力道未减分毫。
从下雨的那一刻起,青姑姑和迎风就稳不住了,急的来回踱步,青姑姑拿了伞要出去,被迎风拦住了:“姑姑这时出去,若被人瞧见公主就完了,若那位大人在,定会保护公主的。”
好说歹说到底还是将青姑姑劝住了,但随着时间一长,迎风也开始发了慌。
就在她也在想着要不要出去寻人时,里间窗户响了,二人对视一眼,急急跑进去,这一瞧,青姑姑吓得差点儿当场晕过去。
只见公主的拔步床前,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红眼血口,骇人至极,更重要的是,他的手上还抱着他们的公主。
公主身材在女子中不算矮的,可这么一对比,却显得格外纤弱。
地狱恶鬼与娇弱公主,直看的人心头发慌。
“出去。”
偏那恶鬼还占着公主,对她们发号施令。
青姑姑胸脯不断起伏着,死死瞪着鬼面,作势要上去跟他抢人,却被迎风一把拉住:“姑姑。”
迎风不是不怕,她也怕极了,她极力保持着镇定,确认公主无虞,才微微颔首,用力将青姑姑拉走。
“我的天爷啊,公主也没说这恶鬼这样吓人啊。”走到外头,青姑姑终于回了神,急急往回走:“不成,不能让公主跟他勾结。”
“姑姑!”
迎风心惊胆战的跑回来阻止,里头的人武功高强,是能听见她们说话的!
姬元玥也赶紧出声:“姑姑,你们先去外间等我,我没事。”
青姑姑听见公主的声音,勉强恢复了些冷静,迎风趁着这机会赶紧将她拉到了外头去,并小声道:“姑姑快别说了,他听得见。”
之后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二人在比划着什么。
公主却已是无心听了,她紧张的抱着人,紧紧盯着他,好像他一走她就又要开始撒泼一般。
无声对峙中,无佲松开手,声音淡淡:“换衣裳。”
公主仍用力圈着他脖子,但因被放了下来,她矮他不少,这个姿势就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
于是,她再次听见他咬牙的声音:“我不介意帮你换。”
姬元玥心中一咯噔,连忙松手,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那你答应了吗?”
无佲大约是懒得理她,径自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
姬元玥脸砰地涨红。
殿内有凳子,他却偏偏往那里坐!
因着抱她回来的缘故,他一条腿被她的衣裙差不多都浸湿了,此时大刀阔斧的坐在那,两条大长腿委屈的微微曲着,曲线明显,看的人面红心跳。
公主连忙收回视线,硬着头皮去衣柜拿出来衣裳来换。
可是床边坐着一个存在感那样强烈的男人,要她如何在这里换衣裳?
“公主不是认定我了?”
正在她为难时,却听那人轻嗤道。
姬元玥闭了闭眼,心一横,解开腰带。
无佲听着身后的窸窣声,面具之后的眼神一片沉郁,他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倒是豁的出去!
公主手脚利索的换衣裳,一边注意着男人,值得庆幸的是,从头到尾他都是背对着她,不曾动过一下。
因此,心里也不由松了口气,他虽然有着暗使司的身份,但还是有几分君子风度,并非贪色之徒。
不过转念又一想,他不贪色,对她真的有利吗?
换好衣裳,姬元玥缓缓走到跟前,默默的低头看着他。
没走,或许是还有的谈?
“公主定要如此?”
鬼面抬着头,眼神锋利。
姬元玥自然明白他此言何意,紧紧攥了攥手指,坚定点头:“嗯。”
下一刻,她只觉膝盖一软,再之后腰上就覆上一只滚烫的手,等她回神,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她本能的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眼被紧紧掐着,迫使她靠近他,那张血口已经碰到了她的鼻尖。
姬元玥知道如果她再点头意味着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吞咽了下,坚定的看着他:“我意已决。”
鬼面遮挡,她看不见那双眼底是怎样翻滚的云浪,但她隐约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可怖的令人窒息的气场。
那一瞬,她感觉浑身好似都动弹不得。
“好,我答应你。”
终于,摄人心魄的窒息褪去,他又恢复了冷漠,但那只手仍旧紧紧按在她的腰上。
“你想要什么?”
姬元玥提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了地,她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的提出条件:“保护我,保护我身边的人,帮我坐稳长公主之位。”
前面两个倒不难。
“怎么才算坐稳长公主之位?”无佲问道。
姬元玥不假思索道:“不受制于人,掌控属于自己的势力,不嫁不想嫁的人。”
无佲眼神微变:“不想嫁的人,比如?”
“周远光。”
既然合作,姬元玥不可能在这事上藏着掖着:“我不想嫁他,更不喜欢他。”
“你喜欢谁?”
无佲饶有兴致道。
公主听了这话却定定的看着他,无佲眼底逐渐添上几分冷光,半晌后,听公主道:“我喜欢强者。”
“真正的强者。”
无佲眼底冷光散去,顿了顿,又道:“在你眼里,谁是真正的强者?”
你。
但不知为何,姬元玥下意识觉得这个答案他不会喜欢,所以生生咽了回去。
她认识的人不多,周远光短短两年位同副相,麟兰大王子不费一兵一卒登上王位,但在她眼里,他们都不算强者。
顶多是会算计。
而眼前这个人……
突然,姬元玥想到了眼前这人的结局,她眼神一紧,下意识用力圈住他。
“我不知道。”
无佲似乎也只是顺口一问,并不在乎答案,沉默良久后,他抬手捏着公主的下巴,逼近她,沉声道:“公主可想清楚了,与恶鬼做交易,不怕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姬元玥直直回视他,大约是离的太近,她看见了红眼之后那双冷淡的眸子。
恶鬼,谁是真正的恶鬼,只凭着外表,当真分得清么?
“便是无间炼狱,万死不悔。”
她要复仇,不计代价!
那一瞬,公主眼里似乎有着万千恨意,随即,又淹没藏匿在水眸中。
无佲缓缓的挪开了视线。
雨夜寒凉,两个人从黑夜中走来,浑身都浸上了寒意,此刻相拥在一起,渐渐的,竟让人感到了丝丝温暖。
公主白日那些话并不是违心的,姑娘家谁不喜欢长得好看,身材好,能力强大的郎君,世人都道他是恶鬼,避之不及,只有她知道那张面具之下,是怎样的惊为天人。
此时靠的近了,鼻尖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如雪山清冽,如高山流水,公主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好闻极了。
不知他熏的什么香。
感受到公主往自己怀里缩了缩,无佲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他想不明白,她对他到底是哪里来的信任。
“公主列了诸多条件,该轮到我了。”
姬元玥身子微微一颤,抿紧唇瓣,紧张的抬眸看着他:“大人你说。”
无佲看见公主眼底的闪烁,暗道她似乎也不是真的不怕,不过是被人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今夜雨大,我要留宿。”
姬元玥虽然早就料到,但真真听他说出来还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些惧意,同时脸也微微滚烫。
她虽然嫁过人,但上辈子麟兰王许是对她心有愧疚,承诺她没有她的允许他不会碰她,她在那方面的经验仅仅只是在出嫁前,青姑姑拿了些册子给她看。
那上头的东西太过露骨,她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了,此时此刻,那副画面在那之后头一次不由分说的闯进了脑子里。
“之后的条件,慢慢再说。”
公主一怔,抬头望着她:“还有其他的?”
无佲看着脸颊泛着桃红的公主,勾起唇,凑近她:“公主给臣这么多差事,臣就用一夜公主的床,就能抵消了?”
姬元玥脸更红了,气鼓鼓瞪着他,他是用她的床吗,明明是……
“公主的床是什么做的,这么金贵?”
姬元玥咬咬牙,想骂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骂起,只能气的死死瞪他。
最后却听这人低笑一声,将她抱起来走上脚踏,放在床上。
公主一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却听这人俯身道:“公主睡里面还是外面?”
姬元玥愣了愣,默默往里头蹭了蹭,又似是想起什么,挪了回来:“外面。”
不然青姑姑她们一进来就看到他大大咧咧躺在她床上,还不得吓疯了。
且万一不慎有旁人闯进来看见了可不得...
姬元玥所有思绪瞬间凝固。
虽隔着纱帐,但她还是能看见那人所有的动作,他脱了鞋,又慢慢脱了外裳,最后只剩一件里衣。
他转身掀开纱帐从她身上翻进来时,她甚至能看见里衣底下结实的胸膛,还有那条显眼至极的大长腿。
公主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她是真的不亏!
身上突然有软被盖上,公主一愣,转头盯着鬼面,一时没太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还有事吗?”
那人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问。
姬元玥眸中好像有什么突然裂开了。
她回忆起方才他的话,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他说的留宿,用她的床,是真的只用她的床!
合着是她误会了?!
一股羞臊升了上来,公主红着脸飞快找了个借口:“没事,我就想问问你睡觉也不摘面具吗?”
她自认这个借口找的极好,却怎么都没想到旁边的人用他冷淡至极的声音道:“臣的样貌生的过于出众,怕遭人惦记上麻烦,公主见谅。”
公主唇抽了抽,反应过来后气的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转身背对着他。
这里还有旁人吗!
他这意思不就是说怕被她惦记,缠上?
那样一张清风明月的脸,怎么就长了这么个嘴!